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歸何處
(故事發生在1927年7月14日,地點是上海外灘003號街的煙雨衚衕。)
七月的上海灘,一天到晚都在被略帶惆悵的小雨淋洗著,繁華的街市不免發出了淡淡的哀怨與嘆息。
幾里長的煙雨衚衕,住滿了商販、工人等各色市井百姓,白天的時候還算熱鬧,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的雨夜,整個街道都會變得非常冷清。
青泥石板堆砌而成的小路上,不時多出一些厚重的腳印,在微弱的街坊家的燈光照射下,只見一位穿著淺灰色長袍,帶著圓框眼鏡,具有文人氣質的年輕男子正撐傘走在路上。
一眼望向衚衕的深處,只能看見路邊的一家餛飩鋪尚未收攤,而這位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也正往攤子所在的地方走去。
「老闆,來碗蝦仁餛飩……」
「好嘞,您稍坐!」
年輕男子收起雨傘,抖了下雨水,往離街道最近的地方坐了過去。
由於時間已經很晚了,所以小攤上除了他和攤老闆,再無他人。
「聽您的口音,應該是北方人吧?」攤老闆一邊給他端餛飩,一邊詢問。
「是啊……北方。」男子的聲音略顯遲鈍。
「這年頭啊,北方不太平,還是咱老上海好哩……」
男子沒有應答,只是慢慢地用勺子舀餛飩。
「也不過是表面上的好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惹得兩人皆回頭看去,年輕男子的表情隨即變得複雜起來。
那是位穿著淡黃色旗袍的上海姑娘,容貌清麗,身形修長。
只見她收起油紙傘,走到年輕男子身邊,優雅地坐了下來。
「還是老樣子,不放蒜黃。」她看著攤老闆,面帶微笑,然後把目光投到一旁的年輕男子身上。可以看得出,他們是熟識,攤老闆這才識趣地離開了。
「你到底還是來了……」男子的聲音有些低沉。
「看來……你都已經知道了。」她把眼睛對準他的眼睛,臉上似乎沒有任何錶情。
他從寬大的袖口中取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又笨又重-----是槍,一把合金的左輪手槍,槍口對著自己,交到了她的手上。
「知不知道又能怎麼樣?結局還不都是一樣的。」
她接過手槍,注視了好久,然後一股腦地把子彈從彈夾里盡數倒出,輕聲笑道:
「選擇不同,結局還是會不一樣的……」
年輕男子名叫莊子非,是支持革命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是某些反動勢力的重點刺殺對象。而他和眼前的這位姑娘,是大學時期的同學,彼此喜歡著對方,只是後來因黨政偏見,他們未敢表明心意,甚至淪為了如今刺殺與被刺殺的關係。
「不管怎麼樣,來上海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蝦仁餛飩來嘍……」還沒等她應答,攤老闆的叫喊聲便傳了過來。他們對視了一下,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食物。
「說真的,你就從來沒有害怕過嗎?」她抬起那雙清澈的眼睛,眼神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憂傷。
「革命形勢嚴峻,有些事……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可那個人為什麼非要是你?」她的言辭變得激切許多,目光很是堅定。直到當她看見莊子非的神情變得越發沉重時,她皺緊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
「多希望有一天,國內再無戰事,黨政再無分歧,我和你……還能坐在一起,一起聽聽上海的雨。」燈光下,她深呼了一口氣,眼眶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莊子非聲音堅定,彷彿給了她承諾。
她淺淺地笑了笑,然後拿起油紙傘,慢慢地站了起來:
「總之……明天,祝你一切順利。」她轉過身子,撐開傘,走出了餛飩攤,逐漸消失在這個漫長而又孤寂的雨夜。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莊子非的心中有種難言的失落。因為在這樣一個動蕩的年代,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次相見,會成為此生的永別。
(第二天上午十點四十多分)
上海的天空灰濛濛的,雖說夜裡剛下過雨,但也難以抑制七月的燥熱天氣。
在距煙雨衚衕不到五公里的路易斯大酒店外,一輛輛黑色轎車陸續趕來,一位位身著西裝革履的公務人員紛紛從車上走下,拿著帽子,步入酒店。
車隊的末尾處,莊子非緩緩地走了下來,往酒店的方向走去。雖說有各大報社的記者加以阻攔,但都被他的隨行人員給擋了回去。
會場的規模很大,服務生、音響師等工作人員在台上台下不停地忙碌。
「庄先生,這邊請。」在招待小姐的指導下,莊子非走上了鋪著紅色地毯的主席台。
台下的議論聲不斷,直到主持人說出「莊子非「三個字時,整個會場才安靜下來。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台上的年輕人,沒有人會質疑這位青年才俊的水平、資歷。
看著眼前的各界人士,莊子非的心情十分激動,以至於他完全忽略了在會場的某個角落處,有位姑娘正在默默地看著他。
莊子非撥開話筒開關,低沉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
「各黨各界的愛國同胞們,我很榮幸今天能與大家共話國事。論資歷、論經驗,庄某人絕對比不上在座的諸位前輩,但值此國民革命關鍵時期,我也想為國家做出自己的貢獻。」
「四月十二號,蔣氏叛離革命群眾,大肆捕殺愛國人士,把革命推至懸崖的邊緣……如今唯一可以挽救革命的辦法,就是我們大家緊緊地團結在一起……」
「我不會依附於任何政治團體,我只會遵從自己的本心……」
莊子非的話鏗鏘有力,字字錐心,搏得台下無數的掌聲與歡呼。正當演說即將進入高潮之時,一陣驚恐聲陡然響起:
「電線走火了,大家快走……快!」
不到片刻,會場上便有黑煙滾滾升起,莊子非急忙扔掉發出「嗞嗞」聲響的話筒,往台下走去,在人群中來回擠動。
「轟……」一陣爆炸聲驚天動地,從主席台到會場中央的大面積場地瞬間化成火海,且火勢越燒越旺,逼得莊子非等人四處逃竄。
「汪偽政府的人來了,快撤……」酒店外的呼喊聲接蹱而起,破碎了在場所有人的希望。隨後,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巨大的槍響,使場面更加混亂。
「汪主席有令,不惜任何代價,擊殺莊子非!」會場上一些服務生打扮的人,此時紛紛從腰間提出手槍,朝莊子非所在的方向瘋狂射擊。
「保護庄先生……快!」在隨行人員的掩護下,莊子非脫掉顯眼的長袍,然後往酒店的出口處撤離。
但擁擠的人群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再加上因電線走火而引發的混亂場面,使得他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撤走。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他面前一閃而過,讓他的精神世界處在崩潰的邊緣:
「蘇妍,你要幹什麼,別過去……」為了讓莊子非獲得更多的撤退時間,原本躲在某個角落處的她找准了時機,在混亂之中撿起莊子非的衣服,並以最快的速度套在自己身上,將敵人的槍口盡數指向自己。
「不要……」莊子非拚命地呼喊,試圖追上她,卻被龐大的人群活生生地擠了回來。隨行人員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打開了一條出路,便拉著如同瘋了一般的莊子非往出口走。
「不要啊……
槍聲響徹天地,殷紅的鮮血從蘇研的胸膛間噴涌而出,染紅了會場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她倒下的那一瞬間,莊子非的精神世界才徹底崩潰。
嗓子哭啞了,眼淚流幹了,而他,此刻大概已經瘋了。
看著蘇妍的身體被大火一寸寸地燒成灰燼,他的臉上從驚恐,到悲痛,直至如今沒有了任何錶情,愣在原地。
隨行人員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莊子非拉出了酒店,剛準備把心如死灰的他拖上汽車,莊子非卻突然發狂,狠狠地甩開身邊所有的人,往正東方向狂奔而去。
眾人見狀,十分慌張,急忙去追莊子非,生怕這位革命關鍵人物再有什麼閃失。
「死的明明應該是我,究竟為什麼……「莊子非狂奔過上海的大街小巷,邊跑邊喊,淚水如大雨般傾瀉而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陣陣潮濕的風的迎面吹拂下,莊子非停下了腳步。此刻他已經跑帶了黃浦江岸,無路可去。
他凝視著滾滾而去的江水和來往的貨船,目光平靜而深邃。
「庄先生……別過去!」
前來追趕他的人遠遠地望見他正逐漸往岸下走去,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上。可他們隔得實在是太遠了,根本無法阻攔莊子非。
「都說黃浦江水與陰間的忘川河相通……既然該死的是我,那我便去一趟吧……」
莊子非冷冷發笑,然後沿著岸上的台階一直往下走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當江水剛剛沒過他的腳時,一陣隱隱的疼痛從他的腳踝發出,且越往深處走,那種痛苦越劇烈,甚至有種骨頭斷裂的感覺。
莊子非發出了慘烈的嚎叫聲,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包括莊子非自己。
剎那間,一層巨浪從江上陡然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徑直撲向莊子非,直至將他完全淹沒在浪潮之中。
頓時,他的眼中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