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完結
那天後,她似乎回到最初的狀態。
無憂無慮、沒心沒肺,整日與冬兒嬉笑打鬧。
不知不覺,半個月光景流逝。
「玖卿,你稍作準備,過兩天,將舉家遷往陵阜州。」
「為什麼……」她驚訝萬分,忽地,想到了緣由,垂下眼瞼,低低道,「對不起。」
與攝政王退婚,是件極轟動的大事。
這些日子來,侯府上下十分默契,無人在她面前提及,可不表示,外面的人不會談論。
想必,令父親在京城抬不起頭了。
楚淳看著小女兒,幾度欲言又止,終究嘆了口氣:「別多想,為父早就厭倦京城的喧鬧,陵阜州山清水秀,解甲歸田,去那邊頤養天年,挺好。」
她靜默半晌,揚起小臉,笑道:「是挺好。」
山高水遠,此生不再相見。
淮王府書房。
一襲墨綠長衫的男人坐在桌案旁,筆下行雲流水。
時不時停一下,沉思片刻,繼續疾書。
手邊,鋪著一張張滿是字跡的紙,那是他昨日、前日……每日所寫。
事實上,能記錄的事,越來越少了。
或許,哪一天他醒來,會發現腦中一片空白。
「主子。」穆山入內,躬身遲疑道,「按您的計劃,楚侯一家今日離京,四小姐……走了。」
筆桿頓住,鳳眸劃過迷惘之色。
四小姐……
眼前,出現一道模模糊糊的纖影,清甜嗓音隨之飄來:
「暮哥哥!」
「卿卿。」他訥訥輕喚。
明明已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明明已快要記不起兩人的過往,胸口依然傳來熟悉刺痛。
走了……走了……
喉頭驀地一甜,噗!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雪白宣紙。
「王爺——!」
挎著藥箱的老大夫退出寢屋,點點頭:「施過針,睡了。」
「麻煩魏大夫了。」穆山行禮。
「無妨。」拭去額際薄汗,「翟紹尚未歸?」
「是。」
「唉,蠱毒攻心,王爺恐怕……」
「多久?」
「估計,一兩個月罷。」
亥時,穆山交代完事務,疾步穿過長廊。
突然,有道黑影一閃而過。
心中一凜,急追其後。
此人輕功不俗,接連起伏,總算於庭院偏角,將人逮住。
一手挾住肩頭,一手提高燈籠,映出一張熟悉的臉。
「四、四小姐!」青年差點咬了舌頭。
「他怎麼回事?」
杏眼凌厲,顯然已經探知一些內情。
穆山暗付不妙,支吾道:「爺不肯說,違者……要償命的。」
聞言,她刷地抽出腰際短匕,毫不猶豫抵住自己的喉嚨。
「不說,我便先你一步斃命。」
月色下,雪白頸部沁出一抹艷色,彰顯了言出必行。
「……唉。」忠僕妥協了。
次日巳時,穆山推開房門,身後跟著一名青衣青帽的矮小家僕。
內寢,君懷暮正披著外衫,坐在榻邊,看著手中的東西。
「家僕」擱下銅盆,偷偷窺去。
那是一張羅紋紙,韌性強,不易破,背面摺痕交錯深深,意味著多次開合。
他閱得相當認真,神情專註,眉宇間縈繞著淡淡的柔色。
許久后,方小心翼翼的重新疊起,壓於枕下。
「穆……」他開口低喚,隨即煩躁的擰起了眉,「你……」
「穆山。」青年接過話,自發介紹起來,「是您的近侍,跟隨六七年了,除了屬下,留在後苑的,皆為爺所囑,可放心差遣。」
「嗯……」目光轉向窗外,不說話了。
雲玖卿縮在角落,靜靜相望。
男人的肌膚,透著不正常的青白,晨光打在臉龐上,並無暖色,更顯病態。
因為削瘦,顴骨有些凸出,幾縷黑髮散落,軟軟的貼在臉頰旁。
漂亮的鳳眸黯然,含著悵惘及不知所措。
他仲怔的坐著,任由穆山忙前忙后伺候,彷彿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昔日那麼意氣風發的一個人,此刻宛如失魂木偶。
「嗚……」拚命捂住唇,生怕哽咽之聲讓其聽見。
然而,內力盡失的人,毫無察覺。
他沒說錯,她真的很笨。
若不是無意中看到,油坊契書上落款的日期。
若不是收拾行裝時,木盒裡掉出的那枚精鋼箭頭。
若不是靜下心,翻來覆去的回憶著這些年來,他做過的每一樁事。
當真,要被這個狡詐的男人騙過去了。
玩玩?計謀的一部分?
有誰會從最初,就拿家產來玩?
有誰會機關算盡,不惜用性命來玩?
就算從未言語過喜歡,就算心意是偏激的佔有慾,也無法否認他待她的認真。
她在王府住了下來,以小廝的身份。
雖說他目前失去武功,可警覺性仍在。
遂只敢遠望,不敢太過親近,生怕引得疑心,惹他動了殺意,多生事端。
大多數時候,他皆躺在大樹下發獃,前所未有的清閑。
而她,就坐在樹椏上,貪看著俊顏,陪他一起欣賞庭院景色,日升日落。
待到男人淺眠時,再大膽躍下,親吻淡色薄唇,輕喚一聲「暮哥哥」。
她發現,他時常去看之前記錄的事,不過隨著病情加重,似乎慢慢放棄了。
但每天晨起,依然記得閱那張羅紋紙。
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她不禁好奇起來。
這天,在穆山的配合下,溜進了寢房。
本以為是朝中極重要的訊息,或者某些機密謀划,豈料,入眼第一行字就讓她愣在當場:
「我心悅於一人,叫玖卿。」
「她有一雙杏眼,似世上最亮的曜石,唇珠飽滿,梨渦淺淺,未語先笑。」
「她很愛笑,可我想看她哭,只哭給我一人看,只為我一人哭,這樣,即能擁有獨一無二的她。」
撲哧一笑,罵了句「壞人」,淚水卻簌簌直掉。
吸了吸鼻子,繼續往下讀:
「十歲那年,我從地獄爬出,與她初次相遇,小小一隻站在院子里,看向我時,笑顏如穿透天際的朝陽,明媚又溫暖。」
「她一點也不怯生,軟糯的喚我『哥哥』,以為我的消瘦是沒好好吃飯,急著把手中的點心奉上,一盒藕粉桂花糕,我不嗜甜,卻獨愛上了此糕的滋味,可終究,留不住那份甜,很快她變得與旁人一樣,美好猶如鏡花水月,從來不屬於我。」
原來……那個記性不佳、讓他惦念數年的「小妖精」,竟是自己。
從頭至尾,沒有旁人,唯她一人。
「恨嗎?當然恨,但當有一天,她忽然湊過來再次示好時,我才明白,恨的另一面是喜歡,後來,喜歡的情緒日漸加深,漲滿胸口,快要溢出了……」
「我深愛一人,喚她卿卿,可我不會告訴她,世人都道,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她說她是紙鳶,我們總保持著追逐的距離,可她不知,那根線早已纏在我的心上。」
「看這封信時,定是不記得她了,沒關係,每看一遍,重新愛一回便是,幸好,在她的記憶里,永遠是我最好看時的樣子,離開我之後,她應該不會再哭了……」
「我的卿卿,將幸福美滿過完此生,等我下輩子,去尋。」
攥著紙張,跌坐地面。
她曲起雙膝,埋首臂彎。
死死咬住手臂,以防泄出泣音,犬齒刺破血肉,卻感受不到任何疼。
滂沱的淚浸濕了衣袖,貼著肌膚,透心涼意。
「嗚……」
纖細女子像只受傷的小獸,壓抑慟哭。
窗外,陽光明艷,屋內,空寂陰冷。
隔了幾日,翟紹終於回來了。
「我要帶他前往南戎國,那裡有治蠱草藥及合適的環境。」
她不假思索道:「我也去!」
翟紹搖頭:「此行艱難且漫長,許是一年,許是三五年,也可能……永無歸期。」
她堅定道:「那我更得陪著他,扮成隨侍扮成小廝,什麼都可以,我不怕吃苦,我……」
「四小姐。」沉聲打斷,「在別國,不比青霄,本人能力有限,實在無力顧全,你是個聰明人,該清楚其中道理,倘若你因此遇險,非我與穆山以死謝罪能抵。」
嘆了口氣,又道:「彼時,他會瘋的,你忍心么?」
小臉愈發蒼白,沉默許久后,緩緩綻開一抹淺笑:
「好,我不去,但有個忙,請務必幫。」
嗒——嗒——
風,吹動珠簾的聲音。
他睜開眼,入目是大紅色帳幔。
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香味,淡淡縈繞於鼻間。
可嗅多了,血脈的流速似乎在加快,白皙臉皮漸漸浮起兩抹紅暈。
他的意識本就不算清醒,此時更是混沌,彷彿依舊置身於夢境中。
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偏頭望去,一名嬌小女子穿著嫁衣,撂起珠簾,笑意晏晏的步入。
「你是誰。」
他警惕的坐起身。
對方不語,咬著唇除去衣衫,僅著兜衣,飛快的爬上了榻。
「滾……」
他欲伸手推開,卻在與那雙霧蒙蒙的杏眼對上時,失了神。
屋內的香氣越來越濃,體內似燃起了火焰般,叫囂著要釋放。
細白纖臂環住他的脖頸,女子很大膽,亦很主動。
他根本無力抗拒,或者說,沉溺於似曾相識的眼眸和若隱若現的梨渦中,無法自拔。
即使喪失記憶,直覺仍在。
對著此人,除了無盡渴望,無一絲厭惡及排斥,何況催情香猛烈,他很快服從了本能。
衝破阻礙時,她忍不住痛呼出聲。
看著眼尾沁出的淚珠,他神差鬼使吻了上去,無意識的輕喃安撫:
「別哭,卿卿……」
聞言,懷裡的人抖得更厲害了。
龍鳳紅燭冉冉,火光映出一雙糾纏的人影。
慾海沉浮間,軟糯的嗓音在耳畔斷斷續續響起:
「我是你的妻,一輩子都是,休想推給旁人……」
「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不管多久,我都會等……」
「此生別想拋下我,否則輪迴路上,不再相認……」
「暮哥哥,我愛你呵……」
溫涼水漬落於寬闊的胸膛上,彷彿滲進了心底。
哪怕明日朝陽升起時,他依然會忘卻一切,可只要心在跳動,這滴淚,這份情,便永不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