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悠悠清泉(二)
那是章宛瑛下葬后的幾天。那時候,孟清泉是個害羞的小男孩,他喜歡在院口的銀杏樹下獨自玩耍,且與洛迎春絲毫不相熟。院子太大,院里的孩子多,他們之間甚至從未講過話,他只是偶爾從大人口中聽到她家的閑言碎語,經常目睹她被奉勇蓮追著打罵以及被院里其他孩子欺負。
失去母親的洛迎春就如一隻被拋棄的小羊羔,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整日魂不守舍、嘶聲低喚:「媽,你在哪裡?你去了哪裡?」紅腫的雙眼在蕭瑟的荒野中無比突兀,凍僵的小手摩擦著單薄的、布滿污垢的上衣,時時湧起的痛楚使年幼的她肝腸寸斷。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可憐她,她對其他人而言猶如透明。她顧不上饑寒交迫,只是一遍遍來回尋找……
一日黃昏,冬陽的餘暉掛在山巔,孟清泉揣著糖果,拿著剛出鍋的醬肉包在銀杏樹下玩耍。洛迎春悲泣嗚咽的呼喚聲傳來,他回頭,與她模糊的視線撞在一起,她沒有理會,繼續呼喚。不知出於何因,他被她的哭聲和茫然無措的窘迫震撼!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人,他只知道,她的母親病逝了。
他就那樣呆若木雞地望著她,待她走近,他清楚看到她皸裂的臉部皮膚和凍得發紅的雙手;當他們擦肩而過,她肚中傳來的咕咕聲使他無地自容,他幾乎從未餓過肚子,自打出生,便積萬千寵愛於一身。
他鼻子一酸,叫住她:
「嘿!嘿!你等一等!」說這句話時,眼淚跑了出來。
洛迎春收住哭泣,回過頭問:
「我和你不熟!你也要欺負我?」她嗓子嘶啞,只能發出微小的聲音。
「不!不!我不會欺負你!永遠不會!」孟清泉擦掉眼淚,慌忙解釋,並將醬肉包遞了過去;「你,餓不餓?餓就吃吧!」
她看著饅頭,窘迫地垂下紅腫的眼。淚水順勢而下,從粗糙的、整片的皸裂皮膚上劃過,驚起陣陣刺痛。
「吃吧!不吃東西會餓死!」孟清泉誠懇地看著她,心底萬分忐忑。
她躊躇許久,孟清泉亦等待了許久。她摸摸彷彿已經癟成紙板的肚皮,接過了饅頭。兇狠的奉勇蓮是不會給她飽飯吃的,縱使她哭著回去,洛世良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或是關心一句。
洛迎春沒有拘束,也未來得及言謝,她早已飢腸轆轆,抓著醬肉包狼吞虎咽;許是委屈,抑或是感激,淚水更加放肆,它們在她鼓凸的、不停蠕動的腮幫子之上盡情肆虐,再划進口中,與散發著濃香的食物一同入胃。
孟清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他看著她將整個醬肉包塞進嘴裡,幼小心靈劃過心疼與憐憫交織而成的悲情。
他從衣兜里掏出蘋果,顫抖著小手遞了過去;
「這個也給你!」
洛迎春抬頭細看,才發現他正誠懇的看著自己。
「謝謝,我已經飽了。」她用沙啞的聲音說;
「拿去!拿著吧!餓的時候再吃!」孟清泉堅持著,凍紅的小手僵在半空。
見他如此堅持,洛迎春不再推遲,她小心翼翼接過蘋果,如獲至寶般地塞進破了好幾個窟窿的衣兜。
「謝謝。」她誠懇的說;
「沒人跟你玩嗎?」孟清泉問,可又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也沒人肯和我玩,我爺爺太凶,大家都怕他!」
「院里的孩子全都不喜歡我。」洛迎春說;
「院里的孩子都怕我!」孟清泉說。
從此以後,他們之間熟絡起來,日復一日,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夕陽西下,殘霞映月。「又是一個月圓夜!」洛迎春牽著黃牛,駐足欣賞如此美輪美奐的絕佳景緻,唯恐一個分神便會辜負於它。
「走!快點回家!天快黑了!」孟清泉搖晃著手中的野百合,輕言細語地催促道;
「我才不想回去呢!」一想到薛家兩姐妹,她就舉步維艱;
「我知道!」孟清泉對此瞭然於心;「再堅持十多天,你就自由了!幸好,你念書這件事,岳鳳依拗不過洛爺爺。」
「岳鳳依當然是一百個不高興了,你猜怎麼著?她想讓我出門打工替她掙錢!」洛迎春怒氣沖沖,瞬間對大好景緻沒了興緻,只是牽著牛繩向前。
「小小年紀怎麼打工?這個毒婦,當然,沒有哪個后媽是不可惡的,迎春,我會保護你的,你別怕,她不會得逞!」
孟清泉拍著胸脯說。對於岳鳳依,他亦是恨得咬牙切齒。
院口,與孟代祿狹路相逢,洛迎春手足無措,畢竟,她發現了他那骯髒、卑劣的秘密;她在恨意綿綿的同時又替孟清泉感到悲哀。她抬起頭,偷偷瞟了瞟孟清泉,他正笑吟吟地和孟代祿說著話。
「爸,我先去迎春家,然後再回去。」
孟代祿滿面紅光,摩拳擦掌;「嗯,快去快回!早點回家吃飯!」
見他興奮勁未過,洛迎春深以鄙視,她的胸口傳來陣陣噁心,對孟代祿的噁心。
洛迎春低頭不語,她內心拒絕和孟代祿打照面,於是加緊腳步,呵斥著黃牛,朝家的方向飛奔而去。
「該死的孟代祿!不要臉……」她暗暗咒罵。
剛走上院壩,薛家姐妹就對她一頓嘲弄,她們手拿冒著熱氣的臘肉骨頭,津津有味的啃著;輕癟的嘴角宣示著不屑,輕蔑的口吻就如官家太太一般,既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刁鑽刻薄,使人望而生畏。洛迎春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一聲不吭地喂牛水、再關好牛,然後拿起刷子用力擦刷褲腿邊的泥土。
「喂!你聾了啦?」薛蕭麗一邊吧唧嘴,一邊抖腿,活像電視劇里的小流氓;
「姐!少和她一般見識,她也配!」薛蕭玟怒目圓睜,碎肉末順著齒逢噴出。
洛迎春面無表情,置之不理。對於薛家姐妹她早已用光了耐性,唯一使她怒火中燒的是——她們在她的地盤像牲畜一樣肆意撒野。
「洛迎春,你居然還有資格念初中?」薛蕭麗不依不饒,洛迎春的視而不見很是讓她難堪;「那是輝輝的錢,你憑什麼用?依我看,你應該找個瞎眼的或是駝背的嫁了,生一堆丑蛋!」
薛蕭玟發出一陣聲如銀鈴地刺耳嘲笑。
洛迎春停下動作,朝薛蕭麗瞪了一眼。「那是我爺爺的錢,他有權利支配他的錢!」
「你!看我不打死你……」
薛蕭麗惱羞成怒,隨手將啃得慘不忍睹的肉骨頭朝洛迎春砸去;
洛迎春早已不是當年那膽小怕事、任由他人欺辱的膽小鬼,她迅速一閃,肉骨頭砸進了盛滿髒水的木盆里。
「我想你應該再扔准一點!」
洛迎春笑著譏諷,她告訴自己,必須在適宜的時候還擊。
薛家姐妹被徹底激怒,要知道,往日里,只有她倆譏諷洛迎春的份,如今洛迎春予以反擊,這讓她倆受到威脅與恥辱;就好比兇惡殘忍的獵人被獵物反殺,臨了惱羞成怒、驚懼萬分。
「賤貨!」薛蕭玟怒不可遏,雙腳跺得地面咚咚作響;
「我遲早會親手了結了你!」薛蕭麗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彷彿再稍稍用力,眼珠就要噴射而出似的;「你可曉得?你都不配和我們站在一起,你是下等人!」
「我是下等人?」洛迎春指著自己的鼻子;「那你就是劣等人!」
若是放在多年前,她萬萬不敢如此頂嘴,因為薛家姐妹會生吞活剝了她。
薛蕭麗怒不可遏,臉色青紫。她仇恨洛迎春不僅僅是因為岳鳳依,而是另有其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