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園赴宴,本官失寵
我從轎子里鑽出來后,在佔地三十頃的皇家禁苑——芙蓉園前被攔住了,禁衛對我寒磣的轎子和衣衫打量幾眼,不放行。
我慢吞吞從懷裡摸來摸去,既沒摸出官牒,也沒摸出邀請禮帖,只得賠笑道:「軍爺,我是受邀的官員,今日出得匆忙,忘帶帖子了,您看——」
禁衛官再打量我幾眼,從鼻子里哼哼,「今日聖上設宴,只有京官才可列席,閣下若是地方上的九品七品,奉勸閣下打道回府。」
我繼續涎著臉笑,「軍爺,我真真切切是京官,正三品。」
禁衛官臉皮一抽搐,想笑又忍住,忍得極為辛苦。他身後幾名小禁衛卻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個個捧著肚子指著我笑得喘不過氣來。我看他們這麼辛苦,只得等他們一一笑完。
「唉喲媽嘢,這寒酸是正三品,笑死小爺了!」
「老弟,你見過稱呼咱們頭兒為軍爺的正三品么?」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摸著下巴,側身瞧見我的幾個轎夫紛紛躲到陰影中,生怕被我連累受嘲笑,臉上一個個寫著「這寒酸跟我們不是一路」的表情。
禁衛官咳嗽一聲,肅然對我道:「邊去!不要擋了朝廷大員的道!」
我只得走到一邊,蹲在石獅子下。從袖子里摸出摺扇打開,一邊搖扇子一邊數著地上的螞蟻。
「顧侍郎?」就在我數螞蟻數得快睡著時,一個耳熟的聲音響在頭頂。
我吸了吸口水,忙抬頭看去,看清來人時,我一屁股坐到了石獅子腳趾上,忙拿扇子遮臉。
「咳,顧大人,為何在這裡納涼?」謝沉硯一張清顏湊過來,看著我不解。
我將摺扇移開一角,「謝御史,朝綱未有寫明不可在石獅子下納涼?」
謝沉硯一愣,「未有。」
我再將摺扇移開一個角,「就是說,謝御史不會為石獅子彈劾本官?」
「不會。」謝沉硯臉上有些瞭然,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我放下心來,這才慢悠悠起身,對他做了個請入園的手勢,「我在此等候謝御史已久。」
「等我?」他臉上迷惑,卻讓我先行。
「謝御史請!」我謙遜萬分。
他執意不肯越過我前面,非在我身後一步遠,我只得拉著他同行。
「論官職,顧侍郎遠在謝某之上,侍郎請先行!」他下意識避開我,又退一步。
我搖著扇子,無奈只得走在前面,一直到大門禁衛處。禁衛官見到我正要發怒,忽然看到我後面一身華服玉帶的謝沉硯,遂一把推開我,「邊去!」
我還沒踉蹌幾步,就被謝沉硯一把拽住了。他臉色又驚又怒,對禁衛喝道:「大膽!」
禁衛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謝沉硯將自己的官牒「嘩」地抖開,「御史中丞」四個字嚇得禁衛官和幾個小禁衛頓時跪在地上,連呼恕罪。
「恕什麼罪?」謝沉硯收起官牒,沉著臉,「不是你們誤了本官的時間,是你們怠慢了門下侍郎,只會以貌取人的嘴臉!」想必他是明白過來了,為何我要在石獅子下納涼。可是居然說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
「門下侍郎?」禁衛官惶惑地抬頭。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湊過臉去笑道。
眾禁衛目瞪口呆,一個個都想在我臉上看出朵花來。我合上摺扇,一撩衣擺,跨過入口處的門檻,進了芙蓉園。
入芙蓉園,再入杏園。
「多謝。」杏花垂柳下,我對謝沉硯抱拳道。
他擰著眉頭,打量我的衣著,「顧侍郎為何這般穿著?為何不帶官牒與禮帖?」
我搖著扇子,轉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審視的目光在我臉上晃來晃去,看得我臉上莫名升起熱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賞玩。他目光始終未離去,我也快撐不下去了,遂轉眸一笑,「謝大人……」
清顏黑瞳,與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從繁花枝頭落下,不知道墜向哪裡。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對我躬身一禮,「既已入園,下官告退。」
我看著他手握杏枝離去,頭頂紛紛的杏花飄落。
※※※
這園子之大,足令我尋不到路。待趕到老狐狸設宴的江池邊時,宴席已開。京師名宦,鐘鼎簪纓,都已圍著曲水杏林列席,滿園的美服博帶,佩玉魚袋。
老太監引著我過去請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壺觴,萬分誠懇道:「臣來遲,特向陛下請罪!」說完,仰頭飲下一觴的酒。
老狐狸一雙狹長的狐狸眼斜睨著我,繼續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監投去詢問的眼神,老太監示意我繼續請罪。
「臣有罪!願以十觴請罪!」說罷,我繼續仰脖子灌酒。
連灌五觴后,滿園只聞吸氣聲,怕是百官們想不到老狐狸會真的對我動怒。
「陛下!顧侍郎來晚,是臣的錯!」在我準備灌下第六斛時,謝沉硯起身離席,請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識路,未給他帶路,是臣之過!」
百官再抽冷氣,老狐狸也頗感意外地瞧向謝沉硯,最後漫不經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謝愛卿替顧愛卿飲盡餘下的罰酒!」
謝沉硯學我的模樣,連飲五觴。
我跪在地上,轉頭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蠻不是滋味。
由於我向來耳尖,不小心又聽見幾個同僚在竊語:「看,朝堂上投懷送抱有效果了,連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將我左右打量,「顧愛卿這身打扮,怎會被禁衛放行的?」
「臣家貧……」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陰險無比,「朕給顧愛卿的俸祿都用來養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幾乎笑場,個個拿我當笑話看。
「陛下的賞賜,臣不敢怠慢。」我從不嫌自己臉皮厚。
這時,吏部尚書常老兒離席道:「顧侍郎此身衣著來赴國宴,有辱聖恩,當重罰!」
老狐狸含笑看著我,「既然如此,顧愛卿就再飲十觴如何?」
我點頭,「臣遵命!」
我又連飲十觴,每飲一觴,群臣便抽一口冷氣。將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揮了揮衣袖,我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去尋我的坐席。
經過謝沉硯的坐席時,我想對他抱拳稱謝,彎腰下去時,竟一頭撞在宴案上。謝沉硯忙將我扶起,眼色有幾分複雜,我眼花,沒有分辨出來。小太監過來將我送到對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位置倒是不錯。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場的官員,對面竟有幾個不認識的面孔。
「朕今日設宴,乃是宴請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鍾狀元、齊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對百官舉杯,笑意融融。
「恭賀吾皇!恭賀鍾狀元、齊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對面三個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為何不那麼陌生?再定睛看去,那個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輕人怎麼像在哪裡見過?我盯著他看,他似乎也察覺了。此刻,滿園人頭攢動,官員們紛紛離席祝酒。
我醉眼朦朧中見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來,一步步,近了,我正準備起身祝賀這位兄台高中,卻越看越覺眼熟。
「新科探花晏濯香給顧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舉止有禮,散發一種不可親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處如有萬溪歸海之勢,淺笑時似有風過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滿腦的醉意被這道天雷劈了個空隙,忙用這道空隙來思索,小晏——青——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灑出來,我才回過神,此時,園子里起了風,杏花簌簌飄落,一瓣杏花恰好落進他酒杯里。
當日醉仙里,他春衫倚欄杆,對我說三日後再敬酒,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原來他新科探花郎還沒過杏園宴便已聲名傳遍青,大有蓋過我的聲勢。當日他衣著簡便,就已是風流雋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當風,滿園風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閣老門敬酒,卻到看起來已失寵的本官這裡來舉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邊寥寥幾乎沒有旁人,他瀟洒地來我身邊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裡暗裡在觀察。
「顧大人還可飲否?」春風拂面,他笑意淺淺,俯身為我斟滿了潑出一半的酒杯。
我恢復了常態,滿眼醉意地笑,「當是淺墨給探花郎敬酒才是!」
說著,我仰頭灌下了滿杯的酒。見我豪爽如斯,他牽起嘴角,笑出聲來,「大人果然有魏晉之風,濯香佩服!」
「一朝及第,赴宴杏園,年少有為,恭喜探花了!」我笑意融融,可親可敬道。
「濯香聽聞,顧大人十七歲年紀便高中榜首,狀元及第,睥睨長安,才是真正的年少有為,令人仰止!」晏濯香飲下杏花酒道。
「探花郎說笑了,三甲之名還少不得運氣一說。」我謙虛一番,又與他對飲了幾杯。
酒杯空了,便是他來斟酒,這也是禮數,我並不推辭。他對我客客氣氣,我也對他謙謙讓讓。雖不知他是什麼心思,我卻是滿心的疑惑。這位紫衣探花公子,為何會不顧聲名在醉仙現身,當日與我偶遇真的是偶遇?今日宴上,狀元榜眼都忙著向閣中重臣敬酒,唯這位探花對我示好,究竟是什麼用意呢?
隨後,晏濯香往別處敬酒去了,我自斟自飲,小太監送來一個小紙卷到我案上,道:「謝御史命小的送來。」
我抬頭往對面的宴席看去,曲水江岸,謝沉硯與我目光一觸之後便轉移。我疑惑地展開了小紙卷——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