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復盤刺殺

第5節復盤刺殺

教育部總長湯爾和身邊的一名侍從在新元飯店被刺身亡的消息,第二天便有北平當地的兩家報紙披露了出來。當然,版面和位置均不醒目,因為死者崔姓處長的地位苦不甚高,對被刺內容的報道,也局限在普通兇殺案的性質。可以說,該消息並未引起什麼波瀾。

但這條新聞卻被輔仁大學國文學系的大四級學生劉立民,如饑似渴地捕捉到了。

從新元飯店刺殺現場逃亡后的次日上午,劉立民便跑到了北平街頭,在一家家報攤報亭購買剛剛出版的當天報紙,然後便從每張報紙的頭版讀起,結果,很快便在《新民報》的第二版找到了他要搜索的有關內容:東城新元飯店昨夜發生命案。

及至讀罷寥寥兩百多字的全文,輔仁大學學生劉立民徹底驚呆了——這條短消息透露出了兩個要素:崔姓處長竟然頸部中刀斃命;而最先發現崔姓處長屍首的,竟然是兩名當晚在新元飯店舞廳參加舞會的女學生!

昨晚的舞會,是由臨時政府的教育部主辦,因此到場的不乏一些北平的在校大學生。劉立民與自己的兩名同學好友,也正是借著參加舞會的名義進入的新元飯店。

然而!——捧讀報紙的劉立民一顆心開始急劇跳動,他原以為北平警察局可能發布對三名青年學生刺殺教育部官員不成、而後畏罪潛逃的通緝,但是報紙上的這條兇殺新聞,卻隻字未提及嫌犯。

那個穿旗袍的漂亮女人!

那個隨身帶槍的神秘女人!

她究竟是什麼身份?!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后,劉立民慢慢梳理出了頭緒:第一,在女盥洗室亮出手槍的女子,事後並未選擇向警方告密他們三個年輕人;第二,該女子甚至未選擇報案,否則,最先發現崔姓處長屍首的,就不可能是兩個如廁的女學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女人很有可能在己方三人離開后,用刀殺死了崔姓處長,而後遁去!

將報紙折好藏進學生裝(今天他不用穿掩飾身份的西裝了)的口袋,興奮激動異常的劉立民,騎著腳踏車一溜煙飛到了西城東北角的濤貝勒府,那裡如今就是輔仁大學的校址,找到昨晚一起行事的同班同學張遠。半個多小時后,共乘一輛腳踏車的他們,又撲進了燕京大學,從教室里勾出了坐立不安的關金文。在燕大未名湖畔的一塊假山石旁,三名壯士圍著一張報紙鬼鬼祟祟地開起了小會。

經過幾番分析與爭議,三人最終形成了共識:昨晚在新元飯店舞廳旁的女盥洗室里遭遇到的持槍美女,要麼是良知未泯的日偽特務,要麼乾脆就是抗日組織的人——她在親眼目睹他們三人的刺殺行徑后、在得知他們三人的「北平學生救國會」成員的身份后,不僅放過了他們,而且在其後完成了他們未能完成的刺殺漢奸之義舉。

「你瞧瞧人家!」到了此時劉立民仍沒忘記昨晚的齷齪,用拳頭捅著關金文厚實的胸脯:「同樣是一刀,人家就知道捅脖子——你咋就只往後背上捅?捅完了還攥不住刀把!」

氣急敗壞的小關,恨不能一口水吞了面前這個說風涼話的同學兼同志,絞盡腦汁想了想,卻沒有找出適合反擊的言語,於是順手指著剛剛從湖畔翩翩經過的幾名燕大女學生,一臉壞笑地說:「當心,密斯特劉——你這麼念念不忘地誇一個漂亮陌生的女子,不怕你的密斯程吃醋嗎?!」

劉立民果然張口結舌,萬沒料到在討論要緊事的節骨眼上關金文會亮出這個來揶揄自己——就是這座燕京大學的文學院英文學系,摩登矯情的大三女生程慕雪已經向輔仁大學的國文才子劉立民高調示好了小半年,只不過後者始終半推半就,導致兩個人之間若即若離,混沌曖昧。

「喏,要不要我現在就去女院喊她過來?你也好給你的密斯程講一講、你對昨晚那個美女殺手的無限崇拜和敬愛!」眼見對方尷尬,關金文越發來了勁頭。

「別胡鬧!」輔仁學子這下真的急了:「她不是我們救國會的人,這種機密行動可以亂講嗎?!」

頭疼不已的張遠只得出來給兩位好朋友打圓場。

好在意外獲悉脫離危險的興奮情緒,大大感染了三個戰友,他們轉眼丟下了前嫌,一邊分析持槍女子的身份,一邊開始復盤昨晚的戰鬥。

當時的情況,用「一團糟」來概括,恐怕再恰當不過了——

他們是在幾天前收到教育部要舉辦這個雞尾酒舞會的消息的,得知出席舞會的不僅有偽臨時政府高官、且有監管教育部的日本人以及來自北平部分高校、中學的師生,就決定混入新元飯店,尋機破壞電路,趁黑在現場散發抗日傳單。秘密設在輔仁大學校園內的「北平學生救國會」,批准了劉立民提出的這一動議,交由救國會成員劉立民、張遠、關金文具體執行。

他們制定了相對縝密的行動方案。由劉立民假扮成富家紈絝子弟,於舞會舉辦日的當天下午,入住新元飯店,同時將擬散發的傳單裝在提包內帶入並存放在飯店房間。

當晚,張遠和關金文拿著到手的舞會請柬(搞到這樣的請柬並不難),準時出席。擬由燕京大學物理學系的關金文,在舞會舉行期間尋找並短暫破壞舞廳電路,張遠負責掩護。

在那之前,劉立民攜帶裝有傳單的提包混入舞廳,佔據一個火車座位式的包座,雇傭舞廳舞女在身邊,假意玩樂。一俟斷電,便趁黑暗之際拋撒抗日傳單,隨即撤離現場、返回飯店二樓房間。兩分鐘后,關金文再恢複電路——如是,重見光明的人們就會發現,掛滿了太陽旗以及偽政府五色旗的舞廳內,遍地皆是抗日宣言!

計劃當然是近乎完美無缺的。然而,在執行過程中,卻出了意外。

尋找舞廳電路的環節率先遇到了麻煩——對舞廳環境完全陌生的關金文,在舞會已經進行了幾十分鐘后,仍未找到可以操作斷電的安全地點;情急之下,他與張遠走出舞廳側門,在外面的走廊上繼續搜尋。於是,在這條走廊的天花板與牆壁夾角處終於發現了電線。

此時,苦等斷電無果的劉立民,發現張遠、關金文溜出舞廳側門后,馬上跟蹤而至。三人在側門外的走廊上緊急碰了一下頭——他們注意到這條十幾米長的走廊,其盡頭原來是並排而列的兩間男女盥洗室——隨即決定由張遠搭人梯、送關金文接近天花板,剪斷電線,劉立民暫時留在附近掩護。

就在這時,又一個意外發生了——關金文騎在張遠的雙肩脖頸上,被顫顫巍巍地送到了天花板下,手持電工鉗正準備剪斷電路,不料走廊盡頭男盥洗室的門倏地一開,有個胖胖的中年男人一邊抖著手上的水珠一邊走了出來。

第一個發現意外的當然是劉立民——彼時張遠的頭部被關金文兩條大腿夾住,直面牆壁無法斜視,根本就未察覺到走廊盡頭有人出現;關金文的注意力則全部放在天花板與牆壁夾角處的電線上。

「你們兩個利索點,這點小毛病都修不好!」情急之下,劉立民急中生智朝著疊羅漢狀態的兩個同學大聲嚷了起來,一來是要向他們倆示警,二來則想給越走越近的中年胖男人造成一個假象:他們是在修理電路。

但這個中年胖男人卻疑心大盛,他目光警惕地在距離三個年輕人不足兩米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環視對方厲聲問道:「你們不是學生嗎?在這裡搞什麼?!」

關金文、張遠雖然已經驚覺,但猝不及防之下皆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目睹了這二人的慌亂神色,中年胖男人越發認定其並非善類——臨時政府教育部的崔民成處長,近來沒少掌握北平青年學生當中反日暗流涌動的情況。

「你們想搞破壞!」崔處長終於大叫起來。

提前看出不妙的劉立民,此時腦袋嗡的一聲,再也不管不顧,從西裝內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短槍,一個箭步竄上前,槍口頂住了胖男人的軟肋,低聲喝道:「別叫,再叫就一槍打死你!」

身兼輔仁大學校田徑隊短跑隊員的劉立民,兩個月前利用訓練之機,偷了體育教員室的一把比賽發令槍;此後每當上街散發張貼傳單標語,他都隨身攜帶著這把發令槍,以備出現不測時威懾敵對者。

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偽政府崔處長,本來視力就不濟,走廊內的燈光又偏昏暗,隱隱約約看見對面這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槍,頓時膽寒,哪裡又會想到頂在自己身上的這把槍,竟然是件唬人的西貝貨。

「回廁所去!」劉立民用不拿槍的手揪住中年胖男人的衣服領子,與已經解除了疊羅漢姿態的兩個同學,簇擁推搡著對方向走廊盡頭的盥洗室疾走。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警告你們不要亂來,我是教育部的崔民成處長,」中年胖男人邊走邊哆哆嗦嗦地掙扎道:「我認識許多閣子(作者註:北平人稱呼警察局的俚語)里的警察,你們要是敢害我、一定逃不掉的……」

但這番話,恰恰讓三名無計可施的青年學生動了殺機,他們瞬間明白了:今晚若不幹掉這個漢奸,勢必要遭到他的出賣指認!

關金文的電工鉗已經收起,此刻握在手中的是一柄短刀——這位燕京大學物理學系的高材生,平日里喜歡鑽研拆卸機械電器,因而擁有各類金屬工具——劉立民瞥了瞥小關手裡的短刀,隨即對視著對方的眼光,揮手朝著中年胖男人的後腦虛比了一個砍殺的動作。

至此,三位青年戰友心意相通,熱血上涌,一起發力將教育部的崔處長往男盥洗室的門裡推。

預感大難臨頭的崔處長,拚命做著抵抗,竟然趔趄著掙脫到了隔壁女盥洗室的門旁。到了這一地步,三名大學生再無顧忌,索性順勢將對手擁入了女盥洗室。所幸室內無人,劉立民低呼了一聲:「動手!」隨即閃身出去,掩上了女盥洗室的門,立在原地放哨。

按照劉立民的設想,人高馬大的小關手中有刀,張遠雖個頭不高但體格敦實,還習過幾天武術,此二人聯手,快速幹掉一個虛胖的中年眼鏡男,應當不在話下。

然而女盥洗室內的情形,卻遠不如設想的那麼順利——教育部崔處長竭盡全力進行了抗爭,國文系大生張遠好不容易從正面攥住了對方雙手,曲起膝蓋用力撞擊其腹部;趁著這個中年胖男人負痛彎腰之際,物理系大生關金文咬緊牙關,揮刀奮力刺向其後背!

沒有殺戮經驗的青年,這一刀出得全無章法——既未瞄準后心要害,又偏偏刺到了對手的脊梁骨處,硬碰硬之下,短刀只在教育部處長的後背扎出一個刃口,雖然見血,卻苦不深入。垂死頑抗的崔民成反倒孤注一擲,奮力將張遠、關金文雙雙拖倒在地,三個人便在女盥洗室的地面上扭成一團,短刀也從小關的手中摔落倒了一旁。

耳聽得盥洗室內打聲一片,劉立民心急如焚,正待重新推門而入,卻猛然發現走廊另一端的舞廳側門裡走出了一個女人,女人一襲旗袍,沿著這條十幾米長的走廊裊裊婷婷漸行漸近——有人來如廁了!意識到這一點的劉立民驚出一身白毛汗,背對女盥洗室大門站著的他,用右手握拳隱蔽又急促地敲擊起了門扇,給裡面的夥伴報急。但彼時張遠與關金文正竭盡全力壓制對手,絲毫不曾領會。

更令劉立民大吃一驚的是,來到他面前的穿著旗袍的漂亮女子,一言不合之下竟然揮手推開他、同時抬腳踹開了女盥洗室的門!輔仁大學國文系大生從一開始就將這名旗袍女子判定為舞廳內的職業舞女(因為從面相上觀察,她顯然已過學生年紀),再看到對方行動潑辣、頗有風塵女子派頭,便越發深信不疑。此刻眼見女盥洗室內的隱情已經暴露,劉立民來不及多想,掏出剛才揣起的發令槍,從側后頂住漂亮旗袍女子的窈窕腰肢,將其推了進去。

於是,新的意外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結束了對昨晚之事的詳細復盤,三名學生戰士仍沉浸在激動與興奮當中——此前,秘密加入了「北平學生救國會」的他們,已經在救國會負責人的指揮下,參與了數次白日拋撒傳單、夜晚張貼標語的反日行動,雖然也很揚眉吐恨,但對於血氣方剛的他們而言,總有隔靴搔癢之感。習過武的張遠曾不止一次對劉立民和關金文表示,應當瞅準時機親手殺死幾個日本哨兵或漢奸特務,那遠要比撒傳單貼標語務實得多!此提議也得到了兩名夥伴的一致贊同。只是,他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昨晚這一場戰鬥,雖然屬於臨時生變,但總算開了血刃日偽的好頭——當然,他們出了刀卻未能親手結果敵人的性命;但不管怎麼說,偽政府的漢奸官員最終一命嗚呼,這個戰功,三人可得一半!

現在回想起來,劉立民忽然覺得昨晚與自己面對面的那個旗袍女子,不再有什麼風塵氣息,相反,她不僅漂亮,而且英武,更不乏幾分……性感。這個湧上腦海的念頭,讓已略懂風月的輔仁大學國文系學生,白皙的面孔不自覺地泛起了微紅。

「愣什麼神兒呢!」同班同學張遠的吆喝將劉立民拉回了現實:「我問你,那包傳單還取不取了?」

昨晚在行動之前,劉立民已經將一提包的抗日傳單,悄悄塞到了新元飯店舞廳一個火車座包廂的座位下面;後來從女盥洗室撤退得急,無法將其帶走。原本以為,三人昨晚的行徑已經被日偽軍警發現,因此不能再冒險回舞廳取走傳單了。但現在看來,敵人似乎並未覺察到教育部崔姓處長的死亡與反日行動有關。

「我這就去,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取回來!傳單沒撒成,東西總得有個交代,今晚開會咱們還得向領導彙報呢;」劉立民信心十足地答道:「另外,昨天在新元飯店二樓開的那個房間,也沒來得及退房,有一筆押金還擱在酒店前台呢,不能白白糟蹋了錢。」

「我陪你一起去吧!」張遠來了興緻。昨晚在新元飯店舞廳,他和小關注意力都放在尋找破壞電路的位置上,未能好好感受初次涉足的都市舞廳氛圍,他對扮成富家公子哥、找了個妖冶舞女作掩護的劉立民,大為艷羨。

「不用了,人多目標大,畢竟那裡剛出了命案,眼下我們還是得小心為上。」劉立民不了解夥伴心思,一口做了回絕,令比自己矮一頭的張遠同學,失望不已。

但瀟洒倜儻的劉立民,其實也在心底澎湃著一個難於啟齒的念頭:重返新元酒店,會再遇到那個漂亮性感的持槍神秘女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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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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