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桃斷袖,何為風流
盛宴寂靜,當老狐狸率先道出個「好」字后,百官才勉強出聲附和,再勉強且疑惑地瞟我幾眼。
而此時,我險些被嘴裡一口酒給噎死,視線許久不能聚焦,那個晏濯香在我眼裡幻化成無數個,紫衫春杏一墨書,居然有人能辨識我的狂草!最終,我還是被酒嗆著了。
丹青墨書再被送到老狐狸手中,他眯著眼睛賞看了許久,摸著無須下頜對身邊的晏濯香深意道:「何獨探花郎識得顧卿家草書?」
「顧侍郎真跡於坊間多有流傳,濯香曾有幸得見,故略識一二。」晏濯香如實道。
「原來如此!」老狐狸長眼更是眯成了一條縫,將丹青墨書交給近侍,「二位國手的真跡,當交於翰林院典藏,可傳後世。」
晏濯香道聲惶恐后稱謝,狀元榜眼與眾官員都止不住的紅了眼。
「哦對了!」老狐狸再道,「小晏尚未授予官職,就暫為翰林院編修!」
晏濯香寵辱不驚地謝恩,我卻又被一口酒水嗆著。
翰林院雖然歷來收納各種藝能之士,具有相當濃厚的學士氛圍,但其文翰之林的外表下,實則是提供皇帝近臣待詔的官署,也就是專門培養自己人的地方。翰林院編修雖只七品,且無實權,但未來卻是有著無數種可能。
我憂愁地灌了口酒水,頓覺前途堪憂。忽然發覺我的食案在晃動,我撫了撫腦袋,看來是喝得太多了,然而又發覺食案的晃動並不只是視覺上的,半壺酒順著傾斜的食案滑向地上,我忙扶住。
感覺食案下有個物體在蠕動,我腦門一清,一腳將一個肉滾滾的東西踹了出去。那物事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后停住,再從地上爬起來,前爪抱著幾個空酒壺,喘著氣奔到我跟前。
我一個激靈,準備再踹一腳,忽地看清,這物事竟是個小毛孩!穿得一團貴氣,衣料都是上乘,嘴兩邊的面頰肉嘟嘟,兩隻眼睛水靈水靈,不計前嫌地盤腿坐到我身邊,將我上下打量后道:「你是哪家的面首,長得恁妖嬈,怎麼穿得恁寒顫呢,不如跟了小爺我,給你打扮打扮,保准賽過顧斷袖家的三千男寵……」
我擦掉一邊面頰上的唾沫星子,打開摺扇緩緩扇風。小騷包一把奪過我的扇子,掰過我的臉,目不轉睛地瞅著我,繼續唾沫橫飛,「跟了小爺我,保你穿最貴的衣裳,喝最辣的酒,騎最烈的馬,玩最野的女人……你考慮得怎麼樣?」
拍掉小騷包捏我臉的肥手,順便抹了一把臉上的口水,搖搖晃晃起身,提起這肥小子后衣領往偏園走,他居然一點也不掙扎,在半空中回過頭來了悟道:「聖卿是要與我偷香竊玉暗中風流?」
「聖卿?」我腦子裡酒醺醺,一時沒能理解。
「董聖卿,董賢,代稱子瑕你。」小騷包道。
「子瑕?」我腳步晃悠悠,一時沒反應過來。
「彌子瑕,衛靈公的男寵,代稱聖卿你。」小騷包繼續道。
在一棵數人才能合圍的老槐樹下,我停步,把手裡的小子提到眼前,一手使勁捏著他的肥臉,「你是哪家的小毛孩,毛都沒長齊,竟知道衛靈公與彌子瑕,漢哀帝與董賢這兩對分桃斷袖的鼻祖!乳臭未乾的小子還敢揩本官的油,讓你知道什麼叫真風流。」
他對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興奮與好奇,我奪過摺扇,揚了揚手就把他拋到了幾人高的樹丫子上,嘿嘿笑了。
「嗚……騙人……說要風流的……嗚……」小騷包趴在樹丫上四爪緊緊抱著樹榦,一動不敢動。
「嘿嘿!這就是風流,有風刮過,一會你就屁滾尿流。」我搖著扇子,滿意地回去了。
回到酒席上,我一面搖頭感慨世風日下連垂髫小兒都知道分桃斷袖的典故,一面唏噓喝酒人心不古。又喝得醉醺醺時,幾個太監慌裡慌張地到處跑,我抬頭正瞧見後宮沈昭儀面容焦急地到老狐狸身邊耳語什麼。
這杏園宴乃是宴請百官,后妃怎跑到這裡來了?眾官員交頭接耳,我瞧見謝沉硯與晏濯香同時向我看來,我睜著迷離的醉眼正準備向他們示意,一個太監匆忙跑來我身邊,急道:「顧侍郎,方才有宮女瞧著您帶著晉王玩,可知小殿下在何處么?」
「晉王?」我撐著頭思索半晌,道:「不認識。」
太監急得要哭,扯著我袖子,「顧大人,此事兒戲不得,晉王不見了,昭儀娘娘急得不行,聖上險些動了怒,哎喲,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我暈乎乎的,沒大聽清,琢磨著想睡一覺。
「顧愛卿!」一聲龍嘯。
「臣在!」我反射性地高呼。
「據說方才晉王與你在一處,吾兒現在何處?」老狐狸威嚴地立在我跟前,責問於我。
老狐狸的龍威激得我清醒了幾分,前後聯繫思索后,我眼皮狠狠一跳,哆哆嗦嗦拿摺扇指向偏園的方向,「那、那邊……樹、樹上……」
眾人嘩啦啦奔了去,我在酒案前冷汗涔涔。
「賢弟這是怎的了?滿頭的汗……」漆雕白俯身來瞅我。
我一把拉住他袖子,哀嚎:「漆雕兄要救我啊!」
片刻后,老狐狸抱著一身尿水一臉淚水的小騷包回到宴席上,沈昭儀一面拭淚一面忙著讓太監傳喚太醫。
眾官員驚詫地侍立一旁,我抬起視線望了一眼,小騷包在老狐狸懷裡也正抬起腦袋朝我看來,顫巍巍的手指向我指來。我手裡的摺扇啪地一聲落地。
「顧淺墨!」老狐狸一字一字幾乎怒吼。
我疾行幾步撲通跪下,「臣臣臣有罪……」
「晉王如何到樹上去的?」老狐狸幾欲噴火燒死我。
沈昭儀怒視於我,等著我的回答,眾人也都等著我道明原委。我瞧見漆雕白一臉焦急,謝沉硯一臉凝重,晏濯香一臉沉默,常老兒一臉暗爽。
我咬咬牙,愧悔道:「是臣臣臣送送晉王上上去的……」
周圍一片抽冷氣的聲音。
梨花帶雨愈發嬌媚動人的沈昭儀恨不能撲到我身上咬死我,捏著手絹的纖纖玉手指著我發抖,「反了反了!小小門下侍郎竟敢如此,來人,拖出去笞三百!」
我跪在地上,腦子裡嗡的一聲響。
「不可!」兩人異口同聲。漆雕白與謝沉硯竟同時撩起衣擺跪到了地上,「聖上息怒!昭儀娘娘息怒!」
杏園裡,百官噤若寒蟬,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沒有判斷力,在皇帝與后妃的盛怒之下,更是無人敢出言——除了跪下的兩人——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
「你們也想謀逆不成?」沈昭儀怒目。
我看了眼老狐狸,此刻他眉峰緊鎖,面如寒霜,不知是什麼意見。小騷包晉王揮舞著兩隻胖手,從老狐狸懷裡爬起來,繼續朝我揮動手爪,由於身體被老狐狸束縛住,便呈現一幅掙扎的模樣,忽然身體一陣抽搐,兩眼一翻,不省人事。
「齊兒!」老狐狸大驚失色。
沈昭儀險些暈倒,幸有身旁侍女扶住,「快宣太醫!」
杏園內所有官員都神色緊張,幾個老臣嚇得也快暈倒。禁軍立在我身後,打算將我拖走施以笞刑,見狀也不知所措。
幾名老太醫匆匆趕來,把脈的把脈,取針的取針。我望著這番情形,心裡的預感愈發不妙。果然,沒多久,一名太醫抖著汗水急促道:「回稟陛下、昭儀娘娘,晉王殿下乃是中了夾竹桃之毒,恐、恐有性命之虞……」
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我想我臉色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沈昭儀在暈倒之前還不忘指揮護衛,「把這個逆臣賊子打入死牢!」
老狐狸一心求醫,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漆雕白和謝沉硯紛紛瞧著我,卻都說不出一句話。晏濯香始終處於沉默中,修長的身形襯著儒雅紫衫,飄逸而疏離。
禁軍毫不含糊將我拖走,我放棄了掙扎,翻著眼皮看也許是最後一眼的杏園天空。
被拖出芙蓉園時,門口的兩個禁衛官見我被人架得倒退著出來,驚愕地瞪大了眼。我被拖得有氣無力跟他們打招呼,「二位軍爺,告辭了!」
※※※
被人毫不客氣扔進天牢后,我還沒有辨清方位,四下的蟑螂老鼠紛紛逃竄,看著它們從我衣服上路過,我閉了閉眼,再睜開,從地上爬起來,發現方才竟壓死了幾隻蟑螂。
蟑鼠遍地潮濕陰冷的天牢,我還是第一回進,毗鄰的幾處監牢內,被關押的犯人毛髮幾乎覆蓋了滿臉,衣衫襤褸,身上的臭氣蔓延到了四下,他們見我這副狼狽模樣,無不幸災樂禍。
對面看不清容貌的一個胖子尤其興奮,趴在監門上沖我喊著:「犯死罪了?哈哈哈!凌遲還是腰斬?年紀輕輕就入了死牢,有趣!有趣!哈哈哈……」
另幾處囚犯也紛紛附和,「死罪!死罪!有趣!有趣!哈哈哈……」
我轉身幾步,在監牢內走了幾圈,嚇得好幾窩老鼠夫妻別離兒女逃竄。每個監牢都幾乎一模一樣,內里一張木板床,一張散著臭氣的破棉絮,再加只馬桶。我挽起袖子,揭了棉絮裹到一邊,騰出了半張木板床,拿手在上面一拭,一瞧,滿手的灰。
抬頭望向牢獄高處的小窗,幾朵悠然的白雲飄過,幾隻歡愉的鳥兒飛過。我嘆了口氣,轉身坐到木板床上。
當夜,迷迷糊糊我就睡著了,又夢見自己回到了崑崙,抱住玉虛子大腿抹眼淚,「師父呀,您無比可愛的徒兒就要赴黃泉了,再也找不著這麼大酒量的人陪您喝酒了……」
翌日還沒睡醒,就聽見獄卒似乎在說,「38號,有人看你來了!」
我翻個身,還沒醒,又似乎聽見耳朵邊有人說,「大人,你……你受苦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