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宋嘉熙番外
幽靜的房間中,床頭一盞夜燈散發著微弱的光暈,床上躺著的少年雙眼緊閉正陷入沉眠。
「不要!放開他,放開他!別碰他!」少年突然陷入深沉夢魘,眉頭緊鎖,呢喃著掙扎著,不一會兒額頭便沁出一層冷汗。
「不要……」夢魘中的少年蘇醒不過來,不知夢見什麼難過的事,眼淚順著眼角不斷滑落,在枕頭上洇出一小片痕迹。
「少爺?少爺您有什麼事嗎?我可以進來嗎?」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是睡在外間的看護聽見了房間里的動靜。
少年終於掙脫夢魘,挺身坐起,沒得到回復的看護擔心不已,已經打開了房門:「少爺?您怎麼起來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宋嘉熙臉色慘白到沒有一絲血色,他的心神還沉浸在剛才的噩夢裡難以自拔,絕望、悲傷、憤怒等等情緒交織在一起充斥他的胸腔,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卻依舊覺得要呼吸不過來。
看護沒得到回復,看他的狀態不太對勁,也不敢多問,連忙偷偷給同事發了條消息,很快又有其他人過來。
宋萬州還穿著睡衣,外頭披了件外套,走到兒子床邊伸手探他額頭:「不燒啊,怎麼這麼多汗,哪不舒服嗎?」
宋嘉熙獃獃地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開口:「沒事,做了個夢。」
宋萬州不由笑了:「什麼夢,嚇成這樣。」
他家這小兔崽子膽子大得能翻天,竟然被一個噩夢嚇得一頭汗,那夢得有多可怕!
宋嘉熙喉結滾動了一下,撇開眼,低低道:「我想喝水。」
「好,給你倒。」宋萬州說著,在一旁等著的看護早就很有眼色的去倒了杯溫水過來。
宋萬州接過杯子遞給宋嘉熙,宋嘉熙捧著玻璃杯慢慢喝了起來,看他不緊不慢的模樣,也不像渴了。
喝了半杯水,宋嘉熙不喝了,把杯子放下,往後一躺,被子幾乎拉到頭頂,送客的架勢擺的明明白白。
「混小子。」宋萬州沒好氣地在被子上拍了一下,知道他不想提那個噩夢,心裡不由有些擔心。
他帶著宋嘉熙去看心理醫生,在宋嘉熙的配合下,他的病情已經得到了有效控制,他現在已經不那麼暴躁,也不會突然發脾氣了。
至於當初阮北說讓宋嘉熙忘了他,可怎麼忘的了,宋萬州心裡明白,宋嘉熙是打算治好了病,再去見阮北。
眼看著兒子情況越來越好,宋萬州覺得這段時間順心多了。
所以雖然只是個普通噩夢,他依舊不敢輕乎,打算明天讓心理醫生再過來一趟。
「我要睡了。」宋嘉熙嘴巴蒙在被子里,聲音有些發悶。
宋萬州回神,笑道:「要爸爸陪你睡嗎?」
宋嘉熙欻地一下,將被子拉到頭頂,整個人躲進被子里以做回答。
宋萬州:「……行吧,你自己睡,有什麼事記得喊人,跟爸爸撒嬌,不丟人。」
被子里的人一動不動,宋萬州站起身:「我走了,把被子拉下來睡,你也不嫌悶得慌。」
宋嘉熙依舊不吭聲,宋萬州搖了搖頭,起身往外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被叫住:「爸。」
「怎麼?想通了?還是想讓爸爸陪你睡?」宋萬州調笑道。
宋嘉熙睜著一雙因為哭過發紅的眼睛直直看著他:「爸,如果我沒有遇到過哥哥,而且陸思白也沒有爆出過劈腿的事,你把我接回家,會不會讓我跟他一起玩兒。」
宋萬州懵了一瞬,這是什麼問題?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了。
他仔細思考了一下,說:「應該會,你剛回家的時候那麼孤僻,宋家這邊沒什麼跟你同齡的孩子,那我只能從你媽那邊找,馮家那個孩子性子獨不容人,脾氣也差,你跟他一起得打起來。陸家兩個孩子……如果沒有那個劈腿的事,之前名聲是真不錯。」
所以如果要給宋嘉熙找同齡的朋友,順便在二代圈子裡帶帶他,宋萬州大概率會找陸家的孩子。
陸思遠年紀大一截,他的圈子跟宋嘉熙不一樣,那大概率就是會請陸思白帶著他。
至於他和馮家的恩怨?說實話還真沒什麼好怨的。
雖然馮知敏逃婚了,可他本來就不想結婚,因此他不但假作情傷不用再應付父母,還從馮家要了一大筆賠償,賺翻了。
這些年他們關係也有所緩和,之前也有過合作,只不過沒有那份姻親聯繫,只是普通的合作關係罷了。
如果他把宋嘉熙接回來,那跟馮家、陸家修復關係就很正常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宋萬州很好奇,這個假設怎麼看,都不太利於阮北。
「沒什麼。」宋嘉熙又縮回被子里去了。
宋萬州無語,摸不著頭腦,嘆了口氣扭身走了。
門被關上,屋裡子再次只剩下宋嘉熙一個人,他沒有照他爸所說,從被子里鑽出來,一直翁著頭。
直到憋得喘不過氣來,他才掀開被子,露出一張哭得涕淚橫流的臉。
他哭得傷心極了,因為不想被人發現,用力咬著自己一隻手,控制不住的嗚咽聲從喉嚨里溢出。
哭了好一會兒,他拿開手,露出深深的牙印,有的地方已經破皮流血了。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宋嘉熙無聲的說著道歉的話,一邊說一邊哭得難以自抑。
他做了個夢,一個真實到難以想象的噩夢。
他夢見穿著裙子被拉到小巷子里的自己,可是明明救了他的哥哥,這次並沒有出現。
夢裡他的意識像個旁觀者,從一開始滿心期待地等哥哥出現,到詫異、失落,試圖衝上去救自己。
可他碰不到那些人,他誰都碰不到,眼睜睜看著那幾個渣滓掀他裙子拍照,在他腿上、腰上又摸又掐,留下一些難堪的痕迹。
那些垃圾玩夠了,就把他扔在巷子里,嘻嘻哈哈走了。
後來他們把那些照片傳到學校的貼吧里,同學對他指指點點,老師叫家長,電話打到繼父那裡。
他不願意來,在電話里狂罵他變態、丟人,早點兒去死。
他看著十四歲的自己,眼神越來越陰鬱,他藏了一把水果刀在書包里,準備找機會殺了那些垃圾,殺了繼父,殺了所有嘲笑他的同學。
可他只有一個人,於是他開始研究毒藥,沒等研究出個什麼結果,他爸來接他了。
夢裡他跟他爸的關係比這一世壞多了,他滿心怨恨,明明這麼有錢,生了他卻不願意養他,那為什麼要將他生下來。
可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噁心的家裡,所以他藏起自己所有的惡意,裝出乖巧的樣子。
他爸覺得他太孤僻沉默,帶他到陸家做客,拜託陸思白幫忙照顧他。
夢裡的陸思白也沒有被扒出真面目,秦深那個傻逼像條狗一樣圍著他團團轉,甚至對宋嘉熙頗有些戒備。
宋嘉熙感知到他的排斥,本來對陸思白感覺一般,故意與秦深作對,竟然跑去喊陸思白哥哥。
夢裡他的意識恨不得衝過去撕開自己的嘴,他竟然喊陸思白哥哥,陸思白他配嗎?!
宋萬州覺得他和陸思白相處得好,將他轉學到陸思白所在的學校,他在那個學校里,見到了欺負他的紅毛。
紅毛還記得他,大笑著拿出手機里存的照片給周圍人看,還讓人找條裙子過來,要給他換上,再拍個一樣的照片。
於是宋嘉熙沖了過去,然後被紅毛和他的跟班輕易打倒,摁在地上。
裙子拿來了,他們要扒他衣服給他換上,他拚命掙扎,恨意滔天。
就在這時,陸思白跑了過來,制止了那些人,訓斥了紅毛一頓,扶著他站起來,溫柔地跟他說話,還帶他去醫藥室。
宋嘉熙的意識眼睜睜看著少年的自己,眼裡的寒冰融化了一小塊。
可是高高飄在空中的意識體,清楚的看見,陸思白早就已經來了,他躲在教學樓的柱子後面,看著紅毛嘲笑他,欺負他,直到最後,才跑出來幫他。
他發現他改變不了夢裡的一切,於是再不做無用功,近乎冷漠地看著這個走向奇葩的世界。
反正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醒來就好了。
可他心中隱隱不安,很快,他的預感被證實了。
他看到了哥哥,可是哥哥為什麼那麼落魄,他的笑容沒有了,眼裡的光被壓抑。
他看著哥哥被陸家人欺負,陸思白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慫恿暗示一些傻逼肆意欺辱哥哥。
他氣得要瘋,可他什麼都做不了,那種憋悶感,讓他恨得想殺人。
可他沒想到,他還能看見更過分的,他看見自己像個傻逼一樣,陸思白三言兩語,他就像條狗一樣衝上去欺負哥哥。
那是他哥哥啊!他最喜歡的哥哥,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只能看著傻逼宋嘉熙將哥哥按在泳池裡。
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他為什麼會做這麼奇怪的夢呢?
宋嘉熙回想起他和哥哥的初見,他曾無數次在心中回味。
明明哥哥救他的時候那麼果決,可在看到他的臉的那一刻,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哥哥認識他。
宋嘉熙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渾身發抖。
如果那不是一場夢呢。
哥哥曾經問他,如果救他的是陸思白,他會怎麼樣,會不會站在陸思白那邊,欺負他。
他一口回絕,說沒有這個可能。
是他說大話了,他就是個傻逼,超級大傻逼。
宋嘉熙哭得整個人都要抽過去,如果這個夢是真的,是曾經發生的過的事。
如果哥哥也做了一樣的夢,或者……或者他真的經歷過……
難怪哥哥一直不願意接受他,如果真的有夢裡發生的事,如果換他是哥哥,他才不會那麼溫柔,他一定會狠狠地報復回去。
可是哥哥什麼都沒對他做,甚至勸他治病,就連拒絕,都溫柔的讓他想哭。
這麼好的哥哥……
宋嘉熙哭了一夜,第二天眼睛腫得睜不開,兩隻手被他咬的到處都紅腫破皮。
宋萬州嚇壞了,以為他病情加重,緊急叫了心理醫生和給他治傷的醫生一起過來。
宋嘉熙任由他擺弄,不說話也不吭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病情加重了,而是終於明白,為什麼哥哥會說他有病,他是真的有病,病得不輕。
他一直盼望著,等病好了就去見哥哥,但他現在已經明白,他不應該再去打擾他了。
此後很多年,宋嘉熙再沒有主動去找過阮北,他默默關注著他的消息,把所有關於阮北的新聞下載列印,做成了一份很原始的剪報。
三十多年,他的剪報集了厚厚的幾大本,全家人都知道那是他的寶貝,知道他喜歡阮北,但他們都以為,他跟其他人一樣,也是阮北的粉絲。
錦城這麼小,三十多年,他再沒有見過阮北。
這是哥哥的期盼,也是他對自己的懲罰。
宋嘉熙五十歲的時候,孫子都開始上小學了,他結婚挺早,他記得哥哥的話,他交朋友、旅行、談戀愛。
他後來轉到一個公立學校念高中,妻子是他高中同學,家境普通,性格活潑,十分愛笑。
他高二開始追求她,高三正式在一起,相約考了同一個城市的大學,畢業后就結了婚。
那天是一個光線極其漂亮的艷陽天,宋嘉熙和妻子一起去學校接小孫子。
校門口還等了許多接孩子的家長,妻子去買小孫子喜歡吃的烤紅薯,他慢吞吞移到人少的拐角處。
那天太陽暖洋洋的,曬在人身上舒服極了,宋嘉熙眯著眼睛,竟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因此在聽見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時,他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你說說你這都弄得什麼事啊,那是我乾爹乾媽,你竟然讓他們重新認我當……」
「他們都投胎了,現在才幾歲的小娃娃,難不成你還打算繼續叫乾爹乾媽?」
「……那也不行!等他們出來了,你別說話。」
「行,知道了,不說話。」散漫的笑聲后,「你說你,也不能生,咱們這些年還盡養孩子了,好不容易妞妞養大了談戀愛了,你乾爹乾媽手牽手投胎,幸虧沒成兄妹。」
「去你的!青梅竹馬多好啊。」
「可不是,兩家住門對門,彼此父母還都是關係好的同學,這個年代了還搞指腹為婚娃娃親,也不知道你乾爹塞了多少錢,才謀到這麼合適的。」
「別胡說,那是我乾媽好事做的夠多,他們功德夠了,又不求大富大貴,當然得滿足他們。」
談話聲越來越近,宋嘉熙僵立在原地,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然後就跟多年未見的人,打了個照面。
這麼多年過去了,阮北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看著一點兒都不老,說三十都有人信。
他眉眼舒展,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整個人透著一股暖和勁兒。
宋嘉熙傻傻看著他,整個人已經沒了反應,直到阮北停下腳步,笑容慢慢收起。
宋嘉熙慌了,手足無措,只會吶吶道:「我、我不是……我來、來接我孫子……」
「好久不見。」
讓人懷念的溫柔笑容重新綻開,阮北表情平靜溫和:「聽說你這些年過得挺好。」
「好、好……」宋嘉熙猛點了幾下腦袋,忽然頓住。
聽說?哥哥……打聽過他?
驚喜差點兒沖昏頭腦,可宋嘉熙不敢說話,也不敢問。
可能是他傻乎乎的樣子有點兒好笑,阮北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宋嘉熙也忍不住傻乎乎笑起來。
「吶,這個給你小孫子吃吧。」
阮北從自己拎著的紙袋裡分出一個小蛋糕,宋嘉熙小心捧著,手臂都是僵硬的。
阮北笑了笑,又拿了個一個放在上面:「這個給你吃,檸檬味的。」
宋嘉熙眼眶一熱。
鈴聲響起,學校放學了,阮北朝他擺擺手:「再見,宋嘉熙。」
爾後大步走開,秦固像影子一樣,與他形影不離。
宋嘉熙手上捧著蛋糕,騰不出手,他看著阮北沒入人群中的背影,心中默念:再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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