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些回憶
燕子怎麼可能忘掉冬子?那是她最美好的回憶,如今即使顯得虛幻,但這種虛幻,也足夠讓一個姑娘,一生中有某段驕傲的經歷。
有人說,女生總是在某個綻放的時段,享受過那種驕傲的光彩。對於燕來說,那個時段,是就跟冬子交往的那幾年,就是在東山公園的山上和樹木里,就是在冬子崇拜而單純的目光中。
而此時,於燕最需要的,是把這份驕傲保存起來,藏在心靈中最安全的角落,不讓人再去破壞它。前次,廖苕貨已經破壞過一次了,這一次,再不給他機會。但於燕知道,真正能夠徹底破壞它的,是冬子本人。
因為,燕子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自己現在像社會中別人鞋子底下的一粒塵埃。
即使是隨風而逝的塵埃,也要倔強地活著,堅固地守護那內心中的神聖的光彩,那甚至連愛情都算不上的回憶,是那麼動人,至今,燕子回憶起來時,也有針扎的隱痛與莫名的甜蜜。這兩種感覺平時看來是矛盾的,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年月的冬子,這兩種感覺總是同時襲來。
「燕子,聽說你老家是農村的,你們那裡有山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有,可能還有魚塘,山上有鳥叫,塘里有魚跳。嘿!燕子,我這兩句還押韻呢,我是不是可以當個詩人?」
每每回想起這類當年的對話,哪怕剛剛哭過的燕子,都有想笑的感覺。
其實,燕子的少年時代,也曾經驕傲過。雖然家在農村,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但從小,自己就長得漂亮,說話聲音也好聽,村裡的長輩們,都會多誇自己幾句。村裡幼兒園的小夥伴,也喜歡跟自己玩。
燕子家還真的在容城鄉下的一座山邊,冬子說得不錯,她家門外,還真有一口很大的魚塘。燕子當年跟冬子那段對話時,雖然表面上,燕子波瀾不驚,但內里還是有震動的:冬子跟我家有緣嗎?他怎麼僅憑猜想,就可以說出我家的情況?
要說少女多情,就是指這種心思。這種風景,在容城的農村,好像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江漢平原走到容城,已經到了它的盡頭,小山與丘陵,布滿了田野,靠山建村最大的好處是,山上有樹有柴,便於生活。而魚塘,或者湖泊,反正大大小小的水面,總是要養魚的。這裡,就是典型的魚米之鄉。
冬子的想象,是根據普遍經驗而來,並不存在多麼特殊的意義。從概率上講,在容城鄉下,如果你找出某個村莊,一個看不到山看不到水面的村莊,那才是小概率事件。
但燕子當時就認為冬子很特殊,這是戀愛初萌時的特點。認為對方是獨一無二的鏡子,照亮了獨一無二的我。愛情極端主義者甚至認為,上帝造人是不完整的,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尋找愛情,就是找到那個唯一的屬於你的另一半,完成上帝未完成的工作。
年少的人們,還真願意相信這個理論,因為對於年輕人來說,愛情,就是他們的宗教。
燕子的老家距離容城市區,大概要有四十公里,由於湖面分割造成公路曲折,再加之沿途停靠,如果坐汽車到容城,就需要兩個小時。作為一個縣來說,這已經是距離縣城最為偏遠的地方了。這地方山地多,平地就比較少,離城市遠,所以,也就比較貧窮。
燕子的父母堅持要把燕子帶到城裡來讀書,是因為他們目睹了城鄉之間教育及生活環境的巨大差異,而不得不作出的選擇。
燕子在農村私人的辦的幼兒園裡,雖然也學些唱歌跳舞和畫畫之類的東西,燕子在那一個班十幾個孩子里,雖然也算得上出類撥萃,但與城裡的孩子相比,基本的差距就太大了。
燕子媽說到:「我們老家的老師,都是說土話的,這城裡的老師,都是說普通話。我回去看燕子,覺得她越來越土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燕子爸也想到:自己的女兒要模樣有模樣,聲音也好,跳舞也好,在村裡都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我們不給她提供城裡的教育,女兒最多成長為村裡的村花,出不了城的。
基於這種心理,他們狠下心來,把燕子從農村帶到了城裡來。當時燕子的父母在容鋼裡面打零工,燕子爸在鋼材碼頭當搬運,就是把鋼材用鐵絲紮好,然後掛在吊車的掛鉤上,讓吊車將它們吊到輪船上。
開機械的、指揮的、調度的,都是容鋼的正式職工。這種低端的、費力的、有點危險性的工程,一般都是雇傭農民工來做。這既是用工成本的問題,也有本廠職工不願意乾的原因。
當然,鋼鐵廠中,比這累的工作,也不是沒有正式職工的,比如鍊鋼高爐前的工人。但這些工種,需要熟練的技術含量,普通農民工幹不了。而且,這些正式職工乾的崗位,工資資金都特別地高,福利保障也相當到位。普通的正式工搶著干,都不一定有機會。因為,那是需要技術的。
而燕子爸所乾的這個工作,只需要勞力,不需要技術,所以給農民工干,給的報酬就低得多。況且,他們沒有正式職工的勞保與福利,既不存在養老金的問題,也不存在公費醫療的問題。所以,用工成本就低得多。
燕子爸勞累一個月所得到的報酬,大概只有正式職工得到的一半。但,這也比在農村種田好得多。在農村,人均土地只有一畝多,人均的水面,也只有幾分水面。不算勞力成本,除去種子化肥農藥等硬支出,一年怎麼做,全家人也得不到一萬元的收入。但在這裡打工,怎麼說,他本人一年也能掙到一兩萬。況且,孩子她媽也在打工,每個月也有一定的收入。
燕子媽在食堂當臨時工,打掃衛生與洗菜擇菜之類的。她當時,最佩服的人,就是冬子他爸:陳師傅。陳師傅在燕子媽眼中,不僅是個正直的人、受尊敬的人、能吃苦的人,更是一個最優秀的大師傅,能夠炒出最好的味道。並且,陳師傅吃苦的精神,就像一個鋼鐵漢子一樣,永遠不倒。
所謂緣分,你總能夠找出千百條理由。有一個理論說,這個世界上,你如果跟任何人拉上關係,最多只需要借用七個中間人就夠了。在容城,你要跟人拉上關係,目測,只需要一個中間人就足夠。
燕子媽最佩服的陳師傅,他們在一個食堂工作,而燕子與冬子,在一個班上同學。
當時,容鋼子弟校,收了很多插班生,基本上是來縣城務工的農民工的子弟。按當時的政策,這些插班生,是要交借讀費的。為此,燕子爸每年有一個月的收入,要用來給燕子交借讀費,但燕子的父母認為,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燕子很聰明,只需要一兩年,就有比較標準的普通話了。
小時候,男生跟女生是不怎麼玩到一塊的。況且,因為家庭條件的不同,一般的容鋼子弟,是看不上這些插班生的,當然,小學時期,大家的等級觀念不那麼強烈,也還算融洽。
冬子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燕子,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燕子的聲音真好聽,老師總點她起來朗誦課文。況且,到了四年級,燕子的音樂天賦被發現,成了班上的音樂委員。
音樂委員是很神氣的,每天早上第一節課,燕子就會起音讓全班同唱一首歌曲。「小燕子,穿花衣,預備--起!」
全班就唱著同一首歌了。冬子記得,於燕總喜歡穿著細碎花的衣裳,細碎花的裙子,連扎辮子的,也是一根花的細帶子。
小學時沒有那種概念,在燕子心目中,冬子只是一個靦腆的和氣的小男生,在男生堆里喜歡開玩笑,在女生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是燕子的偏見,冬子對其他女生,還是很大方的,但在燕子面前,總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
當你心靈深處遇到某個可以碰撞你的人,你的小心翼翼,反映出的面貌,有點像膽怯。如果在戀人面前不自卑,那就不是真愛。當然,那時,冬子還沒有戀愛的心,他只是對女生有些崇拜,尤其是對燕子。
女生是一種早熟的動物,她們懂事得早些,小時候,比起鼻涕灰臉的男生來說,她們也光鮮漂亮。況且,在小學,女生身高也並不比男生低。在中國的小學里,一般班上的班長,大多數是女生當。小學時,女生甚至連成績,都比男生好。
中國女性有今天這個地位,在小學教育里,就打下了驕傲與自信的基礎了。
事情發生變化,是在初中。當然容鋼子弟校,從小學到初中,是直升的,因為就是一個學校。要不是後來教育體制的變化,甚至連高中,也在一個學校。
本來,初中分班時,她與冬子不在一個班,這也很正常,分班畢竟是打亂分的。但後來,容鋼子弟校的初中部,合併入容城中學后,事情就完全變化了。
只是一個學期,也就半年後,冬子與燕子的學校就發生了變化。他們一同併入了新擴大成立的容城中學,也就是葛校長參與修建的,新的學校。
葛校長與小葛老師仍然在這個學校里,但班卻打亂分了,與容城縣裡其他地方的學生,打亂分班。突然多出許多新同學,而容鋼的同學,反而成了少數。
新學期開學那天,大家報名后,到自己分到的班級去,老師按高矮程度及近視程度分座位,結果,冬子分到了第五排,而他身邊,分來了燕子。燕子與冬子當然很興奮,畢竟在這個生疏的地方,遇見了老熟人,兩人相視一笑。對於燕子來說,這是一種禮貌歡喜及安全感。對於冬子來說,他當時只是驚喜與羞澀,他低下了頭,彎下了腰,把燕子的凳子,用袖子擦了一下,說了聲:「坐」。
燕子回想當時的情景,當時自己覺得,冬子那個動作,有點像電視里的店小二一樣,只差一句台詞:「客官,請!」
也許是劫數,燕子背後,就坐著另一個小學同學,廖苕貨。那時的廖苕貨還不那麼狂,就是有些調皮搗蛋,但在新環境,他還不太敢出格。他當然也是興奮的,跟冬子稱兄道弟,跟燕子套近乎。
冬子是最先與大家融洽的人了,因為他愛開玩笑,並且很大方。他媽媽在汽水廠工作,總愛給冬子的書包里塞汽水,讓他給同學喝。而喝得最多的,當然是同桌的燕子。
其實,廖苕貨也有時帶汽水來,他父母是容鋼的職工,當然也有免費的汽水。最讓廖苕貨生氣的是,他送給燕子的汽水,燕子從來不要,這不是看不起人么?
嫉妒是人的本性,廖苕貨看著身前的兩位,有一種酸是必然的。但,一般人,不會因為這個而憤怒,因為你要關注的事情很多。世界是個巨系統,天天都有改變命運軌跡的偶然事件,所以,在一件具體事情上糾結的人,並不能將這個糾結保持多長時間。
但廖苕貨不同,他其實從來沒有關心過學習。其實,他也並不是很喜歡燕子。但他最惱火的是,班長其他同學,尤其是非容鋼的容城同學,大多跟冬子打得火熱,而對他,卻顯得有些冷落。
我跟冬子長得一樣高,家庭也差不多。都是容鋼出來的人,為什麼別人老找冬子玩,不找我呢?其實廖苕貨不知道他本人的性格特點,他太自我了,說話都習慣性地帶點攻擊性,哪個喜歡呢?同學們討論問題時,他總喜歡當那個引人注目的杠精。
杠精的目標是引人注目,實際的效果是,令人側目。
最令人氣憤的是,連坐他前排的小學同學燕子,也不怎麼搭理他。有人說過,人的憤怒,最根本原因是因為自己的無能。
他因為性格的原因,無法融入班上同學的集體,這種無力感,總會找弱者發泄,或者發泄給所謂最親近的人。這就好比,社會上混得最差的人,愛喝酒,喝酒後吹牛可以不負責任。還有一個惡習,就是喜歡酒後打老婆。
當然,後來冬子的另一方面,也是令廖苕貨嫉妒的。他總會受到小葛老師的關照和葛校長的關心。小葛老師有時候,還會給冬子帶好吃的東西來。有一次,廖苕貨看見,冬子從葛校長辦公室出來,居然拿了一條嶄新的圍巾,肯定,這條圍巾,是葛校長送冬子的。
如果說廖苕貨心中還有敬畏的話,那就是葛校長了。畢竟,他父母都曾經是葛校長的學生,雖然葛校長碰見他父母時,都沒有說過廖苕貨的壞話,但是,廖苕貨並沒有得到葛校長更多的親近。畢竟,他要管一個學校的人,不可能單獨對一個學生好。
但是,他的確對冬子很好,這是什麼原因呢?
其實,初中班上的刺頭,也不是天生就壞。他只是想引人注目,是自我意識得不到反饋時的應激反應。
比如,他那一天,在燕子後面,用抖腳的方式,震動燕子的凳子,想得到她的批評。誰知道,燕子用不理他的方式,蔑視了他的挑釁。叔可忍嬸不可忍!刺頭不怕你的好話與壞話,只怕你無視他。
下一節課是自習,苕貨決定把挑釁升級,直到燕子理自己為止。他把燕子的辮子用繩子系在一起,正準備往下面凳子腿上綁的時候,燕子終於生氣了。生氣的後果,是她的尖叫,而得到的懲罰,是冬子拿一本厚書,啪地一下,就砸到苕貨的頭上。
全面同學都看到這一幕,苕貨站起來要還擊,結果,被身邊的同學按回了座位上。身邊的同學當然也有正義感,在此時此地,苕貨勢單力薄。
男生的衝突,一般是不告訴老師的,那被視為膽小之舉,此事至今,在同學中,保持著這個規則。
少年時代的男生,介乎於男人與男孩之間,心理成長的歷程總是在尋找衝突的邊界中拓展的。男孩子的破壞性,是他創造性的源泉。但是,當這種破壞性受到其它因素的擴張時,就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人生觀。
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中,苕貨被另一個男生用書打了,卻沒辦法還手,這口氣,讓苕貨憋了好多年。
燕子從那時起,就覺得,冬子是個靠得住的人,當然,少女的心靈中,就有些波瀾。但那只是初中,還沒有戀愛的想法與衝動。
其實從初中時代起,學生就開始分層了。按當時升學率考核的標準,教學方式就發生了變化。當時的教學模式,不僅在湖北,甚至在全國,都有一個趨勢。高中學黃岡、初中學天門。這都是湖北的學校,在容城,當然是最積極的實踐者。
「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生的命根。」這就導致分層教育的出現。
所謂分層教育,大概把學生按學習成績,分為三個檔次。第一個檔次是成績最好的尖子生,這是為考省重點高中準備的。第二個檔次是平行班,也就是普通生。這是為考一般普通高中準備的。第三個檔次是差生,這些班的老師有兩項任務,第一項任務,是管理好他們,不讓他們在學校出事和鬧事。第二項任務,是要保證他們,至少可以上職業高中的分數線。
而高中教育也是一樣的,分高中低三個層次辦班,制訂相應的教學計劃。讓更多的人上一本二本或者三本及職大。
這種分班,出現在初三,冬子與燕子,都分在了平行班。當然,冬子算是平行班裡成績較好的,而燕子,在平行班中,屬於成績相對差一些的。當然,老師的任務,是盡量把冬子這種人往省重點高中送,把燕子這樣的人,盡量讓她讀上普通高中。
而苕貨,當然只能到成績最差的班,老師對他的期望,也就那兩點任務:莫出事,上職高。
而冬子之所覺得,他跟燕子有不解之緣,是因為,在十來個平行班裡,他居然又與燕子分到了一個班,雖然不是同桌,這也夠令人驚喜了。此時,初三的學生心裡,就有些異樣了。
他們放學時,有一段路同路。而冬子通常是走路回家,因為這學校離家不遠。而燕子住在七號門,要騎車回家。初三時,是要上晚自己的。一般女生晚上回家,都選擇坐公交,而燕子,卻騎著那輛粗壯的28自行車,顯得很MAN。
穿過一個十幾米的小衚衕,避開同學的目光,有夜晚作掩護,冬子陪著推車的燕子走完這段,就面臨一個小小的上坡。冬子就開始騎車了,讓燕子坐在後面,冬子在前面蹬。
「陳冬,慢點,我坐後面,有點重吧?」
「你不重,你像燕子一樣,會飛,我覺得,比我一個人騎,還輕些。」
冬子就會說話,燕子想到這些細節,就像吃了糖一樣。
周日或者假期,燕子會到東山上玩。從冬子家對面那個小門進去,一般不用通知,冬子就會看得見。
他們一起到東山,已經是高中階段了。冬子因為小葛老師的關係,被照顧進了容城高中,那可是省重點。每年清華北大都要考去好些個學生,上重點大學的學生,每也不下三百人。當然,冬子主要是打醬油的。
而燕子,卻考入了職高,連普通高中也沒上。不是她完全沒機會,而因為職高中有一個專業,讓她及她家人,產生了想象。
容城這樣小縣城的職業高中,專業設置就比較雜亂。當時,有一個專業,倒引起了燕子全家的興趣。那個專業是:幼師。當時職高有一個幼師班,這讓燕子對今後的職業規劃有了一些想法。
能夠在畢業后,儘快就業。並且,關於幼師的專業里,需要音樂美術的課程,對於燕子來說,也算自己的特長。
燕子唱歌很好聽,冬子覺得,她像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