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她是誰呢
除了懷疑那位姑娘總在看自己以外,小熊還找了許多理由,來填充自己胡思亂想的內容。
比如,他當天回到屋就照了鏡子,看自己的臉上是否有油漬,當然,他只看到自己微紅的羞澀。在小熊看來,這是沒出息的表現。
他另一個疑問,是對方問他,是否是黃岡的。她怎麼知道我是黃岡的?邏輯與理智在經過不必要的一夜思索后,終於站了出來,自己的口音。雖然對方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如果是在容城工作,當然也聽得出江對岸的口音。
在容城的大部分人,除了容城口音以外,大不了就是武漢口音與黃岡口音了,這一點,根本不需要原因。
但最大的疑問在於那句話:在黃岡中學讀過?這,憑什麼呢?是不是,她認識自己?她若不認識自己,為什麼還要追問,自己在容城這裡工作好久了呢?
這種疑問與猜測,還有某種期待,一次次被自己否認的過程,就加深了某種心理上的依賴與思念。小熊知道,自己專心工作的狀態,可能要被打破了。
許多時候,僅存於內心的東西,外人是看不出來的。這個時候的小向油頭粉面,關注著他的皮鞋,他以為,小熊還是那個木訥的人。
第二次遇見她,其實是在冬哥的總店裡面。那一天快到晚上,這邊車間的工作基本上已經完畢,就接到許玫的電話。
「熊哥,會修電腦不?」
「會一點,你電腦壞了?」許玫的聲音太熟悉,小熊以本能,就這樣反問。
「不是我的,是冬哥的筆記本。武傑在樓上玩,把它玩壞了。趁現在冬哥還沒回來,趕緊修好,不好意思。」
那一天,正是冬哥與燕子到武漢,參加小簡李雯家的九朝宴的晚上。武傑早早地來接許玫,當然沒事。依然像平時一樣,溜到冬哥家裡,那台書房的筆記本電腦,是他經常玩的。裡面有個遊戲,冬哥有空還陪他一起玩。家裡的鑰匙,當他們離開后,櫃檯里有一把。反正,除了小樊,就是許玫和武傑,可以隨時進屋。因為,冬哥與燕子,從來不把他們當外人。
更何況,有一些調料,冬哥已經配製好了,就放在他家的廚房裡。隔一兩天,車間里和分店裡要用調料,一般都是小樊或者許玫,拿上鑰匙,直接開門拿出來,由小蔣或者小向拉走。
沒事的武傑,又上去玩電腦,結果,玩著玩著,電腦黑屏了。電腦壞了修修就好,但是,隨便拿到外面去修,怕電腦里有機密,武傑還不敢作這個主。以前,冬哥的電腦也壞過,他估計是找小熊修的。憑著猜測,許玫打了個這電話。
老闆的電腦,以前壞過,確實是小熊幫忙修的。要說冬哥電腦里有秘密,那也是真的,調料的配方雖然沒直接在電腦里,但進貨出貨的記錄,電腦里可是有的。還有就是他們家的財產賬目,這也算是商業機密,對員工,都是保密的。
小熊一過來,就被直奔樓上而去,在許玫與武傑的關照與看護之下,僅用了二十來分鐘,就修好的電腦。其實,就是電腦里的散熱裝置出問題了,很簡單的事。當電腦主板散熱不足,導致主板或者CPU溫度升高時,電腦會自動停止工作。
當然,許玫與武傑除了當面關照小熊,熱情地端茶遞水以外,還有一點,就是怕小熊察看或者拷貝裡面的內容。雖然小熊一貫老實,但是,防人之心必須有,這是對冬哥與燕子負責。人家允許你隨便進入家門,你就得負起看家的責任。
許玫看到只是一個小風扇問題,根本沒有接觸內存及其它內容,保密當然是做到了。況且,也緩解了武傑的負疚感,當然很感激小熊的努力。
其實,冬哥所有的秘密文件,都已經做過加密處理。但是,許玫認為,小熊如果是高手,如果讓他拷貝了,是不是也可以破解呢?當警惕之心放下后,剩下的就是感激。
許玫送小熊下樓時,一邊拍著小熊的肩,一邊笑盈盈地說些玩笑話,顯示出親熱。他們是老同事了,以前在一口鍋里舀飯,當然有點不分彼此。其實,正因為小熊有一種人畜無害的性格,所以,當時的兩位女同事,包括小樊,在小蔣面前,都與小熊開玩笑,根本不顧忌別人的看法。因為,小蔣,對小熊也私毫沒有看法。當你不對別人構成威脅時,你就是天然的朋友。
兩人拉拉扯扯地說笑下樓,通過飯店大廳,突然,一絲目光刺來,小熊不禁一陣顫抖。
是她,那個穿風衣的姑娘,那個戴眼鏡的姑娘,那個讓他想了好多個晚上卻得不到答案的姑娘。
小熊想要甩開許玫,跟那姑娘打個招呼,可是,那姑娘,彷彿是故意的,對他搖了搖頭,然後低頭,開始專心吃菜,好像把吃菜,當成了研究課題。
小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畢竟隔著幾張桌子,不知道該怎麼反應。而此時的許玫,卻拉著小熊,開心地說到:「熊哥,想吃什麼?我請客。」
小熊只好以逃離的方式,快速離開了酒店,還不得不說到:「我吃過了,我走了。」
「熊哥慢走!」許玫誇張地對著他的背景說,她不明白,小熊此時有什麼急事,好像在趕時間。
這姑娘肯定是誤會了,小熊回來時,總是睡不著。她肯定會誤會,自己跟許玫的關係不一般。許玫那麼漂亮,她是不是嫉妒了?但是,這又真的是誤會嗎?
對方只是跟自己有一面之緣,她今天晚上來吃飯,一桌人,有七八個,大概從四五十歲到二三十歲的男女,是一個正常的顧客模式。她對自己搖頭,是怕自己打擾她吧?
畢竟,自己這個寒酸樣子,跟她打招呼,她身邊坐著的人,衣著體面,怕傷面子吧?或者,那裡面,就有她的男朋友,怕他誤會?
突然,小熊意識到,必須用邏輯了。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自己這條件與對方,大概沒有產生感情的可能,最多算是淺表的認識過。如果承認這個大前提,後面的推論就清楚了。
既然沒有那方面的感情,那一切都解釋得通。她根本沒有嫉妒,只是在光鮮朋友面前的,某種顧慮與嫌棄。你一個精英人士,咋還有這種低慫的朋友?
對,當時她肯定是這樣想的。這怨她嗎?自己本身就是這個狀態嘛。所以,斷了念想的人是最平靜的。
所有心理平靜的人,總是某方面斷了念想的人。
每個人都有成為哲學家的機會,只要他曾經深入地孤獨地思考過。最容易讓你孤獨並且思考的機會,大概有關於愛情。
此時,自以為理智並且深刻的小熊,陷入了邏輯推理與情感糾葛的矛盾之中,開始在哲學上找出路。其實,他不知道,他已經進入某種程度的單相思。
而單相思,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真正深刻的愛情。
許多人一生都無法經歷一個完整的愛情。也許他會有婚姻,也許他會有追求自己的異性,但是,他很可能不會經歷愛情。畢竟婚姻與物質生活有關,而所謂男女追求,很多人,只會達到身體愉悅的層面。
以武傑與許玫之間的關係來說,如果武傑從來不知道,許玫過去的歷史,尤其是在重慶,曾經進過監獄的歷史,那他們倆的感情,不可能升華到這個地步。真正的愛情,雖然與身體有關,但總與某些精神上的隱秘,聯繫更大。如果戀人之間,沒有秘密,可能就算不得愛情吧。
最好層次的,冬子與燕子之間,他們過去所經歷的,只有兩人獨享過的心理體驗,最為豐富,也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也許,這種共守的秘密,構築了他們之間的心靈花園。就像是泡菜,你看不見它,但它在裡面,水與菜之間,產生了多少乳酸,醞釀了多少化合反應,才是愛情真正的養料。
當然,對一個異性動心,並且狂熱地想,不斷地作出肯定否定的猜測,這種孤獨,往往更多地發生在單相思時。而人人都有可能經歷過單相思,所以,人人都有那麼一個時段,具備了哲學家的品質。
哲學家,是表面冷靜的瘋狂,是自虐與自嗨的結合體。當然,不痛苦,無哲學。所以,單相思,一般是痛苦的。
此時的小熊,只是單個人在想,甚至他都沒意識到,這是一種相思。對方的話在頭腦中翻燒餅,對方的眼神,在印象中不斷變形。
所以,才有後來,在三分店時,那不敢讓對方認出來的尷尬。
小向終於明白一些情況了,這些天小熊的異常,好像有了解釋。小向,一個自以為懂得愛情的人,其實根本不懂愛情。他只是在自以為是的異性面前勾引目光,他根本沒有機會,體會女性的心,當然也無法參照出自己的心靈。畢竟,小熊曾經的早戀,已經算得上愛情了。
而小向不知道這一點,他顯然想推銷自己的聰明。
「熊哥哥,你這是什麼情況?你們認識吧?我沒猜錯的話,你是看上人家了吧?」
小向說話,總是不準確,認識就有含義?看過就算看上?這個傢伙,完全是個文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瞎說,跟門口修車的師傅,認識。」小熊其實也有點亂,不好解釋這種狀態。
「啥意思?是她跟門口師傅認識,還是你們是修車師傅介紹的?還是有別的原因?」
小向此時,反倒顯得很邏輯了。
「哎,反正,況且,也不算認識,只是見過。」小熊說完這個解釋,突然覺得自好好蠢,副詞用得太多,只能說明心緒不靈,或者在說謊。好在,小向並不懂得什麼副詞,他只是起個哄而已。
確實,小向只是起鬨,前面那個姑娘,與小熊,怎麼可能?開個玩笑而已。況且,開玩笑,有助於讓小熊更開朗,咱在這做好事呢。
要說後來那一天的事,就有點故意了。
這一天,小熊正在車間操作,小向已經送貨出去了。這個車間,完全歸他負責。他正在巡視幾個工位的運行情況。剁鴨子的聲音有節奏,像是快板或者大鼓的聲音。而負責音樂線條的,是那脫毛機的聲音,那高速旋轉甩乾的聲音持續而穩定,像是為主旋律襯托的大提琴。最有意思的,是突然的不確定時間的蒸汽,用味道的變化,編織出的旋律感,越來越濃烈的味道,好像要把車間音樂會推向高潮。
今天的滷味,第一批才入鍋不久,而第二批下鍋,還要等兩三個小時呢。
「熊哥,外面有人找。」
修車的一個學徒進來喊他,正在工作的小熊並沒有回頭。找他的人太多了,有時是鄉下養殖公司的人,有時是送油鹽調料的,有時是收電費水費,甚至是分店的,因為機器的事情來找他。
「你讓他進來,我正忙呢。」在巨大的交響樂中,小熊的聲音非常大,此時,他就是這個樂隊的指揮,豪邁的品格,只有在此時,才體現在小熊身上。
小熊是背著手的,像是一個領導一樣。其實,他的手上戴著手套,穿著罩衣,如果不是因為顏色問題,換成白色的話,他正像是一名即將要做手術的醫生。
「怕不好吧,你最好出去一下。」修車店徒弟說這話時,底氣已經不足,還沒等小熊回話,就溜走了。
小熊基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他在傾聽這些聲音,他能夠從蒸汽里發出的味道,判斷鹵鴨子有幾成熟。也可以從脫毛機的聲音里,判斷出機器運轉得是否正常。
偉大的人總是用心一處,專心的小熊,此時感受到在工作中的某種偉大的意境。
突然,小熊發現了,分解車間的異常,剁鴨子的聲音,好像出現了停頓。一個更讓他吃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喲,架子挺大啊,不見客?」
標準的普通話,根本讓小熊來不及思考,他猛地回頭。
「是你,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
「能,我這裡,沒有坐處,不好意思。」小熊儘力在員工面前,顯示出自己的正常。他對員工們說到:「你們繼續,我有點事。」然後,就往姑娘站立的門邊,靠近。
但一個大問題出來了:在哪裡接待她呢?
自己住的房間太過零亂,把它形容為垃圾場一點都不為過。但是,把客人往門外引,豈不是要趕人離開?
「你這邊還有燒烤機嗎?」對方主動問起來了。
小熊只能機械地回答:「有,還在修。」
「帶我去看看?」對方雖然是笑著說的,但是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力。
「嗯。」
除了只要說嗯,在她面前,小熊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應能力。背後員工的笑聲或者意味深長,或者還有低聲的猜測,或者還有不好意的目光,這些,小熊都不知道。他只是麻木地往自己房間走去,背後跟著的姑娘,像是操作木偶的大師,用無數條繩子,把他捆綁。
進了屋才明白,自己還是太傻,滿屋的所謂機械零件,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小熊自以為有用的邊角料,從來沒認真打掃過的房間里,瀰漫著機油、電焊和塑料的味道。
「你坐,對不起,我把凳子擦一下。」小熊搬出一隻凳子,基本上屬於這屋裡比較完整的物件了,但是,還是有灰。
「不用,我不坐。」姑娘環視著屋裡的一切,突然,把目光停留在那一台示波器上:「你還有這個?」
「舊貨市場淘的,兩百塊錢,好像是人家大廠沒用的東西,我搗鼓了一下,現在用得還好。」
「這可是古董了,我大學實驗室里有幾台,都落了灰,沒人用它了。」看樣子,姑娘是學這個的,還是專業的。當然,她是行家,這一點,無需懷疑。
「好用,真的,還是能用的。」這句話,顯示出小熊越來越差的自信,因為他不注意,遇上了對方審視的目光,從好用到能用,語氣變得模糊。沒自信的人總想岔開話題:「這就是,拆了,修好了,沒裝上去。」
這是一個雙休日,小熊他們上班根本沒有雙休的概念。越是休息日,生意越好,他們越忙。當然,老闆還算是仁慈,如果平時請假,也是可以的。反正,每個車間的人員配備,稍有冗餘。
「我來,就是給你送個來的,給你。」姑娘除了肩上挎的包外,手裡還有一個提袋。她拿出一個電路板:「自動控制電路。可以同時控制六個不同的用電系統,夠用了吧?」
「其實不用控制那麼多,我這個機器,有三個系統。」小熊突然想到,這個回答,有某種拒絕的意味,馬上說到:「當然,多多益善,我得研究一下,我沒用過這東西。」
「不難,要我教你嗎?」姑娘笑著說到。
「不需要,我試試就行。」
「對了,你有示波器嘛。」
「這要多少錢?」小熊沒用過,當然不知道它的價格。
「你要給我錢?」姑娘反問到,其實,她的反問,就是否定,容不得小熊反駁。
「不是,我得知道價格,萬一我今後改造機器要用上它,得知道成本。」這個解釋,小熊自我覺得圓滿。
「你要跟我做生意?」
「不是不是,我請你吃飯,算是回報,可以吧?」
哈哈哈哈,對突然一陣大笑,原來她笑起來,如此的豪爽,根本沒有溫柔女性的味道,卻很是讓小熊興奮。要知道,女漢子本性露出真實的一面時,真誠最能夠打動人。
面對目瞪口呆的小熊,對方臉上突然露出略帶狡黠的表情:「熊學軍,你不認得我了?」
第一次有陌生姑娘喊自己的全名,在容城來后,就沒有的事。這一喊,把小熊愣住了。原來,這姑娘早就認識自己。怪不得,她知道自己是黃岡中學的。
「你是?」小熊摳腦袋、搓手,腳都有點站不直了。
「石小珊,二班的,你是一班的,黃高,你不記得?」
那是一個久遠的歷史,曾經的輝煌與傷痛,都源於那個中學。那是一個好像聽說過的名字,但記不起當年的模樣。
當年,黃岡高中對新入學的高中生,按中考成績,分為十個班。成績最好的那個班是一班,叫做火箭班,次一點的好班是二班,叫做實驗班。因為教育局有規定,不允許中學專門設立尖子班,所以,就取出另外的名字。
其實,教學中兩個原則,一個叫有教無類,也就是說,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權利,這個已經寫入法律。另一個叫因材施教。畢竟,人們的基礎不同,天生智力有差異,特長也有不同,所以,得分類進行。
這兩個原則,是有衝突的。但是,高考,是一個選撥制度,分數就是指揮棒。所以,為了讓優秀學生吃得飽,讓水平次一點的學生消化得了,不得不按規律來進行分班。但是,名稱上不敢有尖子班的稱號,所以,前兩個班,就這樣叫了。
到了高二分文理科時,就有七個理科班,三個文科班了。這七個理科班中,還是保留一個火箭班一個實驗班,文科班裡,也有一個實驗班。這三個班算是尖子班,其餘的,都叫做平行班。
小熊是以中考尖子生進入黃岡高中的。但瘋狂的愛情,發生在不懂愛情的時代,並且遇上了叛逆期的爆發,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小熊不僅成績一落千丈,並且脾氣變得非常古怪。幾乎,在與家長與老師的共同圍剿下,愈發頑強。
他放棄了學習,把大量精力用在了他並不擅長的情詩上,理科生搞文學,本來是不專業的。但是,他將宋詞的基本格律,算是掌握了個大概。
自己一門心思想追的女生,早已決絕,離他而去。而高考的完全失敗,讓他成了鄉鄰的、火箭班的甚至整個黃高的笑話,成了這些年,老師教育類似學生的最好的反而的教材。
看樣子,她沒有譏笑自己的意思。可是無奈的、裝著無所謂的笑,怎麼掩飾得了那落寞?
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