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
神醫終於日夜兼程地趕到了貪狼,被國師迦樓引進王宮,來到玉綰住的驛館。
玉綰被小桃推醒,睜開眼睛果然看見小桃又驚又喜地對著她叫嚷:「殿下快起來!任神醫已經在門口了!」
門外國師迦樓的聲音傳進屋裡:「敝國為帝姬延請的神醫已到,敢問帝姬,現在可方便讓神醫看診嗎?」
「方便方便!」不等玉綰回應,小桃已經忙不迭地沖門口喊道。她轉頭,看見玉綰幽幽地睜著眼,現出一臉迷惘的神色,似乎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不過很快,她的眼睛便漸漸明朗起來,又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小桃拉起枕頭給玉綰靠著,忙地拉攏帳門,紗帳將整張床遮住了,門口已經傳來腳步聲,國師迦樓和身後的人走進屋裡。
靠在小桃為她拉起的枕頭上,玉綰望著幔帳外腳步輕輕地走來的人。由於紗帳的遮隔,帳內外的人看對方就像透過迷霧,自然模模糊糊了。
小桃站在帳子外面,她將目光極仔細地投向走進屋裡的任神醫。
這是小桃第一次看見帝姬口中說的逍遙公子,他一身素素的白衣,面目清俊,手中捏著一把扇子,長長的頭髮用一根綢帶系著,飄飄然像是剛從世外桃源而來,看起來頗似一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一進來房間里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任誰看見了都會對他有一個極好的印象。
小桃禁不住眉開眼笑,國師迦樓對著紗帳行了一禮,說道:「帝姬,這就是任神醫。」
玉綰輕聲道:「有勞大王費心,請國師大人替我謝謝大王。」
「帝姬客氣了,能為帝姬盡心,乃是敝國的榮幸。」
玉綰盯著那個身影,輕輕地說:「任神醫,請坐。」
任逍遙看著紗帳里歪首的玉綰,微微一笑,抱拳行禮道:「謝帝姬。」
這聲音……玉綰閉了閉眼,沒錯,果然是他。記得在大寧京城,那次隨清淮王出宮上街,她悄悄地溜出酒樓,在一個衚衕拐角處遇到他時,摘下斗篷的他,開口是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面容卻還是那樣年輕。現在再聽他說話,依然珠圓玉潤,嗓音還是像原先一樣好聽。雖然不知道那次是什麼讓他的聲音產生那樣大的變化,但至少目前看來,他還是他,聲音也恢復了正常。
歸海藏鋒將絲線一端交給任逍遙道:「神醫診脈吧,我們帝姬的身體拖不起,請儘快作出診斷。」另一端被鑽進紗帳的小桃系在玉綰的手腕上。折騰了貪狼御醫多日的懸絲診脈法,今日終於輪到這位新到的神醫用了。
任逍遙看了看手中的絲線,眉梢浮起一絲笑意。他看著幔帳之內的身影,似乎有些忍俊不禁:「懸絲診脈?你們貪狼王宮的御醫已經這麼神,醫術高深到連這種診脈法都會了?既然如此,我看也用不著千里迢迢把在下請來,靠你們的御醫就行了。」
一聽這話,國師迦樓就往歸海藏鋒身上一瞥,兩旁的貪狼宮女也都憋不住笑,目光瞄向紗帳外筆直站立的帝姬的護衛。那些御醫們的苦臉是被逼著裝出來的。他們哪裡會什麼懸絲診脈啊。可是帝姬是大寧的帝姬,中原規矩大,帝姬萬金之軀別人碰也碰不得,一干人除了瞎掰還能怎樣呢?
歸海藏鋒正色問道:「神醫有什麼問題?」
任神醫笑了笑,悠悠地說道:「懸絲診脈就懸絲診脈吧,你們讓其他人退下去。」
小桃立刻對他刮目相看了,神醫就是與別人不同,答應得這樣爽快。瞧那些御醫診脈時那種彆扭的模樣,連她都看出來他們根本不會,任神醫既然不計較這些,自然最好不過。
有人搬張椅子過來,任逍遙大大咧咧地坐了,抬頭對帳內微微一笑:「帝姬,準備好了,在下要診脈了。」
沒有謙辭,沒有客套,幔帳里玉綰只淡淡一句:「麻煩了。」
任逍遙捏起絲線看了看,臉上一副很有把握的神情。這時安靜下來的房間里香味更濃了,連寡言少語的歸海藏鋒都不自覺地深深聞了一下。這是什麼香,熏得人如痴如醉的。神醫的目光陷入沉思,又似乎在仔細傾聽著什麼,手指不時在絲線上撥一下,白皙的指尖像劃在琴弦上。
幾個人都在等他說話,他似乎也有所察覺,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嘴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他的手指摸在絲線上,一直沒有收回來,口中清晰地道:「帝姬脈象紊亂,身體內藏著一股寒氣,兼之氣血不足,若在下沒猜錯,帝姬的膚色是很蒼白的,特別是最近,常常會陷入昏迷之中,感到沒有一點力氣,而且食欲不振。這樣的人受不得風,一有風吹就會搖搖欲倒,需要攙扶才能站穩。這些癥狀帝姬可否有啊?」
小桃又驚喜又擔心,她貼身伺候玉綰,自然最清楚。當即點頭道:「沒錯,殿下就是這樣!」
任逍遙又細細地診了片刻,忽問:「這病是從什麼時候起的?」
小桃忙道:「我們趕路的時候帝姬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轉,後來御醫開方子才把燒退了。可是帝姬卻不見康復起來,身子倒似一日比一日不如了。」
任神醫道:「風寒只是一個引子,恐怕在那之前帝姬就已經傷了,那傷只是暫時被壓了下去,並未痊癒。此刻被風寒引發病根,這病傷筋動骨,入腑進臟,帝姬嬌弱的身體自然經受不起,故而才會一病如此。」這番話說得有板有眼,在情在理,比起先前那些貪狼御醫胡說八道,自然讓人信服。
小桃睜大了雙眼,帝姬在宮裡有一次被毒蛇咬傷,這件事除了沈相和她別人都不知道。神醫之言正好印證了這件事,她心裡對任逍遙已經信了大半。
比起小桃,歸海藏鋒有自己更深的考慮,他皺著眉問:「這病怎麼醫治?」
什麼都是虛的,治病才是實事。
任逍遙手指捻著線,不知在想什麼。目光凝視紗帳:「這線不夠細,細微的脈象診斷不出來。國師,你去向大王討些雪蠶絲,就說帝姬診脈需要用的。」
國師迦樓頷首,默默地走了出去。
支走了迦樓,任逍遙悠然一笑,收回絲線,屋裡只剩下他和玉綰的人了。他輕聲地說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就在昨天,帝姬還受了內傷,或者說中了毒,是不是?」
若說小桃之前是佩服,聽見這話后,馬上就對他五體投地了。玉綰正是因昨天中毒昏迷才睡到了現在,這是鐵板釘釘一樣的事實!神醫一語道破,而且是用懸絲診脈的方法診斷出的結果,這讓她意識到了神醫和御醫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可兩者的醫術卻有天壤之別。
歸海藏鋒乾脆利落:「神醫若有辦法醫好帝姬,請立刻施治。」
任逍遙神色自然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說道:「還是那句話,要找到有效的施治方法必須確診脈象,我得親手把脈。」
親手把脈。這就是說憑懸絲診脈他也拿不出辦法,必須讓帝姬伸出手來,讓他細細地把脈,憑脈象對病情作出準確診斷,才能對症下藥。如果任逍遙在一開始就提出這樣的要求,歸海藏鋒肯定不答應,他的態度從那些御醫碰的軟釘子就可以看出,堅硬如鐵。
小桃不安地看了一眼紗帳,心裏面有些贊成這個提議,就不知道歸海藏鋒怎麼樣。歸海藏鋒沒說話,他悶不吭聲地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很僵。任逍遙在一片靜默中打開扇子,輕輕扇了兩下,那股香氣更濃了。
他慢慢地說著,聲音輕柔,說不清是在嘆息還是在詢問:「在下與帝姬也算是舊識了,只是搭腕診脈,帝姬應當會答允的,不是嗎?」
聽著意圖不明的問話,歸海藏鋒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向帳內問道:「殿下,您允嗎?」
帳內的帝姬口氣堅決地說道:「允,當然允。不要說診脈,就是要看臉看舌苔本宮也照允不誤!」
小桃脖子縮了縮,帝姬今日和往常比實在太不一樣了,怎地連說話的腔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歸海藏鋒把臉轉向門口,沒再說什麼。
幔帳內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小桃立刻走向前將一塊手帕蓋在了玉綰的手腕上。在這一方面她向來是不馬虎的。
任逍遙起身走到床邊。神醫要診脈,當然得靠近病人了。小桃機靈地把椅子搬了過去,看他坐了,自己才退後兩步站著,但一雙眼睛滴溜圓地盯著任神醫的一舉一動。
任逍遙將手指按在玉綰手腕處,細細地切著脈,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帳中玉綰隱約的身姿,不禁心中竊笑,只不過小小試探了一下,她的反應便如此敏感,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玉綰看著紗帳外的人,忽然出聲道:「任公子什麼時候到的西域?」她叫他任公子。
任逍遙答道:「半年前。」
「來做什麼?」
這種稀鬆平常的寒暄,就像發生在兩個久別重逢的熟人之間,彷彿彼此從不曾有過什麼舊恨新仇似的。
可是這個問題任逍遙並沒有回答。大夫診脈的時候。病人最好別多嘴。大夫一分神診錯了脈,開方用藥如同用刀劍殺人。
過了半刻任逍遙開口了:「請帝姬換一隻手。」
小桃卻納悶了,還要換一隻手?玉綰一笑:「沒診出來?」
任逍遙已經自作主張地拉下了玉綰手上蓋的帕子,白皙潤澤的手臂就露在外面了,他仔細盯著那隻手:「還需要再仔細診一診,恐脈象有差錯。」
玉綰眉頭微皺,到底還是翻了個身,將另一隻手伸出帳外,任逍遙將帕子蓋上,手指又按了上去診脈。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這次診脈的時間比較長,他遲遲不收回手,按在她手腕上的兩根手指上下敲動,起初她以為他會用內力試探,可她始終沒感覺到,他只是反反覆復敲擊著手腕上的脈息,什麼都未做,只是在診脈而已。
她微愕,有些不耐地動著手腕,任逍遙眉梢微揚,終於診完了脈,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擦手的布巾,仔細地擦著手,他嘆了口氣:「帝姬這病……難辦。」
小桃的心馬上就提了起來,她躥上前去:「你可是神醫!治不好帝姬,就不怕砸了你的招牌?」
任逍遙緩緩轉頭看了她一眼,微微揚眉道:「我說過治不好的話嗎?」
小桃一愣,任逍遙又轉頭對玉綰說道:「我說我是來幫你的,你信不信?」
玉綰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任逍遙「哧」地笑了一聲,他的眼神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和善:「我知道你不信,你再也不會信我的。」他折起手中的扇子,看著她,「我來告訴你,有一點你一定要信,你若想離開貪狼,就得信任我的醫術。」
小桃脫掉笨重的小棉襖,換上一身蔥綠色的衣裙,暖洋洋的日頭照在她臉上,她正在用濕布擦拭著桌椅,邊擦邊笑嘻嘻地問任逍遙道:「神醫,你果真認識我們帝姬嗎?」
任逍遙曬著暖陽:「認識,豈止認識,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小桃好奇地望著他,白衣如雪,神態泰然。看著是多麼神采飛揚的一個人,好像天生就該被人仰視的。可是帝姬就是不喜歡他。帝姬看他的眼神波瀾不驚,跟看其他人一樣,可那一樣裡面偏偏又帶著不一樣,似乎明明白白地寫著戒備。
小桃回頭看看任神醫,又轉過來搖搖頭,也許是她眼光還不到家,她看不出任神醫身上有什麼地方值得帝姬如此防範。
而且,任神醫真的很盡責。
小桃端起一盆水匆匆地跑過去,盆上搭著一塊毛巾,任逍遙正在對玉綰說話:「別怪我嚇唬你,你這病已病入膏肓。」
玉綰一如既往地盯著他不說話。
任逍遙一手敲著扇子:「若你不配合我,告訴你,你就準備在貪狼待一輩子吧。以你身體目前的狀態,根本走不了遠路。」
「怎麼配合?」玉綰難得又開口了。
「我先給你開個方子,你照著方子先吃藥,」他笑了笑,「不用擔心我下毒,葯我不沾手,我只負責開方子,你可以讓其他人給你煎藥。」
本來挺好的話,一沾上後面一句怎麼就又變了味。小桃趕緊打圓場,笑著說話甜如蜜:「謝謝任神醫!我們帝姬要是被您治好了,您的大恩大德小桃沒齒難忘!」
任逍遙將目光盯著眼前這個伶俐的侍女,微微一笑:「大恩我是不敢當的,況且我也怕砸了我的招牌不是?」
小桃頗為不好意思,她之前說過的話自己當然不會忘記。
任逍遙蹙了蹙眉看了看玉綰的臉色,二話不說就站起來,交代小桃:「我先走了,方子一會兒讓人送過來。我就住隔壁,帝姬有什麼突發的狀況,或者身體不舒服了,你就到那找我。」
小桃眨巴眼睛感激不已地望著他:「任神醫,你人真好。」
已經走到了門口的任逍遙一怔,他慢慢地轉身對小桃一笑:「那當然,我是天下聞名的最古道熱腸的任神醫嘛!」說罷他大步出了門,門口留下一串長笑。
小桃一頭霧水地轉身,卻猛然看見自家帝姬也是一副奇怪的樣子。玉綰兩眼望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偏過臉去,把眼閉上了。
可是晚上小桃送葯的時候,卻看見玉綰獨自倚在窗前,面前擺著毛筆和宣紙,但紙上卻沒有字。任逍遙開的方子相當複雜,要用的藥材有的宮裡根本沒有,御醫好不容易才從民間搜集齊藥材,熬藥的方式也有講究,足足用了三四個時辰才熬好一碗葯,玉綰盯著黑乎乎的葯湯。問:「小桃,你在宮裡的時候,誰經常欺負你?」
小桃本來正吹著被葯碗燙紅的手,聞言不禁一愣,片刻才答道:「殿下,您都出宮了,還管宮裡的事幹嗎?」
玉綰把葯接在手裡,卻不喝,抬起頭:「我離開宮裡一年多,想必你和母親吃過不少苦,那些欺負過你的人里,有沒有特別討厭的?」
小桃眨眨眼,有意想讓玉綰高興。她想了想,道:「有個管火炭房的大太監寶致,我們苑子偏僻,比其他地方要冷,每次去要炭火的時候寶致都刁難我,有一次最可氣,我氣不忿他少給炭火,就跟他頂了兩句,他居然拿起棍子打我,我趕快跑,就這樣胳膊上還挨了一下,好疼。別的不受寵的美人苑子也常常被他刮油水,我看他可算我們宮裡最可惡的人了!欺軟怕硬,趨炎附勢……都佔全了!奴婢想起他就恨得牙痒痒,虧他是大太監呢,一點人樣也沒有!」氣憤憤地說完,她高高地噘起嘴。
玉綰微微點頭聽著,她拿著湯匙慢慢地攪動葯:「如果有一天,寶致突然對你好起來,你怎麼辦?」
「他一定沒安好心!」小桃乾瞪眼,不假思索地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他對我好,地里的菜都能煮成瓜了!他比黃鼠狼還不如呢!」
玉綰繼續攪動碗里的葯,又問一句:「你就那麼確定?」
小桃想也不想:「當然!殿下您怎麼突然對這感興趣……」說得正起勁,小桃才陡然聯想到任神醫,她的聲音猝然低了下去,看了看玉綰,剛才還高談闊論瞬間便噤若寒蟬。
玉綰看了她一眼:「以後少跟他接觸。」
小桃耷拉下了腦袋。
說是這麼說,玉綰依然把那碗葯喝了。喝完之後把碗遞給小桃,什麼話都沒說就躺下面朝里睡了。不過小桃顯然吃了教訓,她有些垂頭喪氣,她是希望這個神醫能幫助帝姬的,不過她當然不會反對帝姬的話。
從今以後她果真在任逍遙面前緊閉了嘴巴,只是還會好奇地在他轉過身的時候打量他,心中嘀咕,要把丰神俊朗的神醫比作猥瑣矮小的寶致,真不容易啊……
對於小桃,玉綰不是沒有擔憂,所以她警告了她。豆蔻年華的少女,她不放心她與任逍遙接觸,可是作為她近身的侍女,這個似乎又是避免不了的。她看著小桃,心裡就有陰影,因為總讓她想起曾經的秦婉蓉。
而其實她的警告有點多餘,任逍遙從來沒有主動挑起與小桃的話端,沒有類似要親近的舉動。不只是小桃,貪狼王宮裡的其他女人他也不接觸,除了給玉綰看病的時候,他並不出門。所以儘管這位神醫俊朗倜儻、器宇不凡,卻很少有人見到他。更別提有戀慕他的女子了。
用一個彆扭的詞形容這位曾經的風流浪子,現在的任神醫豈止是清心寡欲。可是這一切顯然沒有改變玉綰對他的想法,她根本不相信任逍遙會改邪歸正。
只是任逍遙的人可以藏得住,他身上那股莫名的香味卻飄散到了屋外,吸引了無數鳥兒,紛紛盤旋於屋頂上空,久久不散。宮裡從來沒有人身上有這樣奇特的熏香,宮裡姬夜商的王妃們個個都有珍貴的香料,可是燃起來沒有一個及得上神醫的奇香。潤物細無聲,卻又無孔不入。
連玉綰都皺眉,在一次看病的間隙她忍不住問:「常聽說異域奇香,任公子身上熏的香莫非也是西域的?」
任逍遙難得聽見玉綰主動對他說話,悠然一笑:「帝姬沒看過《博物志》,上面記載西域有使獻異香,香氣聞長安四面數十里,經月乃歇。龍涎香,帝姬倒也可以說它是西域的。」
「果然任公子到哪兒都是招搖的人物,連身上熏香也要用上如此珍貴的龍涎。」
聽到玉綰不冷不熱的話語,任逍遙只是一笑,並未多說。他敲敲扇骨,離開屋子的時候只留下了一句話:「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叫我任神醫吧,你叫公子,我還真消受不起。」
聞著空氣中他留下的香味,玉綰微微皺了皺眉頭。
來了一個神醫,熏得到處香噴噴的,據說這龍涎香還是他半年前剛到西域時弄到的。可嘆宮裡那麼多美人,天天塗脂抹粉焚香,也沒見宮裡被熏得香氣瀰漫的。
玉綰曾仔細分辨這種香味,似乎真的對身體無害,如果是龍涎香,那倒還可以使人愉悅心神。
沉沉地睡在床上,夢裡居然看見公子走進來,面具仍戴在臉上,一直走到她床邊停下。她想說話,張開嘴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然後公子忽地一下扯開面具,露出的竟是任逍遙的臉。
玉綰被嚇醒了,她止不住出了一身的虛汗。
仰面看卻四下無人,她驚嚇得渾身發冷,早上才提醒過小桃,晚上便被一個夢魘住。玉綰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水盆邊澆了一捧水到臉上,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喘息像個困獸,一下一下卻找不到出口,出不了牢籠,兩條腿虛軟得差點站不住了。
門卻在這時大聲地響起來,劇烈的砸門聲音,好像外面有個要破門的強盜。玉綰駭然地抬起了頭,兩扇木門終於不堪重力推撞,終於嘩啦地開了。有人闖了進來,歪歪扭扭地走向她所在的地方,外面的點點亮光照在那人臉上,高鼻深眸,正瞪著一雙血紅眼睛盯著她。
玉綰震驚得說不出話,姬夜商!
姬夜商目前的樣子,和前幾次玉綰見到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眼睛的顏色不再是偏深的黑色,而是血紅色,十分嚇人。她剛試探性叫了他一聲「大王」,他就像一頭猛獸那樣撲了過來。
玉綰見狀急忙往旁邊一躲,腰撞上桌角,一陣鑽心的疼痛。
「來人!」她揚聲高叫道。
夜已深,驛館此刻像是死了一般的寂靜,玉綰嗓子喊啞了也沒有人應聲。
姬夜商抓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拉,只聽得衣袖撕裂的一聲脆響,玉綰左臂出現了四道鮮血淋漓的抓痕。觸目驚心地呈現在她的眼前,她張大嘴喘息:「你瘋了!」隨後用力掙脫了他,奔到床邊,抓起一個枕頭朝他扔了過去。
姬夜商接住飛來的軟枕,居然雙手一扭一拉,生生地將枕頭扯裂,白花花的棉絮如柳絮般飛揚在房間里。玉綰大驚失色,這枕頭外面縫製的料子是結實的雲錦,姬夜商就這樣一下子將它撕開了。
玉綰十分心慌,但看姬夜商今晚反常的舉動,瞥了一眼他赤紅的眼睛,她忽然心裡一動,這個大王莫非中毒了?
毒藥能使人喪失心智,可這裡是王宮,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對貪狼王下毒?她眼看姬夜商已經神志不清,這個俊酷極有主見的年輕大王,此刻眼裡只有鮮血,他變成了一頭完全沒有理智的、嗜血貪婪的狼。
這時姬夜商忽然從喉嚨里發出類似狼的吼聲,他的身體猛然向前一躍,玉綰躲閃不及被他抓住腳踝,劇烈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她剛剛下床並未穿鞋子,此時兩隻腳都是直接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又冷又硬的感覺和劇烈的疼痛加上極度的恐懼幾乎讓她血液冷凝。
「小桃!小桃!」她再次大叫。她立刻想到小桃是同她在一起的,其他侍候她的宮女此時也都沒有任何動靜,難道連小桃和她們都一起出事了?
這樣一想玉綰便更加恐懼得不行。姬夜商伏低身體,靠近她的雙腳,眼裡的血絲不停地聚散離合,詭異得叫人發怵。他緩緩地張開了嘴巴,那樣子竟似想要咬她。
桌子上的包袱被剛才一撞掉到了地上,玉綰竭力伸手去夠,手指尖剛好碰到包袱的邊緣,姬夜商口中的氣息就噴到了她的腳踝上,竟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灼熱,簡直像是燒著的火一樣燙,全然超出了一個正常人呼出的氣的溫度。
玉綰終於從包袱里抓了一個瓷瓶,拔掉塞子,把藥粉劈頭蓋腦地倒在姬夜商的頭上臉上,淡香飄來,那是一整瓶「春風好夢」,在平時吸上一點就會昏睡。她連忙屏息,捂住口鼻后看見姬夜商赤紅的雙目正在盯著她,手猶自抓著她未放,嘴裡的熱氣噝噝地呼著。
「貪狼王!你最好清醒一點!」玉綰使勁沖他叫,看他的光景,好像還不止中毒這麼簡單,倒跟中邪似的。
姬夜商的手鬆了松,玉綰藉機爬了起來,用儘力氣奪門而出。她體虛身弱,這一下幾乎要了她的命,她在走廊裡邊跌跌撞撞地走邊大聲地喊:「小桃!小桃!」
沒有聲音。
她捂住胸口,嘴唇凍得青紫,轉過頭左右望著,不見任何宮人的蹤影。她如同一隻沒頭蒼蠅那樣到處亂撞:「小桃你在哪裡?……」
腳下絆到了一個人的身體,她俯身一看:「小桃!……」
小桃躺在草叢裡,身上衣著完好,似乎已睡死過去。玉綰俯下身去將她抱住,張口呼叫道:「小桃!醒醒!醒一醒!」
小桃沒有反應,她倒在玉綰懷裡,鼻息沉重。玉綰抱住她,發現怎麼叫也叫不醒她,回頭看了一眼,卻不敢再回去。驛館外燈火輝煌,看來只要離開這裡,就可以叫到人來幫忙。她自知拖不動小桃,把她放下不管又不可能,一時猶猶豫豫,心中焦急萬分。
玉綰平素倒也不至於這麼慌亂沒主張,主要是近來纏綿病榻,人在病中自然比健康的時候脆弱,加上任逍遙的出現也帶給她一定的壓力,二人雖然表面一直不動聲色,但玉綰內心卻為他的到來始終不停地思索著,何況剛才她還做了那樣一個夢,戳中了她最脆弱的地方。沈相成婚,公子杳無信息,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帝姬,畢竟不是鐵打的。
一個是心中想念的沈茗賦,一個是亦師亦友陪伴了她十幾年的水蘭舟,這兩個人中失去任何一個對她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現在她甚至還要整日面對不能不防的任逍遙,玉綰病弱之軀此時早已不堪忍受。
木門晃動的聲音在靜夜裡十分刺耳,玉綰心中立刻咯噔了一下,她緩緩轉過臉,那扇門在風中搖動,姬夜商的身影已從門內一搖三晃地出來了,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
玉綰驚駭地站起身,懷中小桃軟軟地倒了下去。在月光下看到,姬夜商的雙眼隱約又添了幾分血色,妖異詭譎。他的目光搜索一番之後又定在了她的身上。她惶惶然抬腳要走開,雙腿卻驟然一軟,幾乎要走不動了,她慌得很,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裡,藉以保持冷靜。
她抓緊小桃的肩膀,拖著她勉強走了幾步,手臂已酸得不行了,她只得將小桃放下,自己也喘吁吁地彎下了腰。抬頭見姬夜商已經站到了自己跟前,並能聞到他身上莫名的腐臭味,像是一塊擱久了的腐肉的氣味,在一國大王的身上居然會散發如此詭異的令人作嘔的味道,使玉綰驚愕萬分。
姬夜商穿著一件紫黑色的袍子,修長的兩臂伸出來抓向玉綰的脖子,細細的脖子在淡淡的月光里發出誘人的光澤,像一塊無瑕的美玉,此刻在姬夜商眼裡有著無可言說的吸引力。
「大王!」玉綰睜大了眼睛。
她像一頭極度受驚的小鹿。姬夜商慢慢地靠近她,玉綰則一步一步地向後倒退,這時她才看見姬夜商的腳好像被不知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破了,血從傷口裡流出來,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他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玉綰簡直是心驚肉跳,她猛地咬了咬牙大叫:「大王……你清醒吧……」
姬夜商嘴裡發出低重沉吼聲,胸口劇烈地起伏,好像在極費力地呼吸著,他朝玉綰挪了幾步,突然間停下,雙手擊鼓一樣擊著旁邊的樹榦,樹榦猛烈地搖動起來,樹葉撲簌簌落了下來。
見他突然使出蠻力,玉綰被驚呆了,先前的一絲僥倖之念熄滅了,她繼續後退,想趁他不注意跑到驛館外面叫人。無論如何他是貪狼的大王,交給他們弄醒他是最妥當的。主意打定,她果斷地轉過身,運足力氣朝驛館大門口跑過去。
從草地到大門口只有十幾步遠,玉綰破釜沉舟,姬夜商又還沒有回過神,她應該走得出去。出去一切就都好辦了,她是大寧帝姬,不想知道貪狼王族還存有什麼秘密,更不會去介入他們的內部爭鬥,因為一旦插手了,再想若無其事地走人就不容易了。
可是剛走兩步她就被後面一隻強有力的手拽住了手臂,姬夜商迅速把她拉進草地,她跟不上他的速度,腳踝一扭就坐到了地上。姬夜商走近她,伸出手,手指在月光下顯得慘白,不顧她的躲閃,他的雙手就像鉗子一樣移近她的脖子。
玉綰抬手朝前阻擋,大聲地叫道:「大王,你不能這樣……」
姬夜商吐出的氣依然灼熱如火,他的手緩緩地在她脖子周圍逡巡,要掐,又掐不下去。他的目光停在玉綰臉上,而他的臉則露出一副無比糾結複雜的神情,似乎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過程。顯現出掙扎和猶疑,那感覺就好像突然看見別人手裡的一件絕世珍寶貝,想奪又一時不敢奪……他開始怔怔地看著玉綰。
驟然間他聲音沙啞地斷續地說:「帝……姬……」
「大王……」玉綰見他似乎有點恢復了理智,心頭的緊張也開始鬆懈下來,她看著他的臉,生澀地問了一句:「大王,你怎麼了?」
姬夜商獃獃地望著她,忘了說話。
玉綰心裡七上八下,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是清醒還是糊塗,猶豫半晌只得又叫了一聲:「大王,你沒事吧?」
姬夜商還是怔怔地看著她,然後臉上的神色漸漸轉為痴迷。姬夜商分明看見眼前驚愕地坐在地上的女子的容顏,猶如九天仙女,自己後宮的妃子美人在她面前全都淪為庸脂俗粉。他難以置信,這女子竟是真真正正的人間絕色。她應該就是帝姬,從她的身姿和聲音舉止就可以判斷出來,只是這個時候她的容顏和他在琅琊台上看到的卻不太一樣。
這應該不是他見過的帝姬的樣子,他回過了神,卻又好像陷進了一團迷霧裡,他不禁有點恍惚了。
於是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帝姬?」
他看見女子的神色稍稍放鬆了一點,又抬頭問他道:「大王,你怎麼了?」
姬夜商的心猶如被重鎚擊中,他震驚地看著她,自己的身心彷彿都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帝姬……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她竟是帝姬!
看貪狼王這樣臉色多變,玉綰的心又揪了起來,她不確定這大王是否從瘋癲中醒了過來,他既不掐她也不抓她,就像個傻子似的直勾勾地盯著她。越是這樣,玉綰的心裡就越發毛,想跑又怕再次被他抓回來,只好控制住自己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嗯……」身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玉綰嚇了一跳,立刻轉臉看向旁邊,小桃哼哼唧唧醒轉過來,一雙眼正在緩緩地睜開:「嗯……殿下……」她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看見玉綰在身邊,下意識地叫出了聲。
玉綰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怕她出聲招來池魚之災。姬夜商的臉色又變了變,神情複雜地看著她,最後嘆道:「帝姬,你怎麼不在屋裡休息?」
他一說話,反而比不說話的時候更使人震驚了,玉綰暗想,他這算是從中邪中清醒過來了吧?諷刺的是他已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了。她咬咬嘴唇不知回答什麼好。
小桃驚恐的目光在姬夜商和玉綰的臉上輪流掃來掃去,其實現在玉綰不捂著她的嘴她也說不出話來,雖然她不能完全明白出了怎樣的事,但她光是看見貪狼王的眼神就能感覺到大大的不妙。那眼神像虎狼一樣,能把人吞噬。小桃從來也沒見過誰有這樣的眼神。她在宮裡曾見過很多厲害的人,但他們的眼神和現在的貪狼王比起來,就完全讓人感覺不到可怕了。
最主要的是玉綰現在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坦,病又在發作了。嘴唇被她咬得泛白,姬夜商看她死咬嘴唇的姿態,血紅的眸子里頓時閃出一道凶光,他又抬起手想抓住她。
小桃眼睜睜地看著他接近玉綰,拚命想掙紮起來。但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軟綿綿的,根本無法從草地上站起來。倒是玉綰被她的掙扎嚇了一跳,見小桃瞪著一雙眼睛瞧著她,她渾身一個激靈,抬起頭也看見了姬夜商此刻的眼神。
玉綰的臉色瞬間便得煞白,她目光冰冷,伸手推了貪狼王一下,然後迅速地站起身,向驛館外跑去,同時再次高喊道:「來人!快來人救命!大王瘋了!」
她這麼喊也是有緣由的,貪狼人再冷血,還能不救自己的王?至於人來了救不救自己,就看造化了。
姬夜商在她身後喊:「帝姬……」玉綰沒回頭看他,一直快步往前走。身後馬上傳來更快的腳步聲,姬夜商已經跟上她了。
玉綰沉重地喘息著,依然不敢回頭。「帝姬!別走!」姬夜商呼出的氣已衝到玉綰的脖子,他伸出手去拉她的胳膊。
這時驟然聞到一陣香氣,一個身影凌空飄落到他們跟前,這個人抬起手中的扇子一擋,正正好好就敲在姬夜商伸出去的手上,力道不輕不重,卻足夠讓貪狼大王住手。
玉綰看見這個人猶豫了一下,便立刻走過去,讓他擋在了自己和姬夜商之間。
姬夜商被迫縮回自己的手,盯著黑暗中那個人咬牙道:「神醫?」
任逍遙轉著手中扇子笑出了聲,意味深長地說:「喲,大王,這麼晚還來看帝姬啊?」
姬夜商的臉色變了變,目中的血色似乎更深了。
任逍遙擺弄著扇子,臉微微側向玉綰:「叫救命的話,下次記得早點,讓我早聽見了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玉綰盯著姬夜商,之前認為他恢復了神智,現在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姬夜商眼睛中的血色還是沒有褪去,甚至更深了,遠看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紅色的瘮人的霧。
任逍遙把扇子調了個頭,反握在手中,他的目光有些陰沉地盯著姬夜商:「大王,夜深露重,您還是回去歇著吧!」
姬夜商沒有說話,彷彿沒有聽到,他向前走了一步,任逍遙迅速往後退了一步。
玉綰站在任逍遙身邊,見此當然也只有後退。
姬夜商的眼神卻在瞬間不對勁了,他咬緊牙關,隱約又聽見那種怪異的聲音。
任逍遙冷冷地笑了笑,對玉綰說:「你自己惹的禍,可知道怎麼收場?讓他看到了你的真面目,我看這個大王從今以後恐怕不會放你走了。」
玉綰這才想起去摸自己的臉,自然什麼也摸不到。她放在臉上的手越來越涼,有些獃獃地看著姬夜商。
「大王!」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任逍遙的神色一變,似笑非笑地看著從大門外進來的人。
來人裹著黑長袍,身後打燈的小童亦步亦趨地跟著,國師迦樓的臉永遠是那麼古板嚴肅。他的目光在任逍遙和玉綰身上一掃,徑直攙扶著姬夜商,口中念道:「微臣失職,沒有照顧好大王,請大王降罪!」
姬夜商自從迦樓到來,神色明顯舒緩了不少。他看了看迦樓,又把臉轉向玉綰,目光微怔:「國師何罪之有,如果本王今晚沒有出來,怎能見到帝姬另一副嬌容……」
玉綰早把頭低了下去,心中只剩驚駭。顧離殤要她不要摘掉面紗,卻不知終歸是人算不如天算。
迦樓臉色陰沉地說:「大王請隨臣回去,王後娘娘那裡已經急壞了。至於帝姬……想必也受驚了。」
任逍遙淡淡一笑:「大王今晚變得像醉漢一般,帝姬可是被驚嚇得不輕,照這情形她恐怕又需要一陣子調理。大王為何不跟國師一起離開,帝姬再不休息,在下就是神,也治不好她的病了。」
姬夜商有些惱怒,他緊緊地盯著玉綰不放鬆,身子一動不動。玉綰突然雙眼一閉,口中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叫聲,身子就軟軟地朝草地倒下去。
任逍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頓足重重地嘆息:「唉!帝姬!這可怎麼好!在下情願不治了,這不是砸招牌嗎?」
姬夜商神色一動,立刻要上前去看。迦樓攔住他道:「大王,天快亮了,請您以大局為重!」
姬夜商頓住了,表情在矛盾中夾雜著痛苦。他獃獃地望著玉綰,不說走也不說不走。迦樓喚過小童在前面打燈。他親自扶著姬夜商走向大門。
姬夜商由他扶著,木然地往前走,到門口的時候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玉綰垂著頭依然沒有動靜。
等幾個貪狼人完全走出了驛館,草地上任逍遙輕笑道:「真不愧是帝姬,裝暈也裝得這麼像。」
玉綰眼皮動了動,讓他鬆開扶著的手站直了身子。
兩虎相爭
熬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夜,玉綰一回屋就躺到了床上,可是卻總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看帳頂出神。這時任神醫正坐在椅子上指點御醫記錄葯膳配方,「當歸一兩,靈芝三錢,帝姬身子不宜用猛葯,佐涼草……溫和熬粥,湯料……就用藏紅花。」
御醫用毛筆一一記下,躬身退出了屋子。
任逍遙轉身看著帳中的玉綰笑道:「帝姬夜間受驚不輕,清早精神欠佳,是否需要在下再開些補氣養血的葯服用啊?」
玉綰有氣無力地答道:「本宮還好,不敢有勞任神醫了。」
任逍遙一笑,沒再說話。
歸海藏鋒一邊皺著眉頭進來,一邊走到幔帳外抬起頭看了看玉綰,一副犯了大錯的模樣:「殿下,屬下是來請罪的。」昨天那麼關鍵的時刻他都沒在場,作為護衛簡直是嚴重失職。
玉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昨晚你去哪了?」
歸海藏鋒叩頭道:「回殿下,屬下是被人誆出去的。」
玉綰眉心一皺,片刻,緩緩地說道:「你怎麼會被人誆出去的?歸海,你可是受過內廷特訓的。」
畢竟,金刀護衛的選拔都是甚為嚴格的,何況金刀護衛在整座皇宮中也只有三個。
在旁邊坐著的任逍遙卻輕笑了一聲道:「能把忠誠的護衛引出去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此刻正在保護的帝姬了。」
這話看似荒謬,歸海藏鋒卻低頭沉默,沒有反駁他。小桃昨晚也被弄昏了過去,不過她是一點也不知道。良久歸海藏鋒緩緩地說道:「屬下昨晚守在驛館,發現殿下的身影在庭院里的樹下,過了一會兒又一個人向前走。屬下擔心殿下遇到危險,想跟去保護,卻發現殿下是往隔壁的神醫住處走……」
歸海藏鋒沒再說下去,後面發生什麼事自然已是十分清楚了。
發生這種事,這未免出人意料,以貪狼王的行事謹慎,貪狼王在失去意識精神錯亂中傷害了大寧的帝姬,理應在事後立刻差遣人過來賠禮,不管事情背後有什麼蹊蹺,表面上都是貪狼王的過錯,如此才能將帝姬的情緒安撫下去。
可是,貪狼王到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
任逍遙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動扇子,眼瞅著歸海藏鋒,忽然說了一句:「這位護衛大人是知道帝姬與在下的事情的吧。所以看見帝姬夜晚去在下的住處,才會心存疑惑,也因此沒有仔細判斷真偽。」
歸海藏鋒僵了僵,依舊沒有動聲色。
玉綰道:「你起來吧。」
「謝殿下開恩。」歸海藏鋒站了起來。
玉綰看著他:「記著多用些心思,下回不要陰溝里再翻船。」
歸海藏鋒頷首道:「屬下一定謹記在心。」
正說著,忽見有人來報,小桃從門口拽著裙子快速地走到床邊,眨著眼睛說道:「殿下,貪狼王來了。」
玉綰自然驚了驚,怪不得不派人道歉,敢情這位大王要親自來。任逍遙目光閃了一閃,失笑道:「這個大王還真是看重你,帝姬,恐怕這次是被在下言中了,貪狼王對你動了真格,你得承認這點。」
玉綰臉色有些白,她皺著眉頭陷入沉思,她實在不願意跟那個貪狼大王正面接觸,她是從大寧來的,大寧對西域最強大的貪狼並無好感,相信貪狼對大寧也不會存什麼好心。她此來要去的是西月,只是中途迫不得已才路過貪狼作短暫的停留,身為待嫁的大寧帝姬,她絲毫不想摻和到貪狼王族之間的明爭暗鬥,如果姬夜商對她有什麼想法,對她來說將是十分棘手的事。
見玉綰一直不說話,任逍遙笑道:「你再沉默一會兒,他就到門口了。」
玉綰抬頭看了他一眼。
任逍遙還是笑著,輕輕說道:「我去幫你擋了他吧!」
玉綰一愣,目光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任逍遙很快站了起來,搖著扇子笑道:「不如我出去攔下他,讓他別進來,省得礙大家的眼。」
玉綰眼波微動:「你肯做?」
「為什麼不肯做?」任逍遙一笑,「我看看他有多堅定。」
玉綰看著他的眼睛,突然隱約覺得哪裡不妥,不過她也說不上來。任逍遙說完這句話就出去了,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小桃盯著門外,喃喃地道:「任神醫還蠻熱心的嘛。」
姬夜商穿了一身胡服,窄袖束腰,衣服長及膝蓋,腳蹬一雙虎皮靴。剛到驛館門口,就看見那位丰神俊逸的神醫飄飄然從拐角過來,一路走到他們的面前才剛剛站住。
任逍遙沖姬夜商微微點頭,躬身含笑道:「大王。」
姬夜商看著他讓:「本王要見帝姬。」
任逍遙微微一笑道:「不巧,帝姬剛睡下了。」
姬夜商的目光瞬間逼緊了他:「不管她睡沒睡,本王今天一定要見她本人!」
任逍遙還是笑得輕鬆:「大王,這不好吧,帝姬身子骨弱,實在不方便見您。」
姬夜商冷笑一聲:「這話是她讓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跟本王說的?」
任逍遙淡淡地笑道:「大王既是關心帝姬,何必在這裡強人所難,何況您的煞氣重,容易衝撞帝姬,對她沒有好處。」
姬夜商有些煩躁,他揮揮手道:「反正本王非見帝姬不可,你快點讓開!否則不要怪本王不客氣!」他的眼色已轉為深黑,但那一絲兇狠之色卻沒有消失,他盯著任逍遙的時候,身後的侍衛已經抽出刀來,虎視眈眈地看著這位任神醫。
任逍遙淡淡地掃了一眼侍衛,似乎不想說話了。
姬夜商越過他,剛剛朝前跨了一步,面前就伸出一隻手臂攔住了他:
「大王,請就此留步。」
姬夜商看著那隻手臂,似乎沒想到任逍遙竟然敢攔他,氣極之下不怒反笑道:「好,好。神醫真是盡心盡責!不枉本王千里迢迢把你請來!」
貪狼王他向來對任逍遙稱讚有加,今天卻一反常態。而任逍遙坦然地笑道:「大王,您何必非要跟在下過不去呢,在下不讓您見帝姬有在下的理由,您還是回去的好。」
這話簡直太放肆,哪有一個醫生讓大王屈就的道理?姬夜商再也忍不住怒火中燒,冷喝了一聲道:「拿下他!」
侍衛聞聲而動,立刻將任逍遙團團圍了起來,任逍遙冷眼看著他們向自己逼近。好個大王,為了一個女子就如此翻臉,迫不及待地就要動武抓人。
「大王!」小桃的聲音及時插了進來,她風風火火地闖上前來,一把拉住任逍遙的衣袖,笑得如山花爛漫:「大王,難得您這麼操心帝姬,您進去吧!」
姬夜商的怒火隨著這句話終於滅了下去,只要他能見到帝姬,現在他什麼脾氣都可以收起來。
小桃一邊沖任逍遙使了個眼色,一邊僵硬地堆笑把他拉出包圍圈。任逍遙看著她,眯起眼輕輕地笑起來:「怎麼?突然又肯見了?」
小桃拚命地沖他擠眼,手拽著衣服乾笑道:「神醫,大王也是一片心意,我們就這樣攔著多不好意思啊……」
姬夜商可不管她說什麼,早在任逍遙被拉住讓步的時候。就忙不迭地跨步朝玉綰住的房間走去,任逍遙和小桃怔怔地看著他去如風的背影,呆了一下便都迅速跟了上去。
屋裡,紗帳靜靜地垂著,一股幽香從室內瀰漫出來。姬夜商的腳步不禁一下子放慢了,他從門外瞥見室內那張紗帳低垂的床,瞬間就屏住了呼吸。
跟過來的小桃一驚,堆笑著走上前道:「呵呵,大王,我們帝姬睡了,您要不坐在外面等等……」
「走開!」姬夜商大聲吼道,「本王現在就要見帝姬,誰都不要攔。」
小桃看他竟然固執到這地步,也急了,道:「大王,帝姬的身體虛弱得很,再說您進去也於理不合……帝姬是待嫁西月啊!」
姬夜商耳內聽聞「待嫁」二字,心裡頓時像刺進去許多根針,頓時怒火中燒。他冷冷地看著小桃:「在貪狼還沒有本王不能見的人,你識相的就老老實實退到一邊,再敢阻礙,本王就讓你知道貪狼牢獄的滋味!」
小桃呆了。她本想讓貪狼大王在門口站站,識趣了自然就走了,卻不明白事情怎麼會鬧成這樣。她並不懼怕姬夜商的威脅,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貪狼王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倒是任逍遙神情冷漠,嘴角不易察覺地翹了一下。
沒看見身後一堆人迥異的表情,姬夜商抬腳進門就要走近紗帳。小桃猶猶豫豫地站在原地,不知道還要不要阻止,任逍遙扇子一翻,正要開口,紗帳內卻輕輕地傳出一個女聲:「大王,您來了。」
姬夜商的腳步如同灌上了鉛,頓時定在了地上。他盯著薄薄的紗帳,看見那裡一個身影正緩緩地坐起來。他喉間哽塞,竟感覺到吃力:「帝姬……」
玉綰靠著軟枕,輕輕地一笑:「大王,你國事繁忙還來看本宮,本宮真是非常高興。」
姬夜商內心的衝動在聽到玉綰聲音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平靜了下去,這時更覺得兩條腿再也邁不開了,他囁嚅地道:「帝姬客氣了,本王……應該來。」
玉綰的容顏隱沒在紗帳后,就像遮了一層薄薄的雲霧,縹緲且看不真切。她的聲音里似乎帶著愉悅,緩緩地說道:「可惜本宮的身體一直不好,無法下床恭迎大王,實在是憾事。」
「不,不,是本王唐突!」姬夜商脫口而出,覺得說的話竟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了,「在帝姬休息的時候幾番打擾,本王也覺得不應該。既然已經看過帝姬,本王……便回去了,帝姬請休息,請休息!」
說完話,姬夜商又朝紗帳內看了一眼,竟真的帶人走了。
小桃待在門外好一會兒,這時不禁驚嘆道:「這貪狼的大王果然就是不一樣,剛才說什麼都非要見殿下不可,現在居然說走就走,也太出人意外啦……」
任逍遙也看了一眼紗帳,走過去伸手把帳門挑起,見玉綰懶懶地坐在床頭,臉上竟然沒有戴面紗。他笑了笑:「我猜他不會就此罷休的。」
玉綰轉臉看著他,淡淡地道:「隨他去,他如果一定要固執己見,我也沒辦法讓他放棄。」
任逍遙凝視著她說:「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他的嗓音比平時要輕,似乎還有一點柔。小桃的嘴巴張了張。
玉綰別過臉道:「只要你不恨我,怎樣都行。」
任逍遙僵住,過了半刻才問:「為什麼?」
玉綰沒回答,她將臉貼在枕頭上,閉了眼睛。
任逍遙等了一會,然後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因為被你恨上,是一件太過遭殃的事情。你會竭盡所能讓你恨的人痛苦,並且被你恨的人還不知道這樣的痛苦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小桃在屋裡待了一會,聽見裡面沒動靜了,料想玉綰已經睡著了。她捋起袖子站起來,準備到後院去打一盆水來,趁著玉綰休息,正好可以擦一擦屋裡面的花瓶擺設。這裡的一切事情都是她在做,這也是歸海藏鋒的要求,不能讓貪狼人即使是貪狼的侍女靠近帝姬。
來到後院打了水,陽光正好,小桃端著一隻小銅盆慢慢往回走。庭院里有許多紫陽花樹,地上鋪著薄薄的一層從樹上掉落下來的花瓣,走在上面,她感覺有點像在竹林苑的時候。
一抬頭,她看見任逍遙正坐在一棵樹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搖著扇子,他腳下是一地的紫陽花花瓣,雪白的一片。
小桃眨了眨眼:「神醫。您以前得罪過殿下吧?」
任逍遙笑了,他用扇子撥開地上的花瓣,答道:「對,我大大地得罪了她。」他又轉身沖她笑了笑道,「不過,她也做過讓我生氣的事,我們算是扯平了。」
小桃睜大了眼,問他:「可是帝姬對您的印象並不好啊?」
任逍遙沒有立刻說話,他身上的龍涎香香氣馥郁,和周圍淡淡的花香混在一起,合成一股更濃烈的香氣。
「那就沒辦法了,我跟她之間的事,換個人也會覺得不舒服吧。」他忽然輕輕地開口,聲音就像飄落的花瓣沒有重量,他對小桃微微一笑,「也許相處久了,你會發現,其實我是個萬中挑一的痴情男子。」
萬中挑一的痴情男子。這句話讓小桃暗暗吃了一驚,她手裡端著盆,舌頭微微地舔了舔嘴唇道:「任神醫果真是這樣的……男子,想必殿下也會發現的。」
任逍遙眯起眼:「說不定她發現不了,只是你發現而已。」
小桃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默默地轉身走向玉綰住的屋子,片刻又扭頭道:「神醫,我擦東西去了。」
任逍遙揮了揮扇子。
驚訝地看著外面一些圍著驛館的衛士,小桃關上窗戶,難以置信地說:「已經是第三撥了,貪狼王是想保護我們還是囚禁我們?」她咂咂嘴,表示不屑又不解。
姬夜商派了衛士,說是要嚴密地保護帝姬,看著一撥一撥衛士的架勢,不像保護,倒像先前自家皇城那種看管犯人的樣子。這麼多人圍在驛館外面,那裡面的一舉一動,還不都得被監視得死死的嗎?
玉綰的目光緩緩地從窗口移開,手裡捧著一碗葯,還剩下一半沒有喝。
小桃道:「咱們可別真走不掉……殿下,您說呢。」
任逍遙吹了吹茶杯里的熱氣,聞言輕笑道:「擔心什麼,想走還不容易嗎?」
小桃眼睛亮亮地盯著他:「神醫有什麼好辦法?」
任逍遙還沒有說話,玉綰就瞥了他一眼說:「我只是暫時逗留貪狼,他們還能不讓我離開?」
「對呀,」小桃被一言點醒了,激動地道,「只要神醫說殿下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貪狼王就沒有理由留殿下,只能讓我們走……」
「小點聲。」玉綰使了個眼色,提醒她注意牆外有耳。
小桃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任逍遙打開另一扇朝著花園的窗戶,轉頭笑道:「需要我幫忙嗎?」
玉綰緩緩地道:「只要他們沒有過分的舉動,我們也不必去理會,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吧。」
小桃眨了眨眼,看了看任逍遙,又看了看帝姬,似乎覺得有道理。她是直腸子,頭腦也簡單一些,一聽他們這樣說,以為事情已得到了解決的辦法,便不再煩惱了,於是片刻后她又拿起抹布到處擦了。那些派到驛館來的貪狼侍女都在外面聽命,她們不懂中原話。貪狼國和別的地方一樣,只有王室的人才能學習中原語言,姬夜商更是從小就開始學習,因此他的中原語言詣是貪狼國最出色的,他甚至還能寫一手端正的楷體字。
玉綰看著小桃走出去,轉頭問任逍遙:「你怎麼總愛穿白色的衣服。」
任逍遙知道是在問他,笑道:「白色最素雅,穿習慣了,你以前不也是總穿白衣裳嗎?」
玉綰不言語。
任逍遙挑了挑眉,笑了一笑:「難道只有你家公子才能穿白衣?別人穿了就不行?」
玉綰什麼都沒說,只是盯了他一眼。
「你能把我治好嗎?」
放下藥壺,任逍遙看著她,微微地笑了,隔了這麼多天她才問:「現在才問我,難道你以前不關心嗎?」
玉綰盯著他:「你只說能不能吧,你說要向貪狼王進言,也得憑事實說話。」
任逍遙揚了揚眉,不錯,能說這話表明她至少已開始認真考慮離開貪狼往前了。他望著她,低聲道:「我早說過的,只要你配合我,我當然能治好你的病,並且能讓你順利地離開這裡,繼續往前趕路。」
「好,」玉綰立刻點頭,「只要能離開貪狼,你要我做的我都會配合。」
任逍遙怔了怔,似乎是不習慣玉綰能如此乾脆地答應下來,他看了她片刻,忽然說:「你還是把面紗戴起來吧,畢竟在貪狼的地盤,要隨時小心,越少人知道你的樣子越好。」
他說完話就轉過身去,跨著大步走出了屋子。玉綰心想,任逍遙這個人是知道公子的存在的。
與此同時,在王宮正殿的大帳內。
姬夜商蜷起腿,半躺在虎皮大椅上,悠悠地問旁邊的迦樓道:「帝姬應該已經懷疑我們了吧?」
迦樓過了半晌,才說話:「不會。」
「不會嗎?」姬夜商也沒有什麼信心,「本王派了那麼多人保護她,作為大寧國皇帝女兒,她不可能不懷疑本王這麼做的用心,就算她真的不懷疑,她身邊的人也會提醒她。」
迦樓沉默片刻,問道:「大王想留下帝姬?」
姬夜商不答反問:「國師呢?我記得你並不贊成帝姬留在貪狼。」
迦樓道:「微臣反對,只是擔心她會對大王不利。但,如果大王喜歡,微臣當然會全力支持。」
姬夜商微微一笑,他向旁邊側過頭,站著的侍女立刻會意,走到桌邊端了一杯茶給他。
侍女臉上蒙著一層輕紗,依稀可見也是個嬌俏可人的女子。
姬夜商含笑看著她,眼神有點認真,忽然他抬起手,袖風拂去,侍女的面紗便輕輕落在地上,露出了女子的面容。
姬夜商仔細瞧了瞧她的臉,然後皺了皺眉擺手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不用伺候我了。」
侍女沖他行了個禮,端著茶盤緩緩退了下去。
姬夜商看了眼侍女的背影,嘆了口氣,重新半閉著眼靠在躺椅上。迦樓一直在旁邊站著,此刻出聲道:「大王覺得這女子的容貌比不上帝姬?」
姬夜商聞言苦笑道:「比得上帝姬?貪狼有比得上帝姬的女人嗎?」
迦樓看著大王的神情,竟是隱隱有點鬱鬱寡歡之態,這般看來大王對那大寧帝姬竟是上心了……
姬夜商失神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便問道:「我要抓的人有沒有抓到?」
迦樓明白他所指何事,連忙介面:「沒有抓到二當家耿歇,只抓到了他手下的一個獵人。」
姬夜商哼了哼:「大漠刑官居然敢在貪狼的地方興風作浪,他也太膽大包天了!」
「刑官得勢,大漠外圍都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
「抓來的那個獵人呢?他也看見過帝姬的模樣?」
迦樓低下頭:「回大王,恐怕是的。」那人正是當初劫持帝姬時跟著耿歇的一名手下。
姬夜商饒有興趣:「他有什麼反應?」
迦樓頓了頓道:「他說帝姬乃天人之姿。」
姬夜商眯起雙眼,輕輕地笑了起來,開口道:「形容得好,天人之姿,嗯,天人之姿……呵呵,國師,你說中原怎麼就把一位天人之姿的帝姬送到貪狼來了呢?」
迦樓望了望他:「大王。如果您想把帝姬留在貪狼,微臣倒有個想法。」
「想法?行得通?」
「臣認為可行。」
姬夜商坐直了身體,向前傾身:「你說說看。」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走進一個端著托盤的人,托盤上擱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葯。那人一個御醫,進來后就低著頭,一直把葯碗端到迦樓跟前。
迦樓沒有急著說出自己的提議,他端起葯碗道:「大王,該喝葯了。」
姬夜商目光掠過葯碗上面的熱氣,微微皺起了眉頭:「拿來。」
迦樓恭謹地走過去,也學先前御醫的樣子低下頭,葯碗舉過頭頂獻給了姬夜商。
姬夜商接過去,一翻手湊在唇邊,仰頭灌進了肚子,待放下碗,已經喝了個乾淨。
迦樓晦暗的眼光里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他拿著碗退了下去,把碗交給御醫帶出去。回身,見姬夜商正用舌頭舔沾著藥液的拇指,他懶洋洋地道:「說吧,有什麼計策可以讓帝姬不得不留在這裡。」
迦樓躬了躬身:「帝姬不是要嫁給西月七王子嗎,我們其實可以……」他說著湊近姬夜商,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一番。
姬夜商目光閃了閃,臉上逐漸露出笑意。迦樓說完就站了起來,笑問道:「大王,您覺得臣的計策怎樣?」
姬夜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國師,我看連軍師都及不上你。這種李代桃僵的妙計也能想出來。」
迦樓頷首:「大王過獎了。」
姬夜商微微地一笑,凝神沉思半晌,岔開話題說道:「顧離殤到哪了?有段時間本王沒聽見他的消息了。他與神醫到底有什麼牽連,探子查出什麼了嗎。」
迦樓的臉色也變了變:「聽說他去了九轉娑羅城,我們的探子也探不到。」
「九轉娑羅城?」姬夜商一怔,「這個人是嫌死得不夠快嗎,迫不及待地要去那種地方送命。」
迦樓搖頭:「劍客離殤,他的一切都不在我們掌握中。」
姬夜商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殿中踱步:「他是聞名大漠的劍客,也只有他才有那個勇氣主動進入九轉娑羅城……已有多年沒有人進那座城了。」
看見自家的大王神色有變,迦樓也知道此刻並不好插話,無論以前還是在此時,顧離殤都不在國師的考慮之內,只是姬夜商一直放不下這個自從一年前就突然出現在大漠里的謎一樣的年輕劍客,從那時起大王就一直派人盯著他的行蹤,可惜始終沒什麼大的收穫。
那個人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身懷高超的劍術名動西域,也吸引了大王的視線,並讓他為之絞盡腦汁,卻捕捉不到他任何想要的訊息。
許久。姬夜商揮揮手:「下去吧,本王頭疼,今天就到此為止。」
迦樓點了點頭,問了句:「那個抓來的獵人怎麼處置?」
「殺了。」
眨眼又過了月余時光,玉綰的身體果然在一天天好起來,她的情緒也有了一些變化,變得似乎有點急躁起來。
任逍遙察言觀色,很及時地為她開了清熱降火的方子,清粥小菜是一日三餐桌上少不了的,味道也配玉綰的胃口,不知他是怎麼讓膳房裡做出來的,小桃看了都無話可說,雖然當著玉綰的面不好稱讚,但看見任逍遙的時候她總是露出甜甜的笑容。任逍遙也眯起眼,對她悠然笑道:「別對我太殷勤,你家帝姬要找我秋後算賬的。」
小桃涎著臉笑:「怎麼會呢,帝姬不是心眼小的人,何況您幫了這麼大的忙。」
任逍遙道:「你家帝姬心裡有我,看見你跟我近乎,她肯定吃醋。」
小桃眨眼道:「真的嗎?」
「胡說什麼,」玉綰捏著宮扇從紗帳里走出來,面無表情地道,「小桃,把昨天換下的衣服洗了。」
小桃縮了一下脖子:「殿下,我們不是說你……」
任逍遙微微一笑,道:「帝姬整日不見笑顏,特意說些話想逗帝姬開心,想不到帝姬這麼不給面子。」
玉綰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到門口去開門,她的步子剛在門檻上踏了一下,兩旁的衛兵的目光便齊刷刷地朝她投來,玉綰只是悠悠地朝門外看了一眼就退了回去,把門關上。
小桃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後,走到紗帳後面的玉綰回頭看了任逍遙一眼,任逍遙朝她諂媚地擠了一下眼。
待玉綰休息以後,任逍遙也就走了。
小桃的臉上露出歡快的神色,末了還十分感慨地來了一句:「這男人啊,體貼起來還真是要人的命……」
玉綰微微地皺了皺眉頭,回頭看著小桃紅紅的臉,道:「你是不是動心了?」
小桃竟然大方地笑起來:「殿下,奴婢以後要找個任神醫那樣的男人。」
玉綰神色古怪地道:「你要找任逍遙那樣的?」
小桃興奮地點頭:「就是要像他那樣的!貼心又醫術好,還會看人臉色。您看他照顧殿下是那樣細心周到,讓人挑不出毛病!」
「很好,」玉綰聽了也只好說,「如果你有本事讓他一直那樣對你。那倒也不錯。」
小桃知道帝姬又在另有所指,噘了噘嘴。她大抵也了解神醫和帝姬之間的矛盾不是她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
一到晚上,宮女們就陸續離開了驛館,館中也靜了下來。此時屋裡只有小桃、歸海藏鋒和在紗帳之內的玉綰三個人。
自從來到貪狼后,為避人耳目小桃便不再跟玉綰一起睡了。玉綰半夜醒過來,脖子酸疼得難受,她用右手輕輕揉了揉脖子,轉頭卻猛然發現紗帳的帳門旁邊站著一個人,那人斜倚著床柱,悠悠地看著床上的她。一把扇子在手中輕輕地搖著,每一下都是一陣濃濃的香氣。
任逍遙。
玉綰皺了皺眉:「大晚上的站在那裡,想嚇死人嗎?」
任逍遙直起身子,輕聲道:「怎麼還睡不著?我不是開了安神的方子,讓御醫們煎藥給你喝了嗎?」
玉綰沒有理會他,眼睛定定地盯著他道:「這麼晚了你來這裡幹什麼?」平靜的語氣中含有些許的不滿。
任逍遙的目光閃了一下,對玉綰輕輕地笑了笑:「我料想你一直想要和我談一談,只是到貪狼的這段日子裡,我們並沒有獨處的機會,沒法談,不過我想你是不會對我放心的。所以我現在來了,看看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玉綰沉默了一下,半晌才看著任逍遙,心裡明白此人的來意。她靠著床頭的倚欄,讓內心平靜下來,然後自然而然地閉上了眼睛。任逍遙並不打擾她,目光淡淡地投向窗外,臉上也沒有明顯的表情。
良久玉綰睜開眼,看見任逍遙依然站在那裡出神,便打破沉默,開口不無嘲諷地說:「一個浪蕩的無影門首領,你曾經是那麼冷血,殺人不眨眼。如今卻轉臉變成懸壺濟世的神醫,在西域招搖過市,任逍遙,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她可不信他真的變成了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任逍遙很認真地看著她,眼神有點怪異,過了半晌說道:「說了……我是來幫你的,你還是不信我。」
她是不會信。玉綰冷眼看著他,這是個善變的男人,她曾說他像狐狸,眯眼微笑的時候更像。一個狡猾的人本就不會讓人相信,更何況他比狐狸還狡猾!對於一個武功本領有限的人來說,如果碰到一個這樣老謀深算的狡猾的人,最好躲得越遠越安全。
任逍遙的目光在黑夜裡有些陰沉:「除了質問我,你沒有別的話對我說了?」
玉綰看著他走過來,他腦後紫黑色的髮帶微微地飄動。玉綰本能的反應就是抗拒,任逍遙伸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雙臂。
她倒吸了一口氣,抬眼生氣地盯著他。
任逍遙的手鬆了松,他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柔軟:「你說過,離開貪狼前一切都聽我的。」
玉綰直視他的眼睛:「但不包括這個。」
任逍遙一怔,眼裡的神色有些變化,他說:「我可以做到的!」
玉綰的目光異常堅定,她知道他做得到,不過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同意!」
任逍遙抿起了嘴,半天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完全鬆開,聲音低沉地說:「你本不必固執如此,難道就不曾服軟過嗎?」
玉綰把臉別了過去:「不是對你。」
任逍遙看了她許久,嘴角扯起一抹訕訕的笑:「對你家公子?」
玉綰不料他又這樣把公子扯出來,皺眉道:「你為何總將公子無端地拉扯進來?」
「無端地拉扯他?」任逍遙哧地一笑,「是這樣嗎?」
玉綰不想再跟他繼續這個話題,轉臉平靜地道:「你該走了。」
任逍遙豈會輕易就走,他笑著看她:「你還在乎名節?」
「我的確可以不在乎這個,」玉綰正色說道,「但大寧的宮廷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你能保證他們都不在乎嗎?」
任逍遙沒法回答,只好似笑非笑地道:「你總是道理一大堆,非要說得別人無法開口反駁才算罷休。」
玉綰暗暗嘆了一口氣:「你問我除了質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我告訴你。」她的目光投在任逍遙臉上,任逍遙也看著她。
她輕聲地說道:「我沒什麼好說的,因為你實在太反常了。」
任逍遙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又定定地看著她,玉綰又閉起了眼睛,像是不想再說話了。任逍遙轉過身在房間里慢慢踱步,輕腳輕聲地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停下腳步道:「那麼,你知道哪樣是正常的我嗎?」玉綰沒有回答他。
他淡淡地一笑,問:「他在你心裡,是不是完美無缺,無人可以超越?你就那麼愛你那個公子,對我就是痛恨到底嗎?」
玉綰又一次睜開眼睛,她是真的無話可說了。任逍遙怎麼會對她說這種話?她一點也想不通。她終於坐起身,第一次正面說了出來:「我不愛公子。」
任逍遙因她這句話渾身一震,他問:「你不愛他?」
玉綰輕輕瞥了他一眼:「公子是我師傅,是我尊敬的人,我們的關係沒有你想的那樣見不得光。」
任逍遙似乎有些發獃,他看了玉綰半天,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表情:「那,你愛我嗎?」
房間里很靜,突然安靜得只有風一下一下掀動著帳子的聲音,玉綰覺得經過許多事以後,自己的忍耐力已慢慢地大了許多。但她想不到,此刻任逍遙說的話,她竟突然感到有些不能承受了……
那……你愛我嗎?
玉綰咽了口唾沫。她看著任逍遙,覺得已經不知道該用何種眼神看他了。或者說,她的目光里應該表達出一種什麼樣的神情,她自己都完全沒有感覺了。任逍遙的臉色微妙地變了一下,他好像也意識到不對勁,腳步也動了,他邊走邊嘆道:「看來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沒什麼話和我說。算了,今晚你就當作我沒有來。」
他說著就已走到門口,可是一到門口他又停了下來,回頭對玉綰說:「差點忘記告訴你,貪狼王寫了封國書送給你父皇。」
「貪狼王的國書?」玉綰愣了一下,隔著紗帳只能看見他的輪廓,低聲問,「他寫了什麼?」
任逍遙不會無故提起這件事,他肯定知道了國書的內容,所以才會說出來。
他的聲音慢慢傳過來:「你以為貪狼王能甘心放你離開嗎?」
玉綰頓了頓,道:「他在國書里提到了我?」
「這麼講還不準確,應該說,整封國書都說的是你,貪狼王是為了你才寫這封國書的。」
玉綰有些說不出話,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慢慢張口問:「他打算怎樣做?」
黑暗中聞得門邊響起一陣輕笑聲,任逍遙反而問道:「你猜不到那個貪狼王打的是什麼主意嗎?」
玉綰不再說話了。
任逍遙笑著問:「你想問我怎麼會想起去看貪狼的國書?」
見玉綰在紗帳里看著他,便繼續說下去:「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我出自真心地勸你一句,你如果還想離開貪狼就要儘快,等你父皇回復他國書的時候,恐怕你就舉步維艱了。」
玉綰忍不住問道:「他到底在國書中寫了什麼?」
這一日中午,馥郁的香氣飄過,屏退了所有的宮人,玉綰讓歸海藏鋒在門外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
屋子裡小桃、任逍遙、玉綰三人湊在一起商量著事情。小桃問:「殿下,貪狼王真的向我們皇上要求娶您?」
玉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任逍遙摺扇輕搖,微微地一笑:「貪狼王的國書寫得很動情,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玉綰悠悠地道:「還要看父皇是不是肯答應他的請求。」
從他們兩人的三言兩語中,小桃已經明白過來,貪狼王要娶殿下,不過這事無論如何也於理不合,他在國書中定然會向皇上陳述足夠的理由,但要讓皇上放棄准女婿西月七王子並不容易。問題的關鍵就來了,貪狼王的分量比之西月國王子孰輕孰重呢?
倘若是天華公主,皇上定然為了顧全女兒名節,一定會斷然拒絕貪狼王的無禮要求。但……現在是玉綰……小桃忽然感到心裡沒底,她低下了頭。
接著,任逍遙慢慢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西月早已臣服大寧,聯姻西月,頂多只是讓兩國關係更加穩固而已,此外對大寧並無更大的好處。且不說西月的公主剛剛才嫁給清淮王,該拉攏的也已經做到了。貪狼國就不一樣了,在西域是國大勢盛,對中原虎視眈眈已久,雖說去年象徵性地表示了要和大寧和平共處之意,但到底不讓人感到放心。如果這次由貪狼王主動提親,他想迎娶大寧帝姬,對大寧來說,好處應該是很大的。」
小桃辯解:「可是這樣做,就是我們大寧背信棄義,皇上不會犧牲大寧聲譽的,一旦聲譽受損,我們大寧將難以服人,以後還靠什麼來征服天下的人心?皇上是明白這一點的,他絕不會因小失大。」
任逍遙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小桃姑娘見識頗高啊。竟能想到這一層。」
話雖這麼說,小桃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她希望皇上能夠這樣做,但帝姬畢竟不是月華公主,皇上未必真會像自己想的那樣,君心難測啊。
「皇叔已然娶了西月公主為正王妃,以後公主就是我朝未來的皇后,僅僅這一點對西月來說就是莫大恩典。他們不會要求更多。」玉綰說,「所以,就算我臨時改嫁,西月七王子也會儘力保全我的顏面。沒有人會指責大寧的。」
任逍遙一直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在聽到她說後面那句話時,他目光里居然閃動了幾許柔光。
小桃在聽到玉綰說話的時候就咬緊了唇角,眼淚在眼眶裡快要溢出來了。
她不敢相信,殿下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從小時候就被冷落在竹林苑,到現在還是什麼都沒改變,總有人想支配殿下的命運,以前她還偷偷慶幸過,殿下雖被冷落,性格卻始終沒變,愛笑樂觀,可是她終於還是眼見笑容從殿下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異乎尋常的對外人和事物的淡漠。可見殿下還是保護不了她自己……
她想不通,自己為奴為婢被人驅使也就罷了,為什麼殿下也會身不由己?她一直覺得殿下可以表示反對,或者以死相抗,讓皇上收回成命。
她哪裡知道,人的命運有時就是用一張網織成的。錯綜複雜。玉綰的命運就是如此,自她一出世便已經被困在網裡了。
玉綰看著她:「小桃,你怎麼了?」
任逍遙眼睛微眯,嘴角一勾:「小桃子,你這眼淚汪汪的,莫不是在為你家帝姬的遭遇感到傷心?放心,我會救帝姬,保證不叫她跳火坑。」
小桃抬頭顫聲地問他:「任神醫,你能把殿下帶出去嗎?」
任逍遙目光一閃:「能,天涯海角我都能帶她走。」只要她願意去。
小桃看著他:「神醫……」
「你想用什麼法子?」玉綰淡淡地問。
任逍遙望著她一笑:「如果你只是想離開貪狼,而不在乎別的,我能告訴你許多辦法,你隨便挑哪種都行,就算是硬闖出去,我也可以說能保護你毫髮無損。」
玉綰臉上沒有表情,眼睛瞥向他:「你打架很在行嗎?」
任逍遙笑了笑,挑起眉毛:「你不想打架也行,或者你用那些葯弄個煙霧,把宮內外守衛全部迷暈,我去拖住貪狼王,之後你就趁機離開。」
果然是天衣無縫的計劃,玉綰一本正經道:「還有呢?」
任逍遙將扇子一敲手心:「讓外面那個守著你的護衛進來,叫他尋個機會把王后綁了,威脅貪狼王放你離開,否則就折磨王后,讓她生不如死。要是王后一個不夠,我也可以去把貪狼王的兄弟家人都綁來,他管保二話不說就讓你走。」
玉綰終於不說話了。
倒是小桃眨巴著眼睛,獃獃地盯著任逍遙,嘴裡舌頭卷了幾下,顫聲地說:「神醫,這些……個方法都管用嗎?」
任逍遙自信地笑道:「除非他貪狼王是石頭,否則這些方法絕對能叫他服軟。」
小桃扭頭看了看玉綰,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了。
玉綰將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下:「事情最好別鬧大,牽扯的人越少越好,也不能傷了貪狼王的面子。連父皇都忌憚的貪狼國,我們惹不起。所以,按照這些辦法行事不可太招搖。」
任逍遙正要說話,她接下去說道:「你上次說等我身體好些了,你要向貪狼王進言,讓他不能再留我,這主意倒可以一試。」
任逍遙沒想到她會突然說這個,頓了頓才道:「以前你低估了貪狼王對你的執著,我那方法未必就好用,你還是有個準備,貪狼王肯定會儘力拖延時間。」
玉綰點點頭,這點她也知道,可是目前除了這個也沒有比不傷筋動骨更好的辦法了。她有些頭疼,便輕輕地靠上枕頭,暫時休息一下。
任逍遙看著她,忽然出了一聲:「貪狼王這招用得漂亮,讓我們防不勝防,幾乎抓准了人的死穴,下手又快又狠。」
這日,玉綰走到驛館的庭院里,身著金線滾邊的流蘇紫裙,腳上穿一雙繡鞋,手裡拿著那把從宮裡帶出來的團扇遮住半臉,在草地上緩緩地走著。小桃亦步亦趨地在她的後面。
小桃歪著腦袋唉聲嘆氣,邊走邊說:「殿下,要是貪狼人真不放我們走怎麼辦呢,唉,他們竟然敢把咱們大寧不放在眼裡。」
「既來之則安之,我們畢竟是在人家的屋檐下,只能處處小心防範,」玉綰有些無奈地說道,「該低頭就要低頭,我們一定要留個心眼。」
小桃暗暗撇了撇嘴。
玉綰捏著團扇指向一邊:「我們去那裡看看。」接著就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小桃連忙緊緊跟上,才走沒多遠,一不小心被路邊的一株荊棘絆到,不禁驚叫了一聲,玉綰聽到了一轉身,立刻伸手去扶她,小桃馬上抓住她伸過來的手,結果她倒是站住了,玉綰卻被她順勢推了一下沒站穩。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玉綰向下倒的時候恰恰被人接住,她栽倒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雙手抱著她,還借勢在她腰上一托,讓她半躺著靠在他的懷裡。
玉綰舉目一看,那人眼裡蘊含著笑意,身後還跟著幾個心腹大臣。原來是撞見了貪狼大王。他穿著胡服長靴,看起來英姿勃發。小桃呆了一下,然後對他忙忙行了一個禮。
玉綰掙脫了他的懷抱,他並不阻攔,由著她站起來。她凝視著他:「大王。」
姬夜商抬了一下手,笑道:「帝姬,看來身子確實大好了。」
玉綰禮節性地一頷首,道:「多虧大王照料。」
姬夜商笑了笑:「嗯,本王為帝姬專門請來神醫診治,看來是請對了。」
玉綰隱約覺得這個大王和前幾天見到的時候明顯有些不同了,具體又說不上哪裡不同。她只好點頭應和:「謝大王,本宮的確感激不盡。」
姬夜商端詳著她,先是看鞋子,鞋面上彩綉牡丹鳳鳥,再看裙子,是紫色團花雲錦縫就,溢彩流霞。小桃看到貪狼王的目光那麼放肆地在帝姬身上打量,很是生氣,可帝姬都沒有說話,她一個侍女還能怎麼樣呢,眼見姬夜商的視線由腰帶那裡慢慢往上移,她再也忍不住了,就輕輕咳嗽起來。
這時姬夜商已把目光掠到了玉綰被面紗遮住的臉上,她的大半個臉的輪廓雖然看不分明,但那雙眼睛……姬夜商心跳加速,那雙明亮的眼睛,眼波流轉,攝人心魄。
玉綰竟心平氣和地說:「大王看夠了沒有?」
姬夜商笑容滿面:「帝姬氣質非凡,本王自然是怎麼也看不夠。」
「大王真會說笑。」
玉綰不動聲色地掃了他身後那些大臣一眼:「本宮走了許久也乏了,大王請便。」
「帝姬請便。」
任逍遙坐在門口的大藤椅上,看見玉綰和小桃回來,笑問:「回來了?」
玉綰掃了他一眼:「你是故意安排的?」
任逍遙但笑不語。
玉綰走進屋裡扔下扇子,邊在水盆里洗手邊朝著門口的任逍遙說:「什麼散步有助身體恢復,都是借口,你從哪裡得知貪狼王會經過花園,碰巧會讓我遇上?」
任逍遙笑出了聲:「貪狼王每個月有三天要跟大臣去逛花園,美其名曰君臣同樂。再說,我也只是想讓他親眼看見你,讓他相信你的病已經全好了,好讓我們要辦的事更有說服力不是嗎?」
玉綰甩了甩手上的水,沉默不語。但願一切真的可以那麼順利。
「本王喜歡帝姬。」眾大臣散了以後,姬夜商回到寢宮后對站在身邊的迦樓說道。
迦樓沒有說話,只是低了低頭。
姬夜商泡在浴桶里,嘴角掛著一絲笑,剛才看見玉綰他心情很好,那個帝姬總能帶給他意想不到的樂趣。他懶洋洋地靠在浴桶邊,問:「怎麼不說話?前兩天國師不是還積極地為本王出謀劃策,教本王怎麼把帝姬留下嗎?」
迦樓忙上前兩步,躬身道:「大王,中原帝姬的確有傾國之姿,大王您喜歡她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微臣夜夜觀察星象,驛館上方總有股烏雲凝聚不散,臣猜想一定和帝姬有關。說實話,到底……微臣對帝姬此人始終有點不太放心。」
姬夜商皺了皺眉頭:「又是命理卦象那一套。」
迦樓忙抬頭:「大王……」
姬夜商微微合上眼:「你退下吧,讓本王靜一靜,好好地洗個澡。帝姬的事情日後就別再說了。」
「是。」迦樓沒敢堅持,他埋頭快速走了出去。
使貪狼上下為之操心的帝姬,為了她的身體好轉貪狼王宮一直盡著很大的努力,請醫抓藥事無巨細地照料周到。於是在如此悉心照料之後,神醫終於在月底向貪狼王上書,當著貪狼王的眾臣之面,大談特談帝姬已經痊癒,可以平安無事地繼續趕路了。
這對貪狼的官員們來說是好消息,帝姬痊癒,表示他們盡心了,可以讓大寧明白他們盡到了責任,帝姬在貪狼得到了很好的招待。所以他們自然很配合任逍遙,在大殿上紛紛向姬夜商進言,請他早點為帝姬準備趕路所需的東西,不能耽誤帝姬的行程。他們順便還誇讚了神醫兩句,說簡直是妙手回春、華佗再世等。
姬夜商自始至終只是微笑,沒有多餘的表情動作,也不表示可否。任逍遙看著他的臉,目光沉了沉,看來自己的上書和臣子們的進言對這位大王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當大殿上的聲音漸漸靜下來以後,姬夜商掃視了一眼臣子們,終於開口說道:「好,本王也相當高興帝姬終於康復,這對本王來說也是件高興事。本王願意十里相送,親自護送帝姬出城。」
任逍遙微微地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他明白貪狼王說假話輕車熟路,那麼他究竟意欲何為。
滿殿大臣除了他身旁不說話的迦樓,誰也不會懷疑自己的王說這句話背後的意圖,便都齊聲附和。
小桃不無驚訝地問:「貪狼王真的同意了?」
任逍遙道:「他說十里相送,但沒說他哪一天十里相送帝姬。我看這事不靠譜。」
玉綰悠悠地開口道:「且等著瞧。」
等來的結果是令人失望的。姬夜商直接寫了封信,叫人快馬送去西月,用他的話解釋,以往貪狼幾十年也難得迎接一次大寧帝姬,這次終於有了機會,他要親自陪著帝姬在貪狼到處遊覽一番,順便向帝姬討教中原的文化、風土人情,所以還要留帝姬在貪狼多耽擱一些時日,希望七王子體諒。
其實所謂體諒什麼的話只是說說而已,西月的國力跟貪狼比要差一大截,西月還敢跟貪狼說「不」字?
小桃知道了消息后直是搖頭嘆氣:「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正好任逍遙路過,他朝她笑了笑:「小桃子,你沒見過真正的魔,貪狼王還不夠資格。」
小桃道:「糾纏帝姬不放,我看他就是個大魔頭。」
任逍遙又笑了笑,沖一旁的玉綰說:「他在等你父皇的國書。我們預料的沒錯,他在想辦法拖延你待在這裡的時間。」
歸海藏鋒握著刀筆直地站著:「帝姬,屬下會保護您衝出去。」
任逍遙撲哧一笑:「又不是監牢,至於嗎?」
歸海藏鋒一臉認真地說道:「只要是帝姬吩咐。」
「這股忠誠勁兒,倒挺像你那位忠僕。」任逍遙朝玉綰努努嘴說道。
玉綰仰頭看著樹枝上的朵朵小金花,怔怔地發獃。歸海藏鋒對她當然不可能和展記一個樣,可以說歸海藏鋒對她的誓死效忠完全來源於他……
轉頭看著旁邊的三個人,玉綰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們也在等國書的到來,是走是留,到時再行定奪。」
小桃黯然,其實她對國書並不抱多大希望。
然而,大寧皇帝君天下回復貪狼王的國書的內容,再次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君天下對貪狼王想娶帝姬的要求嚴詞拒絕,國書措辭強硬,指責貪狼王的做法欠妥,有損帝姬的名節不說,更為嚴重的是傷害了貪狼與大寧的和睦關係,帝姬身份高貴,一丁點兒的折辱都是大寧不能接受的,叫貪狼王快快死了這個心,立刻放帝姬去西月。
整封國書義正詞嚴,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充分體現了大寧皇帝的無上威儀和意志的凜然不可侵犯。
當任逍遙「偷」看到姬夜商放在案上的國書的內容,出來轉述給玉綰聽的時候,小桃差點激動得流下眼淚:「殿下,皇上果然還是疼您的!他沒有答應讓您嫁給貪狼王!這……實在是太好了!現在皇上來了國書,貪狼王想不讓我們走都不行啦!」
原來,帝姬在皇上的心中,還是可以和天華公主比肩的。
歸海藏鋒高興地說道:「只要相爺還在朝堂,帝姬就不可能嫁給貪狼王。」
小桃樂呵呵地:「照歸海大人這麼說,是相爺勸了皇上?」
歸海藏鋒看了她一眼,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他想了想道:「我只知道相爺定會維護帝姬。」
「維護?怎麼維護?用什麼方式?」眼珠轉了一轉,任逍遙笑問。
還沒等歸海藏鋒不善的眼神掃過來,任逍遙就又一笑,自動朝門口走去了。玉綰幽幽地看著他的背影。沈相不會讓她嫁給貪狼王,卻能讓她嫁給西月七王子?
姬夜商的眼睛盯在攤開的國書上,笑得十分歡,也不知國書上寫了什麼好笑的。笑了一會兒他說:「迦樓,你看見了嗎?中原皇帝回給我的國書。」
迦樓道:「回大王,臣看見了。」
姬夜商用中指關節敲著國書,還是笑道:「以前我們嘲笑帝姬不受寵,攔著不讓進門。轉眼被人家手握虎符,逼著我們放她進來。現在我寫了國書,估計皇帝會同意我的條件,結果呢,看看。」
他問迦樓道:「現在,你還能認為帝姬是無關緊要的人嗎?」
迦樓聽到大王的質問,沉默不語。
姬夜商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在屋中踱步,半晌,凌厲的目光射向迦樓:「說話!」
迦樓低下頭,嗓音有點嘶啞:「臣認為,大寧皇帝這麼做有兩種可能。」
姬夜商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一點:「說下去。」
「一是他真是愛帝姬,不忍心帝姬名節受損;二是朝中大臣反對激烈,皇帝就拒絕了我們。也可能兩種原因都有。」
姬夜商哼道:「愛帝姬,還把她嫁到西域?」西域對他們來說是樂土,但對於嬌生慣養的中原女子來說,這裡可不是好去處。
迦樓又彎了彎腰:「臣只是猜測,大寧皇帝心中也可能有另外的打算。」
姬夜商冷冷地一笑,道:「暗中對她眷顧的人不少啊,真是有意思,本王對她更有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