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回

四二回

()蒼嶙山捂著左眼,仰視著那一寸的光明,久久的一動未動。直到右眼疲累得只徒留一片白芒,古木、晴空,乃至洞口頑強的碎草都再也辨別不出模樣,一如他即將無望的將來。

頭頂的光影從明媚到陰鬱,暗沉中鋪撒著一層夕陽的絳沙,他最終無力的滑落了下去。

他的額頭頂到了老虎的下頜,毛刺的鬍鬚一根根扎在他的肌膚上,形成了血洞。他伸手摸了摸,含糊的喊了一聲:「青墨。」

聲調不高,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過了半日,也許只有一盞茶的時分,他揚起脖子又喊了喊,這一會兒,那語調里就帶著點尖銳,還有隱藏在深處的惶恐。

天黑了,崖底的密林中響起了無數的悉悉索索之聲,野獸特有的氣味在洞口處漂浮著,有時候還能夠聞到血腥氣,更甚的時候,頭頂還有細碎的、乾燥的泥土碎石落下來。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了,可他覺得那洞口上有無數的黑影重重疊疊,不知道有多少野獸在小小的洞口處觀察著他,試探過這洞口的深度,琢磨過洞內『獵物』有多肥美。他大氣也不敢出,只貼著冰冷的老虎屍體,估算著自己還否跟掉下來的野獸們搏擊一場。

越想越絕望,不單是夜黑了,連他身上還在流淌的血似乎也已經乾涸,凝結成又腥又臭的黑色。興許,經過了這個夜晚,他鮮活的軀體也將如老虎一般,僵硬冰冷,死去多時。

「青墨!」

他大喊:「青墨,青墨,青墨……」

樹林中無數的夜鳥在盤旋,在鳴叫,把他的呼喊也掩蓋。

蒼嶙山幾乎是拼勁了胸膛中所有的肺氣,閉著眼大喊大叫:「青墨,你過來!青墨,我在這裡……」

「青墨,來我的身邊……青墨!」

喉嚨啞了,胸膛里那一顆跳動的臟器似乎也在吶喊中越跳越緩慢,他四肢發冷,不知道是失血過多導致,還是因為內心的絕望已經侵入了百骸。

他垂著頭,第一次如被拋棄的幼獸一般嗚嗚的低咽。

輕聲地:「夫君?」

蒼嶙山捂著左眼的指尖動了動,哽住了咽喉。

再一聲:「嶙山?」

他緩緩地從老虎的屍體上撐了起來,用那唯一還能看清黑夜的眼眸一點點移動著,先是注視到了爛泥中掙扎著存活的野草,再是墨綠的青苔,往上再往上是看不出形狀的洞口。微弱的星光從那黑幕中閃動著,熟悉的書卷香被清風壓下來,他靠著壁邊站起身:「青墨?」

驚喜地:「夫君,是你么?」

蒼嶙山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是我。」

杜青墨哽噎道:「我總算找到你了。」

蒼嶙山蠕動著唇瓣,胸中再一次聚集了生機:「你別下來,去找藤蔓,我受傷爬不上去。」

杜青墨把枯草綁縛的火棍插入泥土中,偏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蕭無慎。對方一襲深衣,幾乎融入了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在她走向陷阱之時,她感覺到了蕭無慎的無聲阻攔,彷彿,她正從溫暖的春日走向寒冬臘月,從那和煦的溫暖獨自飛入狂風驟雨,拒絕他的扶持,拒絕他的守護,也拒絕他的……

杜青墨抓著藤蔓,按照蒼嶙山的指示綁在了大樹上,另一頭拋入了陷阱中。

她靜靜的站在陷阱的上方,等待著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蒼嶙山緊緊的擁抱著她,似乎要把她鑲入自己的骨髓里,沉重的呼吸如同野獸的喘氣,一點點要把懷裡的人給蠶食。

杜青墨單手覆在蒼嶙山的背脊,眼眸垂下。

直到此刻,蒼嶙山才覺得這小小的山洞比瓊樓玉宇還要舒適,冷掉的烤肉和野菜也相當的美味。他在狼吞虎咽中目光一直縈繞在杜青墨的身上,好像第一次仔細的品讀著這名女子。

「我以為你不會出去找我。」

杜青墨無力的半靠在草堆中,她已經不會去解釋什麼,更加不會刻意的裝深情,她只是懶懶的偏過頭,對他的話聽而不聞。

蒼嶙山扒拉著火堆,讓它燒得更加旺盛些。

他做了一個決定:「回去后,按照你說的辦。」

杜青墨啟唇:「什麼?」

蒼嶙山閉著左眼,摸索著握住了她的柔荑,用還完整的右眼凝視著她:「回府之後,我把妾侍都遣散,以後,只有你我。」

杜青墨對視著他:「真的?」

蒼嶙山慎重的點頭,起身摟住了她的肩胛:「在陷阱中生死一線的時候我就想過,若是這一次還能夠活下去,我與你生生世世白首不相離。」

「哪怕我背叛了你,欺騙了你,甚至於做出比桑姨娘更為過分的事情,你也要與我一生一世?」

蒼嶙山悶笑:「你不會。」他說給自己聽,「你不是她。我信你。」

杜青墨心中一片冰涼,遙望月空清冷,弦月如勾,一頭輕一頭重,一邊月白一邊靛藍。

這一夜,蒼嶙山在惶惶不安中找到了彼岸,杜青墨在沉默不語中背轉了方向。

蒼嶙山半邊臉頰從左眼眉頭直接劃到顴骨留下了一道醜陋的傷痕,尋了草藥敷著也只解了燃眉之急。草藥等物杜青墨也不認識,蒼嶙山再也不敢走遠,只好自己帶傷在洞口周圍轉悠,吃食也越來越簡陋。杜青墨倒是無慮,每次蒼嶙山出門后,蕭無慎就會悄無聲息的送來好吃好喝的供著她,只可憐了蒼嶙山這個重患。

面對一切困難蒼嶙山破天荒的甘之如飴,在第二日暗中觀察過杜青墨對他容貌的確沒有過多想法之後,更是安心。

他會纏著杜青墨給他換藥,會打了野兔之後對她邀功,會手把手教她如何保持火堆不滅,會在夜晚把她困在懷裡,片刻不理。他曾經對桑依依的甜言蜜語轉移到了杜青墨的身上,聽了兩次,杜青墨就冷笑:「你當我是桑姨娘,容易被你的謊言欺騙?真正的喜愛不是口中說,而是你如何做。」

最初,杜青墨的牙尖嘴利冷嘲熱諷還能夠讓他來點火氣,卻不再如以前那般針鋒相對,只是背過身去摸著左臉生著悶氣。

杜青墨嗤笑他:「這點子挑釁都受不住,可見你也沒多少真心。」

兩人怒瞪了半日,蒼嶙山索性把頭上的繃帶拆了,對杜青墨呲牙裂齒嚇唬她。杜青墨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了大半的木柴伸到他的面前:「你另外半邊臉也不要了是吧?早點毀了也好,和離的理由又添了一條。」

蒼嶙山一慌,用著少年人的盛氣凌人:「你敢!」

杜青墨揚起頭:「你看我敢不敢。」

蒼嶙山頓時泄了氣,委屈地喚:「娘子。」

杜青墨甩頭:「一邊蹲著反省去。」

蒼嶙山猶豫再猶豫,委委屈屈的縮在了洞口,隔一會兒回頭望望,那樣子倒是被主人欺負的小獵犬,可憐又可笑。

杜青墨總算明白,當年的桑依依為何會選擇了蒼嶙山。

若是沒有前世的恩怨情仇,此時的男子足夠引起女子的憐愛。他的示弱,他的強霸,他的深情都足夠讓女子為了他無怨無悔。

只是,再多的深情也抵不過混世中的如花美眷紅袖添香,世事磨出了滄桑。

廣闊的崖底成了世外桃源,給予了蒼嶙山第二次愛戀,他徹底的對杜青墨敞開了心扉,為了她的喜怒哀樂一舉一動而憂心忡忡或嬉笑顏開。

蕭無慎遠遠的看著,面上的冷漠一點點凝結。

陸公子再一次從山外回來看望老友,直接被凍結在了一丈之外。

他擦拭著幹了血珠的劍刃:「一個女子而已,真看上了直接壓倒就是,何必耗費心思在這裡看他們夫妻破鏡重圓。」他皺了皺眉,「難道你在自虐?」

碧簫的影子晃過,一枚銀針直接扎入了陸公子耳後的樹榦里。

蕭無慎問:「太子的事情如何了?」

陸公子見好就收:「天牢里塞滿了人,我做劊子手砍腦袋砍得手軟,不過,頸骨斷裂的嘎查聲相當的悅耳。」髮絲輕飄,又一枚銀針從另一邊耳朵擦了過去。陸公子嗤了聲,「蒼家的人還活著,放心好了。不過,二皇子可能棄車保帥也說不定。」

蕭無慎再也無話,陸公子去瀑布的水簾洞中從猴子們手下搶了幾個桃子,擦了擦,拍拍屁股走了。

再過了幾日,杜青墨傷勢已經大好,蒼嶙山把晒乾的干肉包好,牽著她的手循著最近摸到的山路前行,在蕭無慎的尾隨中走了一日出了山。

重新踏入塵世的繁華之時,蒼嶙山有種恍然重生的錯覺。

出山口正是那廟宇的山腳下,兩人尋了一戶農家住下。杜青墨用一對耳環當了一兩銀子,給了半兩讓農家的媳婦幫忙準備吃食和沐浴之物,剩下的在成衣鋪子買了衣裳等雜物。

等到飯菜上桌之時,意外的居然來了客人。

「少爺,少夫人。」紫茶哭著跑了進來,「我還以為自己花了眼,我總算找到你們了。」邊說邊哭,「你們在不出現,蒼家就真的要……」

蒼嶙山頓時變了神色:「府里怎麼了?」

紫茶跪下大哭道:「出了皇榜,說二皇子密謀造反,不單籠絡了朝廷重臣,還收買了兵部的將軍,偷了虎符只等時機成熟就要逼宮……事情敗露,禁軍從二皇子的府上搜出了私制的龍袍,蒼家也……招了魚池之秧,少爺你快回府看看吧!」

哐嘽巨響,一桌的家常小菜都傾瀉於地,打破了滿滿的和樂安寧。

作者有話要說:

哎喲,家破人亡神馬的……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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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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