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別妻戍邊
卻說沈靈珊得知皇上賜婚的消息,芳心大悅。幾年來與陳文祺的痴情苦戀,一路走來跌宕起伏、聚少離多,更因為陳文祺身在仕途,令她常懷參商之虞。如今得蒙皇上賜婚,一段姻緣終於修成正果,教她如何不激動萬分?又想到如果生身父母尚在,看到自己穿上嫁衣、即將成為**,該是何等的高興?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淚灑衣襟。夏堯見她傷心落淚,連忙關切地問道:「怎麼了珊兒?」沈靈珊怕引起外公的傷感,不敢說實話,她擦乾眼淚,無事般地說道:「沒事,外公,珊兒是高興。」
及至陳文祺勘破烏力罕失蹤之謎回到夏堯的宅邸,兩小因想到不久即成夫妻,一時竟是期期艾艾,不敢直視對方。
次日,陳文祺去車行賃了兩輛帶有轎廂的馬車,裝上夏堯不多的「家當」,離開京城,一路向湖廣馳來。不一日,三人順利抵達武昌府。
時隔多年,韓梅姐弟再與夏堯相見,已經物是人非,大家不免又是一陣唏噓。聽完韓梅對當年的追憶,夏堯執意要去靈山看望女兒、女婿以及老友韓慎夫妻,沈清、韓梅無奈,只得陪同他一起上山。
白髮人憑弔黑髮人,此情此景,真箇是讓人慘不忍聞。夏堯佇立在女兒的墳前,無語凝咽。半晌,他蹲下身捧起一掬泥土,澆在夏雪的墳上,然後用手輕輕地拍實。那樣子,就似拍著懷中沉睡著的女兒,不敢驚了她的夢。良久,他轉到韓慎夫妻的合葬墓前,向老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喃喃地說道:「韓兄,二十年不見,不想我兄弟已經天人永隔。為了國家,當年之事,我們無怨無悔。如今,梁芳兄弟和嶺南八凶也得到了報應,您和嫂夫人可以瞑目了。」
回到家裡,夏堯示意陳文祺請出聖旨,沈清、韓梅、韓明看了旨意,方才轉悲為喜。
欣喜之餘,沈靈珊依然想著數月來縈掛於懷的那件事,她將沈清拉到僻靜處,問道:「爹爹,那事結果如何?」
沈清一時茫然,反問道:「那事?哪件事?」
沈靈珊睜大眼睛,不安地問道:「爹爹,您不會忘了吧?您可是作過保證的哩。」
沈清這才明白她問的是何事,遂輕鬆地說道:「你是說方姑姑的事吧?爹爹既然作了保證,你還不相信?」
沈靈珊喜道:「這麼說,成了?」
沈清點頭笑道:「嗯,成了。」
「爹爹,您真了不起。」沈靈珊贊了沈清一句,然後飛跑到韓明跟前,高興地說道:「舅舅,恭喜恭喜,我有舅媽了。」她出生的時候,韓明才十歲出頭,也是個孩子,因此兩人既是舅甥又是朋友,關係特別融洽。
韓明羞赧地笑了笑,沒有做聲。
一句話提醒了韓梅,她向沈清說道:「是啊,師兄,方家允了這門親事,明兒他們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要把他們的婚事給操辦了?不然的話,外甥都成婚了,舅舅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怎麼行?」
沈清為難地嘖嘖嘴,說道:「這事我其實也有考慮,只是有些棘手哩。祺兒和珊兒是皇上賜婚,並指定布政使司陶魯大人主婚,日子不能拖延。若先辦師弟的婚事,時間來不及;若辦了祺兒珊兒的婚事再辦師弟的婚事又於理不合。」
「這有何難?」夏堯「哈哈」一笑,說道:「就定在同一天,雙喜臨門豈不更好?」
「夏叔您這主意好是好,可依然不好辦哪。祺兒自幼被陳家撫養,婚禮應當在陳家舉行,屆時我們送珊兒前去成親。若師弟的婚禮同日舉行,我師父師娘不在,我和師妹哪能離家?」
「唷,這倒是個問題。」夏堯撓了撓頭,咂舌說道。
韓明這時開了口,說道:「夏叔、師兄、姐,您們就別為我的事操心了。祺兒珊兒是皇上賜婚,耽誤不得,就擇個吉日趕快辦吧,其餘的事以後再說。」
大家想想只能如此,便商定沈清與陳文祺先去布政使司徵詢陶魯大人的意見,然後去陳家莊與陳瑞山共同操持婚禮的諸般事宜。
陳瑞山夫婦聽說皇上賜婚,立時趴在地上望著京師的方向磕了幾個頭。當沈清提出在陳家莊舉行婚禮的時候,陳瑞山卻連連搖手,真摯地說道:
「沈老弟,如果媳婦是別人家的女兒,老哥我就痛快地請老弟您夫妻來陳家莊,共同為祺兒操辦婚禮;可如今這媳婦是珊兒啊,若婚禮還在陳家莊舉行,您二老將珊兒送過來,算什麼事?這委屈您們能受老哥我還不忍看啊。」
「老哥哥,說什麼呢?您們含辛茹苦將祺兒撫養成人,在家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婚禮還不應該?」沈清也是真誠地勸道。
「沈老弟,您就別勸了。布政使大人主婚,難道還要勞他動步到這僻遠鄉村來?您就讓老哥哥我偷一回懶,到時我攜家帶口去吃個現成的喜酒,順便逛逛武昌城,豈不更好?」又回頭對聞氏夫人說道:「祺兒他娘至今都沒去過省城,這回呀,你也去開開眼界,是不是?」
聞氏連連點頭。
沈清見他如此說,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便將眼睛看著一旁的陳文祺,希望他說服陳瑞山。
陳文祺笑道:「兩位爹爹,祺兒有個不情之請。既然祺兒有幸擁有四位爹娘疼愛,那就請求多置辦一次喜宴。雖然陶大人謙遜地說無論在哪裡都行,祺兒認為還是在武昌城舉辦婚禮為好,省得人家往返奔波;但陳家莊族人眾多,還有一乾親戚,不可能都請去武昌城,自然要在陳家莊請大家喝酒。您們看——」
「好極,好極。」陳瑞山、沈清兩人擊掌贊道。
於是,沈清與陳瑞山既不請術士也不抽籤算卦,兩人就著家中現成的皇曆,選定臘月二十這一天,在武昌城為陳文祺、沈靈珊舉辦婚禮,三日後即臘月二十二再回陳家莊置辦喜宴。
大事既定,陳、沈兩人心裡喜悅,讓景星去當鋪叫回陳祥山,就著聞氏夫人端上來的幾樣小菜,小酌起來。
席間,陳文祺向陳祥山問道:
「五叔,近些日子可曾上過大崎山?」
陳祥山知他問的是否去過方家寨,便搖搖頭說道:「沒有。」
「沒有?那——您知不知道浩玲姑姑的事兒?」陳文祺繼續問道。
「不知道。她有什麼事兒?」
「浩玲姑姑她已經找到意中人了。」
陳祥山精神一振,探身問道:「真有其事?」隨即眼神一暗,語氣沉重地說道:「莫非她為了成全姐姐,胡亂答應了人?」
陳文祺望著沈清一笑,說道:「才不是哩。此人哪,與五叔您比,差不了多少,與浩玲姑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陳祥山轉憂為喜:「那就好,那就好!此人是何方人士?」
陳文祺收起戲謔之心,一本正經地說道:「不與您賣關子了,那人就是——我舅舅。」
陳祥山喜道:「是你舅舅?哎呀,的確是天作之合。這誰牽的線,真箇是獨具慧眼啊。」
「五叔,既然浩玲姑姑有了著落,五嬸她也該答應嫁給您了吧?」
一旁的陳瑞山高興地對沈清說道:「我們這是親上加親了哩。」
沈清點頭道:「是啊。我現在在想,既然您堅持祺兒他們的婚禮在武昌城辦,能不能將他舅舅的事情一併辦了,畢竟年齡也不小了。」
陳瑞山伸出筷子正要夾菜,聽了沈清的話,又將手縮了回來,思索了一陣說道:「方家那可是孿生姐妹啊,怎能嫁一個留一個?何況嫁的還是妹妹?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得老五這事也得辦了?」
沈清一聽,發現問題來了,連忙說道:「陳兄莫怪,是我考慮不周。若我師弟與祺兒他們一併舉辦婚禮,五哥也得辦吧?到時您們……咳,這事罷了,以後再說吧。」
陳瑞山放下筷子,說道:「不。沈老弟,老哥想沾一下您沈府的光,將老五的婚禮一併在武昌城辦了。三場婚禮同時辦,方家兄妹定然高興,我這裡也省事,只是要給您們添麻煩了。」
沈清聞言大喜,擊掌說道:「好,好,好!陳兄如此說,那是將我們當一家人了,沈某何幸如之?陳、方、沈三家,只差方兄的意見了。要不,咱就不喝酒了,趁著天色還早,我倆這就啟程上大崎山提親去?」
「還等什麼?走。」陳瑞山放下酒杯,拉起沈清就往外走。
「祺兒,你趕快回武昌城,告訴你娘、你舅舅,布置三間洞房,我倆去趟大崎山便即回來。」沈清邊走邊吩咐道。
陳文祺本打算跟著上大崎山,瞧瞧嶺南老怪是否真的死而復活。但爹爹既然讓回武昌城,而且相信嶺南老怪十有八九是詐死,瞧與不瞧沒什麼兩樣,便即作罷。
轉眼間到了臘月二十,沈宅內外張燈結綵。前門小院中,臨時搭起了一座彩棚,彩棚正中供奉著皇帝賜婚的聖旨,左側擺放著兩張紅漆太師椅,右側整整齊齊擺放著三張條凳,正中鋪著一塊大紅鴛鴦戲水地毯。
巳正時分,隨著一陣喜樂自遠而近,兩乘八抬大紅花轎來到院外,霎時鼓樂齊奏、鞭炮齊鳴,沈清、韓梅;陳瑞山、聞氏領著頭戴狀元帽、身披大紅花的新郎陳祥山、韓明迎上前,拉著方浩鈺夫婦的手說道:
「親家,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方浩鈺夫婦春風滿面,愉快地應道。
陳祥山、韓明兩人自轎中牽出頭頂大紅蓋頭的新人,率先站在彩棚正中地毯上;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同樣是頭戴狀元帽、身披大紅花的陳文祺,挽著同樣是頭頂大紅蓋頭的沈靈珊走出大門,在蕊珠的引領下,走到舅舅韓明的身邊稍後一點的地方站立。
因是皇上賜婚,而且又是三個婚禮同時辦,沈清便請同是都指揮僉事的同僚顧俊為今日婚禮的司儀。
看新郎新娘都已就位,顧俊站到彩棚前面,高聲喊道:「婚禮開始。請新郎、新娘的父母、兄嫂就座。」
沈清、韓梅,陳瑞山和妻子聞氏,方浩鈺和妻子王氏等六人,依次走進彩棚,坐在右側的條凳上。
「有請安西伯夏堯夏大人就座。」夏堯已經致仕,顧俊沒有唱出他的官職。在栓兒與春紅的攙扶下,夏堯亦到彩棚左側靠下的太師椅上就座。上首一張太師椅,是留給陶魯的。
「有請湖廣布政使陶魯大人主婚。」
陶魯從裡屋出來,走到夏堯跟前停下腳步,向他拱手道:「夏大人,恭喜,恭喜!」
夏堯忙站起身,還了一禮:「同喜,同喜!陶大人,讓您費心了。」
「應該的,您請坐。」
陶魯說完,轉身自條案上捧過聖旨,清了清嗓子,說道:「陳文祺、沈靈珊聽旨。」
陳文祺、沈靈珊走到陶魯跟前,雙膝跪下;其餘主、客人等,均在原地跪著旁聽。
「奉天承運皇帝誥曰:翰林院帶俸學士、武德將軍陳文祺,年已弱冠,正適婚娶之年,當擇賢女與配。朕聞安西伯夏堯之外孫女沈靈珊品貌出眾、溫良敦厚、恭謹端敏且待字閨中,與陳文祺堪稱天設一對、地造一雙。為成就良緣,特許陳文祺、沈靈珊二人結為秦晉之好,並准帶俸休假三月,以擇良辰完婚。欽此!」
陳文祺本在皇上面前已經接旨,但為了婚禮隆重起見,便再次由陶魯宣讀一遍。
「臣(民女)陳文祺(沈靈珊)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陳文祺、沈靈珊兩人接過聖旨,站回原處。
宣讀聖旨后,陶魯轉身對眾賓客說道:「各位賓客,本藩奉皇上聖諭,忝為陳文祺、沈靈珊的主婚人,不勝榮幸之至。來到沈府之後,又見證了陳祥山與方浩琴、韓明與方浩玲兩對新人喜結連理,實乃四喜臨門哪。此不僅為沈、陳、方三家之盛事,亦是我湖廣十六府之盛事,可喜可賀!」
顧俊低聲提醒道:「陶大人,這裡明明只有三樁喜事啊,您怎地說成了『四喜』臨門?」
陶魯「呵呵」一笑,說道:「顧大人,您不知道,下官這裡還有一喜哩。」說罷從懷裡又取出一道聖旨,說道:「陳文祺聽旨。」
陳文祺一愣,又聽旨?來不及多想,只得又到陶魯面前翻身跪下:「臣陳文祺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誥曰:翰林院帶俸學士、武德將軍陳文祺,學術真醇,操持耿介,早奮身於甲第,繼儲養於翰林,以備國是不時之需。爾在急難之時,識陣圖、收三衛、察奸佞、行招撫,其功甚篤。
制曰:朝廷重民社之司,求親民之吏,以教忠勵誠,敬之忱聿;且增秩易名,乃國家優崇之典。茲特誥封……』」
「陶大人,請……暫停……」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傳進彩棚。
陶魯一愣,但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不由自主地讀完一整句:「『……爾為黃州府從四品知府……』。秦將軍,是你?有何見教?」
「咳……陶大人,沒……事,沒事。」秦宗跺腳說道。遲來一步,終究沒有將這個聖旨換下,回去如何向馬大人交待?
「沒事你打什麼岔啊?本官在宣旨呢。」陶魯嘀咕了一句,繼續宣旨:「茲特誥封爾為黃州府從四品知府,掌一府之政令,爾宜服勤修職、靖獻之忠,不負朕之所望。欽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三日。」
「臣陳文祺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陳文祺恭恭敬敬地接過聖旨,回到沈靈珊身邊。
「哥,皇上放你到黃州府了?真好。」沈靈珊偷偷拉了拉陳文祺的衣袖,喜滋滋地說道。原以為蜜月之後便要與愛郎離別,沈靈珊心裡總有一絲的落寞。這下好了,愛郎任職黃州府,兩人總算能夠長相廝守了,這教沈靈珊如何不欣喜?
夏堯這才明白皇上「為臣有輔佐君王治國之責,為君亦有兼顧臣工齊家之義」的含義,心裡暗自感激。
沈清、陳瑞山兩對夫妻見愛子不僅高升,而且還在本地為官,這下既可為國盡忠、也能回家盡孝了,便齊齊上前,向陶魯致謝。
「呵呵,各位要謝就謝皇上吧,下官不過代為傳旨,不敢當啊。下官衙門裡還有公務,就此告辭。」陶魯與夏堯、沈清、陳瑞山、方浩鈺一一道別,最後走到陳文祺身邊,說道:
「陳大人,恭喜恭喜。往後黃州府就拜託給你了。」
陳文祺躬身說道:「文祺當竭盡全力,為朝廷和大人分憂。請恕文祺不便遠送,陶大人慢走。」
陶魯走後,陳文祺找到秦宗,抱拳說道:「秦將軍,您怎麼來了?」
「我……我來給陳將軍賀喜啊。」秦宗心口不一地說道。話一出口,才省得自己並沒有沒有賀禮,忙找借口遮掩:「哎——陳將軍,在下行前倉促,來不及備辦賀儀,請陳將軍見諒。」
陳文祺一笑:「秦將軍能來,足見高義,談何賀儀?秦將軍先請自便,待在下禮畢,再來與秦將軍把酒言歡。」
在司儀顧俊的主持下,三對新人拜了天地、高堂(韓明、陳祥山兩對新人父母已經過世,長兄為父、長嫂為母),當著賓客的面夫妻對拜了三拜,然後送入各自的洞房。
新人送入洞房之後,喜宴便正式開始。這個時候,新郎官照例要去宴席上與客人們逐席敬酒,以示謝意。
因沈清的關係,都司的同僚來了不少,他們單獨圍了一桌。兵部與都司關係密切,因此秦宗也在這桌就座。
陳文祺在爹爹的陪同下,提著酒壺走過來,為客人一一斟滿酒,自己也滿上一杯,雙手舉起,說道:「文祺今日成婚,承蒙各位大人前來捧場,真是感激不盡。在此,我敬大家一杯,表示謝意。」說完一飲而盡。
「沈將軍,今日令郎新婚大喜,又榮升黃州知府,這可是人生至樂之時啊。來,我敬您父子一杯。」顧俊站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向沈清和陳文祺說道。
沈清端起酒杯,說道:「顧將軍,今日承您看得起,屈就小兒婚禮的司儀,理應我父子敬您才是。來,祺兒,咱爺倆共同敬顧將軍一杯。」
「互敬,互敬!」顧俊爽朗大笑,幹了一杯。
陳文祺走到秦宗身後,說道:「秦將軍,今日您遠道而來,在下感佩之至。來,我單獨敬您一杯。」
秦宗站起身,伸手捂住桌上的酒杯,勉強笑道:「陳將軍今日新婚,還是少喝一點吧。再說,在下許是長途奔波,已不勝酒力了。常言道,喜酒喝不盡,這杯酒……還是免了吧。」
望著眼前的秦宗,陳文祺想起了當年朔州道上的瘋道顛僧,亦莊亦諧的他不應該是如此的頹唐、落寞,何況還是在別人的新婚大喜之日?難道……他有什麼難言之隱?
想到此,陳文祺說道:「好,這杯酒留待以後再喝。秦將軍,您長途跋涉定然疲憊。這樣,我便帶你去客房歇息。如何?」
秦宗推辭道:「您府上今日客多,我還是去尋一家客棧吧。對了,明日一早我即返京,到時就不到府上面辭了。」說罷向在座諸人抱拳施禮,起身就往外走。
陳文祺拉住秦宗的手臂,說道:「秦將軍,您這不是罵我嘛?哪有千里迢迢來給人家道喜、主人反要客人住客棧之理?」
秦宗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向馬文升交差的事,一時沒有考慮周全,陳文祺這一說,方知確實不妥。便停身說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煩請陳將軍隨便找個床鋪歇息一晚。」
「秦將軍請隨我來。」
陳文祺將秦宗帶至一間客房,為他沏了一壺香茶,然後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說道:「秦將軍,在下看得出來,您有心事?」
秦宗急忙搖手道:「沒……沒有,在下只是有點疲倦而已。陳將軍,客人多,您去忙吧,我……要歇息了。」
陳文祺將座椅往秦宗身前拉了拉,坦言說道:「秦將軍,您為人向來坦蕩如砥,不該是今日這般模樣。如您將在下視為知己,何不直言相告?」
「沒有,真的沒有,陳將軍就別多心了。」秦宗的話明顯勉強無力。
「宣讀聖旨,是何等莊重之事,秦將軍卻在陶魯大人宣旨之時,高聲喧嘩,阻止宣旨。難道秦將軍不怕犯欺君之罪?」
「這……」
陳文祺不容他辯解,接著說道:「秦將軍親承專為給在下賀喜而來,卻兩手空空,說什麼行色匆匆,來不及置辦賀儀。難道秦將軍是臨時起意?」
「這……」
陳文祺決定再「逼」他一下:
「您我相交多年,彼此還算了解吧,在下最喜探究未知之事。您給在下留此懸念,豈不讓我在新婚之日有如鯁在喉之感?」
秦宗一聽,心裡大感不安。低頭權衡再三,這才說道:
「陳將軍,我可以告訴您,但您要答應我,此事說過即罷,既不可放在心上,也不可讓第三人知道。」
果然有事。
「我答應你便是。快說,何事?」
秦宗顯然仍不放心,緊盯一句:「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哎呀秦將軍,您就說吧,我啥時說過的話不算數?」
秦宗咬了咬牙,說道:「其實,我是來向陳將軍宣旨的。」
此言一出,將陳文祺驚得離座而起,抓住秦宗的手急問道:「您也是來傳旨的?聖旨何在?您如何不宣?」
秦宗此時反倒鎮靜下來,他將陳文祺扶到座椅上,然後說道:「應該說,我是為調換聖旨而來,但陶大人已然宣旨,我帶來的聖旨便不可再宣。」說罷,將馬文升囑咐的一番話向陳文祺述說了一遍。
陳文祺伸出手說道;「秦將軍,請出聖旨讓在下看看是何旨意。」
「陳將軍已知原委,那就忙去吧,聖旨不看也罷。」秦宗不想讓他知道聖意,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秦將軍,這『鯁』依然在喉啊。」陳文祺指著自己的咽喉說道。
「唉!」秦宗無奈,自懷裡請出聖旨,遞給陳文祺。
陳文祺展開聖旨,只見上面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誥曰:故元殘孽巴圖孟克、亦卜刺、火篩等聯軍漠南,擾甘肅、犯宣府、入遼東,頻頻滋擾我九邊重鎮、荼毒邊民,實為中國之患。倘無誅伐,何以樹我大明威德?尤以大同、宣府二鎮,乃帝京之藩籬,宜選精兵強將鎮守之。
制曰:翰林院帶俸學士、武德將軍陳文祺,文才武功,卓爾不群,鎮守中路,甚合朕意。茲特誥封陳文祺從四品宣武將軍,授大同、宣府兩鎮邊防宣撫使,代天巡守,號令三軍。欽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五日。」
陳文祺看罷,方寸大亂。他完全可以依前所約,如無事發生,奉旨赴任黃州,做個太平知府,兼顧忠孝。但怎能推去「鎮守中路」這個重託?
秦宗伸手奪過聖旨,鄭重說道:「陳將軍,記著先前的話,看過便罷,別讓在下為難。」
陳文祺展顏一笑,起身說道:「那是自然。在下該走了,秦將軍早點歇息罷。」
陳文祺回到洞房,沈靈珊依然端坐在床沿。望著大紅蓋頭遮面的愛妻,往日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出現在眼前。幾年來,她對自己的柔情何嘗不知?對相愛不能相守的幽怨何嘗不曉?得知自己任職黃州府,她那一句「真好」,寄託了她的全部夢想與真情,我……難道真要讓她失望?
陳文祺走到沈靈珊的跟前,輕輕揭下大紅蓋頭。燭影搖曳中,她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嫵媚、如此的瓊姿花貌、如此的光艷逼人。
陳文祺心旌搖動,情不自禁地將沈靈珊攬入懷中。
「姍妹——」
「哥——」
沈靈珊嬌軀一陣戰慄,隨後緩緩伸出玉臂,環抱在愛郎的腰間。
此時此刻,陳文祺的方寸復又大亂。
良久,陳文祺輕輕分開兩人纏繞著的身子,坐在沈靈珊身側,握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說道:
「姍妹,愚兄何德何能,能蒙你如此厚愛?」
「哥,看你說的?妹蒙哥不棄,先結義為兄弟,后結之為連理,有此一回,足矣!從今以後,妹願夫唱婦隨,為哥舉案齊眉,終生不悔。」沈靈珊伏在陳文祺的肩頭,喃喃地說道。
陳文祺默然無語,心裡充滿內疚。過了一會兒,才柔聲說道:
「愚兄怎捨得讓你舉案齊眉?我只要你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你過得幸福,便是對愚兄最大的安慰。」
沈靈珊「嚶嚀」一聲,復又靠在陳文祺的肩上。只見她杏眼迷濛、嬌軀無力,伏在陳文祺耳旁吹氣如蘭,「哥……,我困了……」
良宵苦短。
「喔喔喔——」郊外雄雞一聲悠遠的啼唱,將沈靈珊從睡夢中叫醒。她扭頭一看,愛郎不在身邊。
「哥,天還未大亮哩,你怎麼起那麼早?」沈靈珊睡眼惺忪,夢囈般地問道。
良久,沒人應答。
沈靈珊突然驚醒,翻身坐起,眼睛掃遍了洞房,不見陳文祺的人影。
「這個老兄,新婚大喜的日子忘不了練功。」沈靈珊嘟囔著,披衣下床。正思忖著要不要和平日一樣,前去與他一道練功,燭光中忽見桌上的茶盅壓著一張紙,忙抽出一看,是陳文祺的筆跡:
「姍妹吾妻:
邊情緊急,愚兄須快馬兼程趕赴宣城。新婚燕爾,兄實不忍與妹當面辭別,遂以書代言,一訴衷懷:
昨秦宗將軍來家,名曰賀喜,實則傳旨也。兄遂得知,今之韃靼者,狼子野心,以擄掠屠戮為樂,強搶漢地為榮。此時,我邊城正污韃虜之膻腥,邊民正遭韃虜之屠戮。古人云,『將者,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故兄奉旨於邊難之際,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國皆得其威。
愚兄奉旨戍邊,忠則忠矣,然拋家別妻,其心戚戚:身為人子,難侍奉高堂,此為不孝;身為人夫,不相守嬌妻,是為不義。但家與國,愚兄只能二選其一,盡忠而舍孝、義。非是愚兄愛名節、輕孝義,實是舍我一家之不圓,方得萬家之團圓。由此,愚兄義無反顧。只等凱旋之日,再向爹娘、賢妹負荊請罪。愛你!兄文祺。」
一顆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滑落,正好滴在「罪」字之上,尚未乾透的墨跡,被淚水一浸,逐漸發散,字跡隨之模糊。
「哥,你何罪之有?若是不顧國難民艱,一心於卿卿我我,妹怎能愛你、敬你?」沈靈珊心裡說道。
「咚咚咚——」門外響起一陣輕輕的叩門聲,接著聽見秦宗壓低嗓子喊道:「陳將軍,您起來了嗎?在下懷中的聖旨是不是您換去了?」
「……秦將軍,請稍候。」
沈靈珊拿過一條香巾,擦去臉上的淚花,對鏡整理了一下妝容。爾走近房門,平靜地拔開了門閂……
(全書完)
2019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