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蕭清站在公寓門口的台階下方,半仰視著上方那個緊張到無以復加的人。
——Zero站在公寓大門口,一手緊攥著門框,無論蕭清如何勸說,就是不肯邁出區區五步走下這幾級台階。
蕭清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在怕什麼,更不明白到底有什麼可怕的。所以他不耐煩地走回台階上方,準備把Zero強行拉扯下來。
「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他媽就要動粗了啊!」蕭清忍不住惡語相加,尤其是一想到這可能是他唯一聯繫外界的機會,而Zero居然還他媽的在這裡畏首畏尾。
「不!」Zero執拗地搖著頭,「要去你去,我要回去了。」他說著,轉身去摸門把手。
蕭清一把扯住了Zero的去向,毫無疑問這舉動對現在的Zero來說著實太過強硬。
「聽著!」蕭清沉下臉,忽略那些在他手臂間的掙扎——老實說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勉強制住Zero,這表明Zero的體力至少已經恢復了些,這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可喜之處。「——蕭湛的人就在十米以外的地方看著,而且過不了多久哥倫比亞人就要下班了。如果你想繼續讓蕭湛看笑話,如果你想被全世界圍觀,那你就這樣下去!我陪你!」
蕭清說的無疑是氣話,可無論如何這些話還是奏效了。
一直等到Zero徹底不再反抗,蕭清才將他放開。
Zero猛然失去憑藉,一陣恍惚,回過神來伸手,卻並未觸及到蕭清襯衫的衣料或是他微汗的軀體。
「……你在哪?」那一瞬間,Zero的聲音無比慌亂。
蕭清已經重新下了兩級台階,站在離Zero一臂之遙的地方,轉過身生硬地答道:「我去酒。你想跟就跟上來,不跟就回去。」他決定不再強迫Zero,也許他自己一個人,行事還會方便一點。
然而等到蕭清下到最後一級台階,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驚恐的叫聲:「別!別走!……別離開我,蕭清!……求你……」
Zero叫的那麼歇斯底里,以至整條街的路人都好奇地朝他們看過來,有的甚至是在指指點點、竊笑私語。
如果可以,蕭清真想打個地洞就此鑽下去!可現在,他能做的用最快的速度跨回台階上方,將Zero一把扯回公寓大門,讓自己和Zero儘快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
所幸Kevin的公寓就在三層,即便沒有電梯他們也能方便上下。蕭清用盡全力強忍尷尬與憤怒,才得以在回到公寓的整個過程中抑制住把手裡那個抖成一團的傢伙推下梯的衝動……
最終,蕭清把Zero推進房間,自己也跟進來,在身後用力摔上大門。而他剋制了整整四天的怒火也終究在這一刻全然爆發——
「你他媽到底怎麼回事?非讓蕭湛看你我的難堪你才高興是?不把全世界的人都招來你就不甘心了是?你知不知道去酒這一趟有多重要?你他媽知不知道我為了救你都成了通緝犯了?……我就不明白了,Zero,不就是幾步路么,真有那麼難?你到底在怕什麼?……四天了,整整四天,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可你什麼都不說,你他媽讓我怎麼辦?你是個成年人啊,Zero,你不是三歲小孩!再說三歲小孩也比你好哄?……我說過不逼你開口,所以遠的咱們先不提了,就說今天,就說你剛才在外面的舉動——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么?哪怕就一個?!」蕭清幾句話難盡這些天心裡的憋屈,說到最後實在沒氣了,才大口喘息著停頓下來。
Zero之前被蕭清一把推倒在沙發上,隨著蕭清語聲的劇烈起伏而在沙發一角愈發蜷縮起來。
如果蕭清還未被憤怒沖昏頭腦,此刻他就該意識到這個話題絕不該繼續下去了,可現在他卻沖向沙發,用力搖晃著那個臉色慘白、全身戰慄、痛苦不堪、卻依舊沉默不語的人。
許久,直到Zero再也忍受不了,用力向後一推蕭清。
或許人到極限時真會發揮出平常難以企及的力量,Zero那一推居然將蕭清扔飛了出去。蕭清翻倒過茶几,額頭撞上茶几邊緣,額角瞬間劃過一道血痕。
而從蕭清的感受來說,他只覺得一股大力猛然衝擊他的胸口,頓時一陣窒息,耳朵里全是耳鳴,接著自己便麻木地落地撞在哪裡,額角一熱,眼前似乎真有金星劃過,鮮紅色的液體霎時間迷了他半邊右眼。
Zero的聲音也在這時飄蕩過來,如影隨形,和著蕭清的耳鳴響成一團:「你要解釋是么?我給你解釋!——我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後面Zero純粹是在機械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如同強迫症一般。
熱血終於在一定程度上冷卻了蕭清的怒火,他捂著額角坐起身來,皺起眉應對著Zero卡帶的重複:「為什麼?……」
然而這句相對來說微弱的問句直到另十幾遍「不能」之後似乎才終於被Zero的大腦神經中樞接收。一旦接收,卻又讓Zero突然從卡帶到全然斷電一般的沉寂。
沉默大概就這麼持續了好幾分鐘,直到血小板終於在蕭清的傷口處發揮作用,而劇烈的疼痛感也終於從麻木中掙脫出來,開始侵襲蕭清的感覺神經。
蕭清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只覺得一陣眩暈,隨即暗暗慶幸Zero在聽到他的動靜之後是向後退了一步而非再一次的暴力襲擊。否則他就只有再度倒下去,不清楚自己還能不能再站起來。
「為什麼?」然而蕭清依舊沒有放棄他的問題,七分直覺三分理性地向Zero再次逼近了一步。
Zero的身體因他突然靠近一震,身後卻已抵住餐桌退無可退,痛苦和恐懼交織在臉上,終究從嘴裡擠出一句:「因為……!」那聲音嘶啞凄惻,似乎把Zero自己也嚇了一跳,兩秒過後才用顫抖的聲音接下去說道,「因為,我是個瞎子啊……」
蕭清下意識地張口想要立刻反駁回去,可嘴長的老大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從來沒期待過這樣的答案,從來沒有。如果在這一刻之前「Zero崩潰了」這句話在他腦海中只是一個概念,那麼現在,這個概念終於在他腦海中開始實體化。
但蕭清不甘心,一旦反應過來便駁斥道:「可你一直都是啊,從我認識你開始——從九年前開始!以前的事情我不了解,我只知道這半年來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有些話我從來沒說過,可你知道么,你的實戰槍法比我巔峰時期的打靶成績還要好;面對槍林彈雨你從來沒有退縮過,每一次你絕處逢生之後我都在想如果換做是我,可能根本就做不到你經歷過的一切;你甚至能把自己缺陷轉變成戰略優勢!……這些,難道你都忘了么?」
蕭清忘不了。他永遠都記得在墨西哥華雷斯的時候,Zero利用催淚手榴彈成功劫持出那個軍火交易商的那一幕。所有人都手榴彈嗆的睜不開眼睛,唯有Zero能在這種環境下自由行動。他也永遠都記得Zero沖在他前面的那些戰鬥,以致他幾乎忘記了Zero是看不見的。
可……那時的Zero和眼前的這個人,早已判若兩人。
「以前……不一樣……」Zero的聲音帶著顫抖和輕微的哭腔,但與其說他是被蕭清的話打動了,倒不如說他是被蕭清的步步緊逼嚇到了。他盡量后移著上半身,直到再也無法向後挪動半厘米。
「哪裡不一樣了?」蕭清卻是毫無意識地繼續逼問著。
Zero垂頭低聲囁嚅,蕭清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正要再問,而Zero卻已似下定什麼決定一般抬起來頭——
「我怎麼知道前面是台階還是懸崖?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把我從那上面推下去?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讓我撞上什麼路燈,或者乾脆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
無論是Zero語聲中突然的冷酷還是他話中敵意的內容都頓時讓蕭清愕然不已。
直至許久,蕭清回過神茫然問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Zero隨即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我騙了你,我不信你不記恨我,我不信你不想報復我……我不相信你,蕭清!」
蕭清啞口無言地瞪著Zero,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猛然升起,直擊心臟。難道,這四天以來,Zero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心態和他在一起的么?難道他昨夜和他躺在一起的時候,真正應了那句同床異夢么?蕭清本來覺得Zero怕他只是因為他在蕭湛那裡受了太多刺激,本來他以為昨天晚上他已經解釋清楚一切。可他從沒想過,他逼Zero說他怕他的時候,Zero竟是帶著那樣一種渺小、戰戰兢兢卻又切實存在的敵意。恐怕整整四天來Zero的順服也只是因為他覺得這樣蕭清就不會被觸怒,也就不會為難他……直到剛才,蕭清開始用最強硬的態度逼他最不願做的事情……
「你想知道我地牢里經歷過什麼是么?我可以告訴你。」Zero繼續用他冷酷到毫無感情和情緒的語聲說道,「你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打過我么?答案是有,家常便飯,有的時候一天還要加兩次餐。你想知道他們有沒有罵過我么?答案是有,太多了,西班牙語加英語,你永遠想象不到他們的辭彙庫有多豐富。你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強|奸過我么?答案是有,大概是……四五次,一天?不過你放心好了,只是最開始幾天這樣,後來他們就再也受不了我身上的味道了……」說到這裡,Zero居然還輕輕笑了。
「你聽說過『夾道鞭刑』么?」蕭清最開始聽到這個陌生的英文單詞時並沒有意識到它的真正含義,直到Zero隨後開始面無表情地解釋,「他們在地牢里站成兩排,要我中間走過去——只有這樣我才能拿到海洛因。我看不到他們,從來不知道會面對什麼。煙頭,打火機,碎玻璃……」Zero捲起袖口,露出一條半新的燙傷疤痕。蕭清這幾天只顧著Zero身上嚴重的傷處,從未注意到這些微不足道、已經癒合,此刻看來卻又是那麼觸目驚心的傷口。Zero繼續著敘述:「如果靠的太近,就是拳打腳踢。唔……給你介紹個更有趣更簡單的遊戲。把一個瞎子推到你們中間,打到他,一分,絆倒他,兩分。誰得分最多,誰就可以在同一天強|奸他兩次,或是肆意舒展筋骨直到把他揍昏為止……」
Zero的話並沒有說完,而蕭清卻徹底驚呆了。他總算知道Zero的恐懼究竟從何而來,這樣的折磨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巨大的羞辱,更何況是一個身受重傷、毫無抵抗能力的盲人!
蕭清的憤怒在這殘酷的事實面前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心痛。——是心疼,而非同情。如果現在有一把槍,蕭清甚至想衝到所有參與者那裡一槍崩了他們——不,直接殺他們都太輕了……他會做任何事,倘若這樣就能彌補Zero所承受過的一切。
這樣的念頭一時在蕭清腦中徘徊了無數遍,直到他聽到Zero的下面的話:「整個過程,那個人……蕭湛,他就在那裡看著,有的時候在現場,有的時候通過攝像頭——我知道那裡有攝像頭,他怎麼能錯過這麼精彩的一幕?你猜他最喜歡哪個部分?我猜,是輪|奸……他媽的,你們姓蕭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如果這話是在平時聽到,蕭清就算不會一拳揍上去,也會立刻轉身離開這裡然後再也不回來。可現在,他依然處在那種驚愕之中,心痛感幾乎將他淹沒時突然發現了始作俑者就是自己——儘管有失偏頗,可他甚至不想對Zero這句大膽的惡言做出哪怕心理上的反駁。
Zero後面的話,蕭清已經完全沒有聽進去了。之後Zero到底說了些什麼在蕭清的後半輩子里一直沒有弄清楚過,Zero從來不說,他也從來不想知道。
蕭清只知道當他最終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Zero沉默著,他和他就這樣保持著對峙的姿勢,不知道究竟過了幾個小時。
後來蕭清小心翼翼地後撤,移開這個會讓Zero感到恐懼的距離。走到門口打開大門,把放在門口的冷飯端進來,然後再次撤開。
半晌后,Zero艱難地在飯桌上撐起身子,踉蹌著走進卧室。
那一夜都沒有來電,公寓里一片死寂。蕭清躺在沙發里,前胸和後背的襯衫都被汗水浸濕了,可心卻冷得像塊寒冰。他知道Zero也沒有睡著,否則往常這個時間他就會大叫著從夢魘中驚醒。
蕭清不敢離開,他知道一旦他離開,Zero在這樣的就精神狀態下很可能會死——死很容易,說來也只是一刻的事。可他又不敢離Zero太近,不敢和他說話,因為Zero怕他,因為他不相信他。
心痛、委屈和絕望輪番襲擊著蕭清,他著實沒有做錯什麼,卻為自己無意識的行為或是根本沒做過的事情付出了代價。可他更知道Zero絕不應受那樣的折磨。
如果現在他能做什麼會讓Zero好受一點,就算赴湯蹈火不再只是字面的含義,蕭清也一定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