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遍地黃金
中午羅哥回來了,他又接到一個大單子,高興得很,要喝酒。冬子覺得,這兩菜一湯,喝酒恐怕有點不像樣。但羅哥卻說:「小陳,你炒的菜,哪怕只有一個,都可以下酒,不弄了,直接吃。要不,你也喝點?」
「下午要送貨,我就就不喝了,喝了開車,醉駕。」
羅哥笑到:「你一個騎電動車的,警察有功夫理你?」他抿了一口白酒:「倒是,安全是自己的,你晚上再喝。」
原來,羅哥接到一個單位裝修的工程,承包工程的老闆,定了羅哥這裡的材料,大約光材料費,都得三十多萬。按冬子的演算法,光這一單,老闆起碼得賺三四萬塊錢了。
結果,羅哥酒一喝,話就沒藏住。單位裝修,水分很大的,羅哥的利潤,起碼得有六七萬塊錢。雖然他們一般不在冬子面前透露利潤率等機密,但冬子在這裡時間長了,老闆對他的信任也多了,說話也就沒什麼防備了。
冬子想,這可真是個好生意啊。有一天,如果容城也開發起來,自己做這一行,賺錢的前景還是有的。當然,目前有兩個困難,一是還沒摸清水分,這行當的貨源進價及動作方式,冬子還不太懂,這也不好問,畢竟是老闆的生意機密。二是自己沒本金,如果要開這種店子,沒幾十萬本金,貨都進不來。
不過,冬子相信,憑自己的聰明及勤勞,總有機會的。何況,羅哥也曾經答應過自己,慢慢帶自己入行。況且,自己今後要回容城做生意,不跟羅哥競爭。
在飯桌上,大家都高興。黃姐不沒忍住,偶然提到今天看見那何老大的事情了。
「何老大,他罵我了?」
「那倒沒有,小陳,他當你面,也沒罵過?」黃姐問到。
「他所有人都罵,當著我面,說街上所有人都是壞人。」冬子覺得,沒必要隱藏什麼。更何況,羅哥興緻這麼高,也不存在怕他不高興。
「對嘛,小陳還是實在人。這何老大不罵人,那叫什麼老大?老大嘛,罵人是他的權力,對不對?小陳,你沒看,他那個作派,走路的樣子,是不是像個幹部?」
這話把黃姐與冬子都逗笑了,看樣子,羅哥太了解這傢伙了。
「他裝得像個幹部似的,當然,是幾十年前的幹部樣子。今天的幹部要都穿成他那樣,幹個羅卜!」
羅哥在酒精的催化下,幽默細胞開始活躍,臉上的青筋,也有點跳躍。此時,一口菜一口酒的節奏慢了下來,冬子知道,他要發表長篇論述了。
「按理說,我還得叫他一聲老表,畢竟一個村的。但是,我們村,他確實是老大,因為村長拿他都沒辦法。村裡開大會,他能夠搶村長的話筒,把村長批一頓,說的話像是個大領導。說別人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說人家是見錢眼開不為窮人作主,說什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總之,他窮,他有理唄。要不是幾個年輕人把他拉下來,他可以說半天。」
冬子覺得奇怪:「這傢伙,難道不挨揍嗎?」
「你敢揍他?我給你說,小陳,今後遇到他繞道走,離他遠些。你要動他一指頭,他就現場倒給你看。你沒時間,他有時間跟償耗。他有理由了,病就出來了。什麼頭昏腦花眼睛脹、跌打損傷濕麻木癆傷腳轉筋,指甲痛頭髮痛都給你整得出來,就問你怕不怕?」
羅哥剛才最後幾句,如同相聲中的貫口,也像最流行的RAP,很密集的節奏感,自帶某種藝術氣息。他不是做生意的,他是練嘴皮子的。
在大家的笑聲中,羅哥瞪鼻子上臉,有點顏色就開染房了。他一拍桌子:「光說不練不是好漢,要說何老大沒練過,打小我也覺得沒練過,要說他練過,他還真練過。」
一段下來,就勾出黃姐表面鄙夷實則欣賞的目光:「你羅哥,當年窮得,還丑,全憑這張嘴,把我騙到手的。」
羅哥繼續他的表演:「那年那月,話說何老大橫行街頭,被自行車擦肩而過,你要問啥叫擦肩,其實就是,綠樹掛了衣服、春風吹了池塘,與其說是緣分,不如說是親熱。騎手客氣,說聲對不起,這就拐噠。」
實在是羅哥專業水平有限,想搞一段合轍押韻的東西,也太難。節奏不打了,改為散板敘述。
「騎車人外地口音一出來,只見我們老大,在騎車人離開他已經五米的情況下,突然大喊一聲哎喲,當即倒地。那姿勢,如楊柳迎風擺、如泰山崩於前,要說快實在快,騎車人一回頭,已經看見老大橫於街頭。要說慢,也是慢,等騎車人下車察看時,老大才開始了他下一個動作,捂肚子打滾喊騰,等別人問他怎麼了時,他才記起最關鍵的動作:雙手抱住對方的腳,不讓人走了。」
這是典型的訛人的套路,當然,是欺負別人是外地口音。別人當時也有點怕,提出去醫院檢查,老大當然不是那麼好惹的,開口就說出前面那一大堆毛病。羅哥說到這裡時,不同得讚歎到:「要說我們村碰瓷的,他是專業的。」
黃姐說到:「我們村其他人,也沒人干過這事呀。」
「那他最後訛了多少呢?」冬子聽到這裡,當然想知道結局。
「兩百塊錢。」
「不對啊,如此演技,加上不要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怎麼只有兩百塊?」
「那他找錯對手了,那小夥子也是個愣頭青,不怕這個。本來在武鋼外面跟黑道混,也沒混出名堂,也沒正經工作,外地來的人不錯,但架不住他本地有大哥。那可是真正的大哥,搞拆遷的,你想,他一個電話,紋身的人來了五六個。為首的老大認得何老大,對方發話了:何老大,老子認得你。你要錢,給你兩百自己撿,不要錢,把自行車丟給你。看你也窮,要就要,不要算了,你家那屋,都經不起我一腳。何老大一看,碰到狠人了,從地上把錢一撿,就走了。」
冬子沒讀過增廣賢文,不懂得那句話。但意思,通過這個故事,算是明白了。「惡人自有惡人磨,莫與他人論短長。」
在這街面上混久了,也知道,所謂搞拆遷是咋回事。碰到釘子戶,政府也拿他沒辦法。怎麼辦,就找這些所謂的拆遷公司,以一定費用,打包。拆遷公司在武漢,雖然不存在硬打硬搬的現象,但可以軟磨。比如天天在你家門口舞槍弄棒的、惡語相向的、沒事找茬的、扯皮拉筋的,總之,搞得你煩,最後不得不同意簽合同。
這是混在黑白邊緣的人,沒有殺人放火,但也算是耍賴撒潑。
「本來我們村的人,沒這樣的。到處是黃金,撿都撿不贏,哪個做這種不要臉不要命的事呢?」
到處是黃金,這個說法,冬子還是第一次聽到。但在隨後羅哥的解釋下,算是明白了,今天這個社會和目前這個地方,紅火的架勢。
本來,這裡是武鋼邊上,圍繞這大的企業做事情,是很好找工作的。央企如同一頭肥牛,當地居民如何能夠拿到一要毫毛的好處,都會發大財了。
更何況,城區已經蔓延到此,農村變成了城市,大量的建築出現,如此巨量的工程投入,哪裡找不到賺錢的門道呢?用黃姐的話說:「三嫂家,開一個小餐館,現在都不對外營業了,專門給建築工地的工人送盒飯,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一天四個人,都忙不過來。」
這就好比美國當年的淘金熱,你不是淘金工人,但你只賣淘金時用的鐵鎬,你都會發財。
即使你不打工,只做外來打工人員的服務工作,也夠你本村人賺的了。賣水賣煙,十幾個平方米的門面,也可以養活一家人。更何況,農村房子寬,有幾家人,把老宅子租給臨時項目部,房租也是一筆好收入。
再有最大的項目,武漢高鐵站,這規模這氣勢,在當地杜志民眼中,那就是發光的金子啊。
就說這些商品房,修完了,民工走了,項目部也撤了,也不等於生意結束了。起碼,他先得裝修吧,這就是羅哥賺錢的門道了。按這規模,光是裝修的周期,就以目前正在修的樓來算,做五年建材生意都是興旺的。
更何況,這房子賣出去了,住的人得進來了吧。商業其實很簡單,周邊人口的多少直接決定了市場的規模。人多了,購買力就自然上去了。
這是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各種機會就在眼前,如果不發財,只有一個解釋,那是你懶。當然,身體有病的原因除外。
冬子問到:「何老大這麼窮了,看樣子,他也是愛財的,怎麼不找點事干?看他身體也不差,一個月搞個兩三千元錢,怕是容易的。更何況,他家也有房子,收點租金也行。何況,你們說的,原先父母是種菜的,他就是種菜,也能夠得些現錢。」
「你問對了。他這人,一般的工作還看不起,總認為自己就應該在武鋼上班,當個正式工人。莫說他沒那技術那條件,就是有,能幹多長?他喝酒誤事的事,人人都知道,哪個敢用他?我們現在,都沒人願意給他介紹工作了,怕給別人丟麻煩。你要說租房子,他家的房子,自從他父母去世后,從來沒修整過,連衛生都不打掃。你是沒到他家裡去過,你要是去了,都找不到一條幹凈的板凳。種菜?想都別想,他從小就不學,根本就不會。更何況,他認為自己是有思想的上等人,怎麼可以挖泥巴呢?」
羅哥說完,再喝了一口酒,總結到:「所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坨泥巴,甚至連泥巴都不如。泥巴還長莊稼,他那泥巴,草都不長。」
一時大家無話,不是對這人的嘆息,而是對這種人,簡直就無話可說。後來冬子的經歷也證明,自那天以後,老闆夫婦,就再也沒提過何老大。即使何老大有時從門口經過,也沒人給他打招呼。
羅哥酒喝得差不多了,當然還要有話說。「所以,你莫看遍地黃金,你不找,你不挖,它是不會跳到你碗里來的。黃金埋在沙里,沙子再松再淺,但你得挖,你得淘啊,對不對?」
真理在握的羅哥,此時顯得大氣而寬容,酒精上頭了,臉上成醬色,目光呈紅色,放下酒杯,說了句:「小陳,你兩個菜,居然下了我半斤酒,太好吃了。」他轉身給黃姐說到:「我想睡一下」。
黃姐問冬子:「讓羅哥睡你的床,行不行?」
冬子笑著對正在收拾碗筷的黃姐說到:「這是你家,隨便呢。」說完,冬子就到商店外面,守顧客去了。
過了一會,黃姐洗完碗過來了。冬子此時已經是個有心人了,會在有意無意間,通過聊天的方式,了解這生意場上的潛規則。
「黃姐,你剛才說的那個開餐館的三嫂,是不是斜對面,最近經常關門的那家?」其實冬子是明知故問,那家餐館的燈箱上,明明就寫著「三嫂美食」。
「對啊,她們家,兩口子,還有他小叔子兩口子打下手,共四個人,這餐館也不大,平時生意就那樣,好在不交房租,自家的房子,門面是他們賣下來的。」
「按你說,那生意一般,養活兩家人,也叫一般?」冬子的問題是有道理的。如此辛苦地養活兩家人,行利每月至少得兩萬吧?這種估算不過分,冬子有依據。按三嫂她家這四個人的年紀和身體來看,每個人,找一個每月四五千的工作不成問題,再加上如果把這門面租出去,每月總收入也超過兩萬了。按成本倒推的方式,冬子心裡大概有個底數。
「生的煮熟,對半出頭。」黃姐突然冒出這句話來,這句話如果用武漢話來講,是押韻的。因為,在武漢把這個「熟」字要停念成「SHOU」。
其實這種地方特色的語言藝術,即使在最嚴肅的場合,偶爾也能夠遇到。當年,偉人在武漢寫「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葛校長就專門解釋過。偉人寫詩,是按湖南話來押韻的。在湖南,國家念「GUE」,與後面一句的北字,相對應,湖南人念「BIE」。所以,聽起來是押韻的。
當然,當時普通話並沒在中國普及,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而今天,聽到黃姐順口出來的這句話,冬子當時假裝表情驚異。其實,冬子賣羊肉串時就知道,做餐飲,毛利對半是基本行情。所謂對半,就是利用一百塊錢的材料,做出兩百塊錢的食品賣出去而已。中間包括加工的技術及人工水電等各項成本。
黃姐看到冬子好像不太懂的樣子,好為人師的習慣就出來了。「你今後如果辦餐館就曉得了,那是個辛苦活,表面看起來利潤高,但菜是一鍋一鍋炒出來的,油煙不說,特累人,不好乾。」
「那是,這也算是掙辛苦錢。」
「就是辛苦錢,有人掙得到,有人還掙不到呢。我不是廚藝不好吧?我就有時候找三嫂子問,她也教,但我也學不會,這東西是天生的,你不會炒就是不會,學不來。但是,她說的生意經,我倒是覺得,她是個能幹的人。」
冬子問到:「把菜的味道搞好,不就行了,還有什麼生意經呢?」
「你莫說,我不問,我都不知道,還有那多名堂。三嫂子跟我熟,我又不開餐館,她找我借過錢,所以她願意告訴我。」黃姐對自己的人緣和處事,稍微有點驕傲。「光把菜味道炒好,就能夠賺錢?哪個廚師不會?如果你是老闆,不會算成本賬,是不行的。」
冬子覺得有意思,畢竟父親當年賣羊肉串或者自己賣的時候,由於產品單一,為保障品質,倒沒算過什麼成本賬。當然,冬子知道,父親肯定是算過,只是沒有告訴他。他本人呢,只是照著父親的模式做就行了。
黃姐繼續說到:「比如說肉吧,肥的用來炒回鍋肉,先把肉煮熟,不容易壞,今天賣不完明天還可以賣,光放冰箱的是瘦肉,因為要新鮮。就是瘦肉,也先用油鍋炸一下,一整天就可以擺在那裡,既不壞,客人點了,出鍋也快,這只是工序問題,倒並沒什麼難的。」
「這個廚師都知道,我也知道,並不稀奇。」冬子想了解更我東西,採用了激將法。
黃姐好像要顯示自己知道得多,就繼續說到:「還有你不知道的。比如說她的主要顧客,建築工地上的民工,怎麼辦?肉不能給多了,但要有肉的感覺,就多加肥的。民工飯量大,就多加一些米飯,這成本不高,但人家吃得飽。更何況,民工流汗多,體力勞動后,吃東西,就得多加鹽。好多菜,要讓民工們感覺有意思,就多把辣椒,這辣椒一多,人家覺得夠味道,口碑就起來了。其實,辣椒還有另外的作用,就是可以掩蓋其它味道,存久了的肉,如果辣椒放得多,別人也吃不出味道來。當然,三嫂子還算是老實人,她倒不會把已經壞了的肉,拿出來賣。」
冬子問到:「那要是有人不吃辣椒呢?」畢竟,他賣羊肉串的時候,有人專門要求不辣的。
「那就換成滷菜,就是要滷味重的那種,反正是重口味,人家才喜歡。何況,那些民工們,有幾個不吃辣椒呢?她還有個絕招,不是晚上有民工過來吃晚飯,照例要喝點酒。她怎麼樣?就是進的農村土釀的高度白酒,成本也便宜,十塊一斤那種,但是正宗的糧食灑,她不賣全,她送。而且上菜也有講究,最開始的菜是清淡的,最後,就越上越咸,越來越辣了。」
「這又是什麼講究呢?」
「你要酒喝多了一點,舌頭麻了,一般的味道,根本吃不出感覺,就必須將味道越加越重了唄。」
冬子覺得,黃姐炒不好菜,不是她不聰明,也不是她不願意學。有可能,是她內心中就厭惡炒菜,所以潛意識中抵觸這件事。
不喜歡的事干不好,這與聰明無關。
當年,冬子英語不好,只不過是因為初中英語老師,在冬子第一天初中英語課時,批評了冬子。冬子從此就討厭這個英語老師,由此而來,冬子的英語成績就差起來了。
羅哥雖然平時也帶冬子送貨,但生意上的關節點,冬子缺少了參與機會,冬子覺得自己可以主動想辦法打聽些什麼。黃姐,因為冬子幫著做飯,本身就對冬子比較信任。
更重要的是,最近一段時間,賣菜這事,都是冬子包干在做,每天一百元的菜錢,冬子就從來沒用完過,還把伙食搞得很好。雖然黃姐不要求冬子記賬,但冬子仍然要把每天買菜的情況,用一張紙詳細記下來,包括剩下的錢,一併交給黃姐。
對於黃姐來說,這是小錢,她完全可以不上心。平時,基本上連這些賬都不看,錢也不數。但是,黃姐把這件事,作為考察冬子的辦法。她倒是去過幾次菜市場,核對過冬子的賬單,也檢查過零錢的數目,冬子沒有騙她。
她其實跟菜場好幾個菜販子都熟悉。冬子去得多了,就有很多人認識他了,黃姐找別人了解情況,也就更詳細了。最讓黃姐放心的是,冬子每次買菜都跟小販們講價,講出的價錢與小販們叫出的價是有差額的,而冬子,從來沒有貪污這些差額。他所記的賬,都是實打實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黃姐對冬子的防備之心,已經基本沒有了。比如中午羅哥喝了酒,說的那大單子的利潤,黃姐當時是清醒的,就沒有掩飾或者辯解,冬子聽了就聽了,何必防他呢?
在這種情況下,冬子終於得到一個重要的信息,事關羅哥做生意的關節點,是黃姐無意識中告訴他的。
冬子以前不理解的事,終於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