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葉柔你們快走
趙佶喜歡在臨近黃昏時欣賞《雙喜圖》。
那是前朝的皇家畫師崔白的名作。孟皇后還沒有幽居瑤華宮時,在內廷翰林院見到束之高閣的《雙喜圖》,勸自己並不鍾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將畫賞賜給弟弟趙佶品鑒鑽研。
「雙喜」,指畫上的兩隻喜鵲,但畫中更令趙佶痴迷的,是一隻野兔。
「正道,你看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應是以毫尖簇點的筆法,層層鋪染。這樣的筆法,映於斜陽中,看起來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張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歲的趙佶,一身寬大的湖綾道袍,背袖俯身,湊在懸於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軸畫前,笑吟吟地與梁師成探討。
主僕二人正說到興起處,王府管事帶著曾緯,進到院中來。
半個時辰前,曾緯已和錢副承旨,將邵清押往西水門外,關進了汴河南岸金梁橋附近的同文館。
同文館本是宋神宗熙寧年間所建,建成之初用於接待外國使節。後來,禮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處的房舍,要麼用於鎖院科考,要麼用於審訊關涉謀逆通敵等大罪的要犯。
趙佶聽曾緯將今日這樁「大快人心事」說了,目光驚悸,一時無法相信。
曾緯帶著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與大王頗有交誼的民間布衣,錢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攔下來了,說還是得先來問問端王。」
趙佶皺著眉,目光落回《雙喜圖》上枯枝間的一對喜鵲,沒有立刻發話。
一旁的梁師成抱過木匣,躬身道:「大王與曾舍人議事,仆先將畫收進書閣里吧?」
趙佶擺擺手,讓他去。
梁師成繞到耳廊后,將畫匣交給書閣里的婢女,轉身就發足疾行,穿過亭台池沼,幾息間就跑到端王府後院的馬場邊。
「高咨議,你快去撫順坊的邵宅,給姚氏報訊!」
梁師成一把拉過正在相馬的高俅,三言兩語說了邵清被抓的事。
高俅面色驟變的震驚里,很快又泛上警惕。
他盯著梁師成,豪不掩飾自己的疑惑道:「守道,你為何要舍給姚氏這麼個恩情?」
梁師成看看天,落下目光,直面回應高俅:「她待甌茶不薄,我今日做了此事,也算對天上的甌茶,有個交待。高咨議,我知曉你和姚氏交情不錯。嗯,我不算囫圇的男人,但還不至於借著甌茶的名義,試探你。」
又嘆口氣道:「也不算恩情,傳個訊而已,她或者逃,或者去朝中尋人相救,都與吾等無關。」
高俅點點頭,回身選了匹馬,翻身上去。
梁師成沖高俅拱拱手,轉身往前院迴轉。
他聽到馬蹄聲漸遠。
一個小婢子端著全套茶具,從前頭花圃邊經過,俏麗婀娜的身影,好像蝴蝶一樣輕盈。
就如五年前的甌茶。
梁師成想起杜甌茶那句「我們走吧」。
此刻,他寧可,杜甌茶也被邵氏夫婦招羅成心腹,哪怕做一名細作,或者去了北地,至少,還活著。
……
與撫順坊隔了一條街的深巷民宅里,葉柔在收拾衣箱。
油燈下,丈夫楊禹,一臉滿足和悅,帶著三個娃娃,或者讀書練字,或者把玩竹木機關。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已經快十歲的長子楊小山,工整地寫下杜甫的詩句,一旁的妹妹冬梨兒認真看了,抬頭問楊禹:「爹爹,我們跟著邵先生他們去惠州,是不是以後中秋時,也可以說一句,月是故鄉明?」
楊禹笑笑,摸摸女兒的頭:「這個唐朝人杜甫,因與親人在戰亂中分離,彼此不通音訊,所以他寫下這首《月夜憶舍弟》。故鄉的月亮,不過是他的一個念想。我們不同,爹和娘,是與你們在一道的,惠州的月亮,和開封的月亮,不會有什麼分別。」
葉柔疊好衣衫,過來撥了撥燈芯子,亦和聲對繼女道:「嗯,聽姚娘子說,在惠州西湖邊看月亮,反倒比在汴河虹橋上看起來,那月兒,更大更亮,像御街上元節扎的銀紗燈一般。」
她話音剛落,宅門就被咚咚地敲響。
「這個時辰了,誰哪?」
楊禹嘀咕著,起身去開門,姚歡一頭扎了進來,衝到狹小簡陋的客堂間中。
「葉柔,邵清被關進同文館獄了,你和他們,帶上細軟,快去西水門外碼頭找那叫吳翰的船工,七夕那日,我帶你們包了他的船兒游過河,他識得你們。他是熱心漢子,肯連夜開船送你們出開封!」
姚歡雖然面色蒼白,但說話一字一句,尚算清楚,還帶著不容置疑的凌厲之氣。
葉柔聽到邵清被抓幾個字時,只覺得心突然跳空了幾拍,一絲因惶恐駭懼而產生的尖利疼痛,直衝上天靈蓋。
還是被發現了!
楊禹盯著兩個忽然變得陌生的婦人。
「你們在說何事?這樁事,一直瞞著我?」
姚歡心道,事已至此,逃命時候怎可再騙他,只得將邵清與葉柔原本的身份交待了。
楊禹的眸光,從疑惑變得震驚,繼而現出寒涼之意。
他忽地好像明白了,對葉柔冷冷道:「你當初,相中我,是因為我在軍器監?你那個叫呂剛的男人,他也是遼人吧?你與我成親那日,還誆我,呂剛有暗疾,所以你還是完璧之身。都是編的,對不對?」
葉柔倏地將自己與楊禹生的小娃娃拉過來,抱在懷裡,不敢說話。
楊小山和楊冬梨,也被父親突然沉暗如鐵的面容嚇到,往繼母身邊貼過來。
葉柔開始落淚。
眼看就要去到萬里之外的惠州、終於從此能徹底心安的期許,如同御街上夢幻般的美麗紗燈,突然著火,殘忍地化為灰燼。
姚歡則又急又無奈。
傍晚時分,高俅趕來,告訴了她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她在短暫的發懵后,說自己現下就要往城西同文館去,又勞煩高俅往城北蘇頌府邸,將此事知會蘇公。
姚歡是想讓蘇頌在第一時間有所防備,但她對高俅終究還是提防了幾分,只說蘇公雖不知情,好歹看在這數年來的忘年之交,以及自己夫婦與蘇軾家的友誼的份上,可以幫自己向官家求一求開赦。
見高俅打馬跑遠后,姚歡出了宅子,確定無人埋伏跟蹤,才往楊禹和葉柔家趕來。
但此刻,楊禹顯然並不准備順著姚歡的建議行事。
這個純正的宋人,痛苦地咬著牙。
他沉默片刻,終於對兩個婦人道:「你們帶著娃娃們,上船吧,我留在宅子里。朝廷若來尋葉柔,我去頂罪。葉柔,當年重陽節發大水,我如果不是要與你在弓弩院私會,小山和冬梨的娘,或許能被我從水裡撈上來,不會死。朝廷判我什麼刑,我都認,徒、流、死,哪怕是立刻就斬了,我也認,算是我給先頭的婆娘贖罪,更算是,我一個宋人卻娶了遼人細作,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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