1、說我嗎?
疼,渾身上下都像被卡車來回碾了一百遍的疼。
沉,指尖彷彿被拴了幾十斤重的大石頭。
好像還有點耳鳴,彷彿被包裹在棉絮里。
說不出是熱還是冷,總歸難受,好難受。
在第十遍嘗試睜開眼皮,依然宣告失敗之後,蒙慶雲暫時放棄,決定讓自己先休息一下。從來沒想到連睜眼皮都需要費儘力氣。
而在靜心下來之後,感官似乎才開始慢慢地有所恢復。
好像有人在說話。
「這元娘都燒第三天了,不會燒成傻子吧?」
「大夫怎麼說呢?」
「不就是大夫說的嘛,這幾天格外兇險,若是還不退燒,怕是就要燒壞腦子了。」
「唉……」
這口氣嘆得有點蕩氣迴腸。
前頭第一個說話的聲音,有些粗重,聽著像是四五十歲的婦人,就對嘆氣那人說道:「大娘子還是心善,可憐孩子呢。也是了,她娘才去了,她又病成這樣,二官人又不在家,老夫人素來不管事,也全靠大娘子照看了。」
那嘆氣的大娘子反而輕笑了一聲:「可憐?你當我可憐她?」
「啊?」婦人有點懵。
大娘子道:「我哪是可憐她,我是可憐我自己。嫁進這家裡多少年,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照管一家百十多口,大官人那邊,月月要幾千銀子供奉,你們都看我掌管中饋很風光,誰知道我的嘔心瀝血。可白氏呢?從來不需要操心家裡的事,不過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吃的穿的用的,憑著豐厚的嫁妝,真是富得流油,過得蜜一般。」
「那,那……」
「呵,不過也是她福薄,這麼好的家世、夫君,竟享不了多少年的福,就這麼撒手去了。可見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我鬆快鬆快,享享福了。你說這孩子可憐?是,可憐。不過,不是喪母可憐。稚子抱千金,招搖過市,能不可憐嗎?」
「大娘子的意思……」
「她一個小孩子,保不住這些富貴,還是交給我吧!」
婦人似乎是被大娘子果決的語氣給驚到了,半天沒說話。
氣氛一時有些詭異的安靜。
過了一會兒——
「你猜,白氏留了多少錢?」
大娘子的聲音幽幽的,好像從地底里發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只聽那婦人遲疑地說道:「都說二娘子當年是十里紅妝,帶著萬貫家資嫁進咱們蒙家的。二房有十家商鋪,這些年又沒什麼費錢的勾當,吃喝盡都是公中供給,想來二娘子留下的沒有十之八九,也該有十之七八……」
「呵呵呵……」
她話音未落,大娘子便先笑了起來。
「你是個糊塗的人,我替你算算賬吧,當初白氏嫁過來,嫁妝單子我可是看過的,一水兒的上好齊整傢具、頭面首飾、綾羅綢緞、金玉古玩、商鋪陪嫁、婢女下人,這些且都不去算它,光是壓箱底的銀子,就有這個數。」
大約是她比了個手勢,蒙慶雲睜不開眼睛,也看不見,只聽那婦人道:「五萬?」
「說你沒見識,江南首富嫁女,五萬也配拿出手?整整五十萬兩!」
「霍!!!」沒見識的婦人真是被震撼了。
「什麼萬貫嫁妝,市井小民也就這點想象的能耐了,白氏可是手握百萬家財的人!」
「這,這……」
大娘子輕飄飄地說道:「你想想,這百萬財富,到了我的手裡,任憑大老爺如何索取,我還有什麼好怕的?何至於像如今這般戰戰兢兢地放印子錢,你當我不知道那是犯法么?若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我能犯這個險?」
「可……可這些錢,也該是元娘的,輪不著咱們拿呀……」
「蠢貨!大河無水小河干,我若是手裡富餘,你難道就不能分潤一些?怎麼,不想過有錢日子?」
那婦人一聽有錢,頓時改了態度,嘻嘻笑道:「我,我自然也是喜歡錢的。」
「呸。」大娘子輕啐了她一口。
婦人突然後知后覺地道:「哎唷我的大娘子,這些話咱們自己關起門來說罷,怎麼在她床頭說呢,萬一她醒了呢?」
兩個人都住了口。
蒙慶雲只感覺到一陣輕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向她靠攏過來,然後馬上就有一隻微涼的手揪住她一隻眼皮翻了一下。
「還好還好,還昏著呢。」
???怎麼?她們說的那個懷抱千金招搖過市的可憐孩子,難道是,我?
沒等她去想這個疑惑,就聽到那大娘子在鬆口氣之後忽然說道:「其實,即便她醒了,聽到了,又能如何呢?」
「嗯?」
大娘子聲音冷硬:「她一個女孩子,父親遠在外地,母親過世,生老病死,還不都在我的掌心裡。」
好一個威風凜凜的當家主婦!
「哐當」,門被撞開的聲音。
也不知多少人衝進來,滿耳都是嘩嘩的腳步聲。
有年輕女子尖聲叫道:「大娘子!羅媽媽!可不敢勞累你們,元娘自有我們照顧!你們貴人事多,還是請自去忙吧!」
然後就是羅媽媽的一陣嘀咕,大約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之類的抱怨,對方又有些強硬的辯駁,好幾個人同時說話,亂糟糟的。
最後只聽那大娘子一錘定音,說了句「走吧」,腳步紛沓而去,然後才漸漸安靜下來。
前頭那個說話很沖的年輕女子對其他人說:「都散了吧,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原來看門的丫頭不必留了,直接叫人牙子來發賣掉。紫荊、綉兒,這幾日你們倆親自看門守戶,元娘這屋子裡,絕不可再沒了人!」
大約有三五個女孩子齊聲應「是」。
然後,蒙慶雲就感覺到又一隻手放到她額頭來試溫度,這比上次翻她眼皮的手可就細膩溫柔多了。
「唉……元娘啊,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
這聲音輕輕的,帶著無盡的惆悵與盼望,叫人無比憐愛。蒙慶雲很想說,我倒是想醒來啊,身體不允許嘛。
一陣疲累襲來,她不由自主地陷入黑甜昏睡中,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的一個念頭,她們說的「元娘」,看來果然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