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第六回

()深埋記憶深處的墨香縈繞鼻尖,鬆軟柔和的蘇綉緞面摩擦著掌心,還有那缺失多年安心的,家的味道。

「醒來了。」男子垂著的髮絲從她面頰拂過,骨節分明的指尖拔出一根銀針來,「我下手有點重,若有不適杜姑娘就明說。」

杜青墨遲鈍的轉動著眼珠,無意識的看著頭頂的男子。對方舀著銀針在她太陽穴再緩慢揉著,她聽見腦仁中有硬殼被針尖戳裂的聲響,悶哼一聲,旁邊立即傳來抽泣。

「墨兒。」蒼老而慈愛的聲音,杜青墨瞬間就落淚,想要偏過頭去,男子壓著她不讓動彈。

「娘,娘……」她喊。

男子似乎在嘆息,溫熱的手壓在穴道上,銀針又被抽了出來。他讓出位置,杜青墨的眼前瞬間被兩道蹣跚的身影佔據。

杜青墨恨不得撲到兩位老人的身上:「爹,娘!」那哭得肝腸寸斷的呼喊就像是受盡了苦難的孤舟靠向了彼岸,本以為是漂泊一生,一個狂濤居然看到了繁花盛開的離島,那種喜悅無法對外人道盡,只能不停的流淚,死死的抓住父母的臂膀,把頭深深的埋入他們的懷中。

是哭,其實是在笑。

杜母一遍遍撫摸著杜青墨的發頂:「醒來了就好。」說著哭著,也同女兒一樣緊緊的埋在杜父的懷裡,似乎在尋求著保護和支撐。

杜青墨悄無聲息的回家了。

大哭了一場,回到了真正安心的地方,她才開始明白自己是真正的死過了一回,她有太多的話想要說,有太多的事情要提醒父親,要太多的委屈要對母親哭訴。可她身子實在是傷得太重,發泄般的哭了之後就是無盡的疲倦,還有無處不在的疼痛。

男子,亦是蕭無慎在這一家人終於平靜下來之後,浮手點了杜青墨的睡穴,仔細把脈寫了藥方,又叮囑外用藥膏的注意事項后,這才出了門。

杜老夫人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女兒,杜老爺走出門外,搖了搖頭,負著雙手的背影無端的蒼老了幾分。

蕭無慎看了看已經明朗的晴空,輕聲道:「杜大人,太子有話讓蕭某帶給您。」

杜老爺回頭看了房內的妻兒:「太子的意思老夫明白。今日之後,老夫定為太子殿下效犬馬之勞。」

蕭無慎雙手抱拳,深深的鞠了一躬:「太子並無脅恩求報的意思。杜大人德厚流光,是本朝士大夫心目中的頂梁支柱,太子敬重您,也明白你的苦衷。只不過,中庸之道能夠用於清平盛世,可不適用於三王奪嫡之時。」

杜老爺親手關好房門:「老夫受教了。」

杜青墨養傷期間,杜老夫人幾乎是寸步不離。蕭無慎在杜家暫時的住了下來,每日里三次的蘀她診脈外,平日里神出鬼沒不見人影,連吃飯丫鬟們都不知道去哪裡找人。

杜老爺每日晚上來陪著夫人女兒說說話,依然按時的上朝。他人家是三公之一的司馬,屬於兩朝元老,在文人之中很受人尊重。只是,歷代書香世家,最是講究平和溫潤,甚少牽扯朝堂派別爭鬥,一袖清風。這次女兒被女婿重傷,被人偷偷送回之事他也守口如瓶,在朝堂上與蒼老爺相見毫無異色。

蒼老爺幾次三番試探杜青墨的去向,杜老爺反而摸著山羊鬍子詢問親家公:「小女不懂事,都這些時日了居然都不知回家看看,實在是讓老夫汗顏。」

蒼老爺心裡疑惑表面也不得不打哈哈:「無妨無妨。他們小夫妻每日里如膠似漆,大門不出的,老夫也說了幾次都不見他們動身,這,這其實是老夫教導之錯。」

杜老爺收起不小心扯掉的鬍鬚,假裝到處張望:「為何這幾日也不見我那女婿?」

「啊!他……這不是新婚么,有半月的休假。」

「對,人老了,都忘了。」兩隻老狐狸相扶笑而隱晦,周圍的人只道二皇子終於把杜家這一系中庸中人都拉上了戰船,紛紛偏過頭去。

朝堂上,黃金龍座之下,太子與大皇子和二皇子分排而立,相比兩位皇子的志得意滿,太子殿下依然一副正直無方的神色,道貌岸然得讓人以為他真的是大雁朝歷史上最為端正的一位儲君。

杜青墨的右臂被丫鬟們小心翼翼的抬起,屏風外,蕭無慎問:「如何?」

杜青墨半敞著衣裳,嘗試著動了動手臂,才用力,肩胛處就傳出鑽心的疼。她垂下眼,平靜無.波的問:「應該廢了。」

蕭無慎手中捧著一本厚實的書籍,仔細翻看了一番,再道:「是骨頭疼,還是肌里疼?是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還是手臂無法使力?彎一下手肘試試。」

丫鬟依言小心的彎起她的前臂,看到杜青墨皺眉就停了下來。

「手指能動,只是肩胛處力度大了才有些拉扯的痛感。」

蕭無慎點了點頭,吩咐人重新給她上藥包紮好,自己又埋入一堆書籍裡面翻看。

杜青墨經過了半個月的調養,身子的大部分外傷都好了,有了娘親的照料,自己也心無掛礙,精神頭甚好,自然好得越快。只是肩胛的骨折還需要將養一些時日,杜青墨哪裡不能去,難免與每日里來得勤快的蕭無慎說幾句話,兩人倒也去了陌生感。

杜青墨上好葯,穿好衣裳後走出屏風,看著男子埋頭在書堆裡面的樣子,不由得好笑:「我一直想問蕭少俠一個問題。」

「什麼?」

「你不會是蒙古大夫吧?」

蕭無慎一條二郎腿翹著,一手執書,一手彈了彈放在旁邊的劍鞘,無端的顯出了幾分瀟洒自在:「杜姑娘猜錯了,蕭某其實只能算是半個蒙古大夫,要是把你給醫治殘了,可怨不得我,只能怨你們杜家請不起真正的神醫。」

杜青墨被他逗笑,半依靠在桌邊,用沒傷的左手也舀出一本書翻看了下,都是一些人體的圖畫,裡面各種字體的註解看得人眼花繚亂。看了一會兒,她狀是無意的問:「那日的紙條……」

蕭無慎搖頭晃腦的翻了一頁書:「杜姑娘會泡茶么?」

杜青墨整了整右臂上的衣袖,輕聲道:「只要少俠不嫌棄……」

蕭無慎晃動了一下翹起的長腿,懶洋洋的道:「如今桃花也快敗了,蕭某不知道能否趕得及最後一支桃花開。若是開得正好,借它泡壺茶,也不辜負了這春光。」他微抬頭,瞥向杜青墨,真摯半分,虛假半分,「杜姑娘,你說好不好?」

杜青墨偏過頭。

廳堂的門正大開著,門口站著兩個緊張兮兮的媳婦子。長廊外,一群小丫鬟嘰嘰喳喳的圍繞在不遠處桃園裡,捧著小小的竹籃採摘盛開的桃花。已經將近四月,粉色的小花半開半敗,無數的紅繩系在乾瘦的桃枝上,襯托得女兒家們的臉色更為艷麗。

杜青墨坐在這一頭,沉靜得如一灘無瀾的池水,靜靜的與那熙熙攘攘隔離開來。

她盈盈一笑,那微弱的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半傾的側臉在點點熒光下有著淡漠之色:「蕭少俠說笑了。這殘枝敗蕊的,開得再盛,再嬌媚,它的內里其實早就已經腐爛了。摘下來,無法做鬢邊花,喝下去,也只有殘春的苦,哪有一丁點的香。沒得,平白糟蹋了少俠的好心情。」

她招手喚了一名小丫鬟來,伸手從花籃裡面挑了幾朵開得最盛的讓人去清洗了。準備好茶具,洗了手,挪到偏廳處,背對著他緩緩跪坐在了茶几邊,空對著高高窗欞外的虛空,開始泡茶。

蕭無慎撩開衣擺,大馬金刀的坐到她的對面,大笑道:「真是烈性。第一次在火焰中望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是墜入火海的桃花。身雖焚了,那股異香卻是經久不散,讓我記憶至今。」

杜青墨端著茶壺的手一抖,不可置信的回望著他:「你也……」

蕭無慎不顧她的驚訝,挑起白瓷碟裡面的一朵小花,在她的注視中一點點送入了唇中,半眯著眼,品位佳肴般的細細嚼碎了花葉、花蕊,連那短短的花梗也吞了進去。

他點點頭:「好味。」

杜青墨差點把茶壺都投擲到他那亮堂堂的腦門上。

蕭無慎眨眨眼:「你可以用茶杯砸到我的頭上。」

杜青墨去抓茶杯。

蕭無慎撐在茶几上:「你還不泡茶,這樣就有滾燙的茶水潑在我的身上了。」

杜青墨吸氣。

蕭無慎一臉無辜的盯視著她,越靠越近,杜青墨靜止不動。兩人眼看就要鼻尖碰鼻尖,杜青墨的指尖越抓越緊,耳鼓擂動,垂下眼眸。門外一直關注這邊動靜的媳婦子已經邁步走了進來,蕭無慎卻噗哧一笑,杜青墨只感覺周身的壓力一松,對方已經退開坐下。

蕭無慎舀過她緊緊拽著的茶杯,往茶壺裡面澆灌了燒沸了的熱水,把茶具全部燙過,嘴角的那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不停的拍打著自己的膝蓋,哈哈大笑的聲音在屋中回蕩。

「杜姑娘,你這性子太容易被人欺負了。」

杜青墨差點氣得七竅生煙,抿唇瞪著他:「我一直以為蕭少俠是難得的正人君子。」

蕭無慎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扇子,刷的打開,裝模作樣的扇動了兩下,聳肩道:「我倒是想要在你面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可惜,」他手肘壓在茶几上,手腕撐著下頜,「看你認真嚴肅的神情,就忍不住想要捉弄你了。」扇柄敲了敲幾面,「姑娘,人生在世,不是只有仇恨。難得重活一回,可不要忽略了以前沒看過的美景。」

「你看這花,這茶,」再指著自己,「這人……」

杜青墨氣道:「你有什麼好看的。」

蕭無慎十二分正色道:「難道杜姑娘不覺得我很風流倜儻么?」

一,點,都,不,覺,得!

杜青墨覺得自己又一次的看錯了人,第一次是看錯了蒼嶙山,第二次就是這明面上剛中帶柔,實則習與性成高傲自大的蕭無慎。

相當自戀的蕭無慎好像突然找到了新的樂子,開始頻繁的出現在杜青墨的周圍。原來一日也難得說一句話的人,自那次之後就變成了嘰嘰喳喳的鴨子,不停的扇動著翅膀呱呱呱的在杜青墨身邊呱噪,不時會蹦躂出來一句讓杜青墨冒青筋的話語。

有時:「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昨夜做夢夢見我的好了?」

杜青墨忍。

又有時:「以前我怎麼不覺得你性子這麼烈呢?對了,以前我們只見過幾面,不熟啊。現在我們也算是……耳鬢磨了吧?」

杜青墨攪帕子,好想『廝』了他。

更多的時候:「其實我們之間已經不清不白了。抱也抱過你,」是他把她從蒼家偷出來的,「也握過你的手,」就只是扎針而已,「看看過你的身子……」那是隔著屏風讓丫鬟們查看她的傷勢!

蕭無慎揮著扇子感慨:「果然,我的清白不保了。」

是她杜青墨的清白啊!

如果他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他不是她的大夫,如果他不是太子手下的重將,她一定挖個深坑,埋了這登徒子。

杜家每日里熱熱鬧鬧的過,一個月後,蒼嶙山登門拜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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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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