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同生共死兩兄弟,國魂仍在中華人
六年後南京郊外。
「老爺子,您這是喜喪啊。您比我爹比秀才他爹歲數都大,卻硬是熬到了現在,真能活啊。把我們倆的爹熬死了就算了,把雪兒也熬死了,把韓大蟲熬死了,就連林平你都熬死了,你還嘴損說他是缺德事兒干多了,賣大煙喪良心這才死的早,咳血受罪活屌該。您啊,哎,您老這老神仙不敢說,老妖精絕對是有了。」阮天雄在常興貴墳前燒了一刀紙靜靜的念叨著。
顧敬亭也燒著紙:「老爺子這輩子罪受了富享了,最後也沒遭啥罪,挺好的。再說這山河破碎之態,眼不見心不煩,現在走了挺好。」
這是常興貴的五七,經過兩年的休整昆季又緩了過來,可白玉雪卻患了瘤,這是中醫的說法,西醫說這是癌症。
白玉雪死後阮天雄宛如脫韁的野馬,脾氣愈發焦躁,雖然依然待人真誠肝膽相照,可卻動不動的發脾氣。那接連兩次的吐血讓他落下了病根兒,這些年身體狀況逐年日下,實在看著可憐。
常興貴沒得那天,那老的都快成橘子皮的臉上泛著光,神采奕奕的跑到昆季總部來了。當時昆季正在選拔中層的經理,人一茬換一茬,在場的這些人依然充滿活力,跟常興貴甚至是阮顧以及俞伯松的老態都有著鮮明對比。
常興貴是一個都不認識了,他毛遂自薦說再幫阮顧訓訓徒弟,他這輩子最驕傲的就是與阮顧一併開創了昆季。別說常興貴有一套,就是他已經老糊塗了,只要他高興怎麼折騰都行。
「東裝西卸碼頭緊,南納北輸船務忙。江河湖泊舟先至,天地英雄昆季行……」常興貴搖頭晃腦的背著昆季的商訓,每背上幾句便是掰開了揉碎了的講著。
那天他特別高興,中午頭裡還多吃了半碗飯,喝了點早就戒了的酒。趙春姑讓丫鬟伺候著老爺子睡下后,幾人還在聊天,一會兒就聽丫鬟喊,過去一看老爺子就已經睡過去了,活了這麼大年紀,死的時候一點罪也沒受,算是個好的結局。
「你慢著點!」看著阮天雄起來的有點費勁,顧敬亭反而成了身體好的,伸手饞了一把。阮天雄身架大,可自從白玉雪死後他也瘦成了一把骨頭倒是分量不算太沉。
遠處顧飛檐見狀要上前幫忙,卻被顧書桁攔住了。顧飛檐疑惑的看向顧書桁,他二哥卻是搖了搖頭:「英雄遲暮只有兄弟能扶。」
「哎,咱們都大了,伯父和爹也都老了。」顧飛檐感嘆道。
顧書桁點了點頭:「是啊,去重慶后你和阮汐萌算是能夠雙宿雙棲了。昨天爹和阮伯伯還跟我說,現在正正都成大孩子了,你倆再這麼吊著不是回事,讓我告訴你們昆季從不擔心外面的流言蜚語,咱家全憑人心做事。」
顧飛檐一時語塞:「我……」
「謝謝你書桁。」倒是阮汐萌大方得很。
顧書桁摸了摸一旁被領著的阮凜正,說道:「咱正正以後也得這樣,寧可正而不足也不能邪而有餘。不過咱正正肯定是個好孩子,是不是?畢竟咱是富人,那叫啥類,富人之仁,咱有仁。」
「二哥,婦人之仁的婦是那個富嗎?」顧金梁道,一眾弟弟也紛紛哂笑,但礙於是人家墳前,雖然離得遠又是五七了卻也不敢太過造次。
「就你有文化,看我到香港怎麼收拾你。」顧書桁翻了個白眼道:「非得是為富不仁的富才行啊,一點也不知道變通,寫文章寫傻了。對了,老三。」
顧飛檐忙道:「哥我聽著呢。」
「你去重慶后和汐萌依然在大學教書,一切你嫂子都安排好了,但一定要注意言行,怕日後情況肯定會更糟。」顧書桁道:「如果真的有難處了,你就去找王毅之,你還記得他吧,我在重慶的副手,後來被調回總部,後來又被我調到重慶獨掌大局了。」
顧飛檐點點頭:「我雖然不在家裡干,人我還是認識的。」
「你別不在乎。」顧書桁道,隨後他貼在顧飛檐耳邊低聲道:「他是共產黨。」
「啊!」顧飛檐大吃一驚,畢竟他從學生時代就成天遊行抗議,身邊也出過不少共產黨人,但最後不是被清剿就是叛黨了。
這個王毅之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就如民間傳說中的那般,他和其他共產黨人一樣神通廣大。昆季的事情他處理的很好,與九頭鳥的秘密溝通也是他來負責。在重慶他能量很大,若不是那次他與組織溝通,共產黨人冒險搶回趙錦與韓璋的屍首,因此他才對阮顧自爆了身份,怕是還沒人能夠發現呢。
顧書桁聽他爹說過,當時曾問王毅之為何要這樣,冒險替昆季搶回屍首自露馬腳,王毅之說因為昆季是民族脊樑,是真正的中國人,無論信仰都是共產黨人的朋友。
因為這段糾葛和恩情,這些年昆季跟共產黨人走得更近了,也是前年顧書桁才知道了這些秘密。有王毅之照顧著,一家人都放心。他們現在對共產黨人十分信任,在阮天雄看來,這就是意氣相投。
今年的七月七日,北平盧溝橋事變爆發,曾經的國都被攻克,隨後日本海軍也逼近了上海。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即便國土淪喪他們也是無處可去,但對有錢人來講,他們敏銳的發現在中華中部即便遠離戰區也依然不安全。
於是阮顧二人決定把孩子們送出去,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孩子們也都大了,自然也可以分散安置。
西班牙內戰後,歐洲好似也危機四伏,於是孩子們留在國內的就安排去了重慶,還有的要送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利堅。顧書桁作為接班人不能有任何閃失,帶了一幫人要跟著阮天雄和顧敬亭一併去香港暫避,若有問題也可及時坐飛機或乘船離開,回國也相對方便,可謂是進可攻退可守。
阮天雄站起身來,扶著顧敬亭道:「糧食怎麼樣了?」
「你屯了九年的糧食全用上了,戰爭的確爆發了,糧食賣出了天價,咱們的糧食直接以昆季名義平價賑濟災民。天雄,九年前你就有眼光看到了一切,你救了多少人的命啊!」顧敬亭感嘆道。
阮天雄卻是搖頭嘆息道:「你別再說我大局強眼光好了,若真是眼光好,趙錦或許就不會死,東北,最沒想到的東北啊!救了別人,救不了自己。」
「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想著這事兒呢。」顧敬亭道:「你就是厲害,上個月的確有人聯繫了黃楮,你跟黃楮這一步也算到了前面。你倆絕交黃楮安全,勢必會成為插在敵人胸口的一根釘子。」
阮天雄終於露出了笑容:「黃楮是個真漢子,縱然殺人越貨販賣煙土,幹了這麼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但在國破家亡之際,他知道該如何選擇,他會贖清自己的罪孽的。走吧,咱們回家吧,想來咱們的船也快出發了吧?」
「行,對了,你說咱們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嗎?」
「估計咱倆這把老骨頭是沒機會了,但咱們有家底,孩子們也爭氣,活下去活得好絕對沒問題,能否富貴全看造化了。」阮天雄笑了,顧敬亭也笑了。
上海的淞滬會戰中日雙方已經投入了一百萬人,主動反擊預示著全面戰爭的爆發。但無論是上層政客還是有識之士,都對這場戰爭不抱有太大希望,畢竟國力差別過大,裝備差別也同樣巨大。中國的戰力不能都在上海耗盡,上海失守是早晚的事,但他們需要用一戰打出中國人的不屈,點燃中國人的熱血。
同樣在中華各界也紛紛做出了相應的反應,比如在江陰,將有一次大規模的沉船,用以阻擋日軍軍艦順流而上。兩國水上實力差距比陸上的差距更大,作為海島國家的日本,海軍本就比陸軍軍費高實力強,他們的小型軍艦更是可以在長江上肆意而為,而我國卻根本沒有反抗的力量。
沉船是用身家在阻擋日軍一時半刻,即便日軍依舊會破壞阻礙再次上行,可拖延的時間或許就會對戰局形成巨大的影響。這是屬於中國商人的怒吼,是那船運商人的不甘。
昆季用全部船隻、包括送給顧書桁和黃鸝的那兩艘購買來的日清汽船,無論大小貴賤,一併沉江報國。這是一個中國人應該做的,別說阮天雄,就連顧敬亭都覺得責無旁貸。
「我累了。」阮天雄上了車。明天他們將離開南京各奔東西,這片他們奮鬥過歡笑過灑過汗流過淚的土地,昆季的大本營,即將遠去,何時能回來尚不知道。
次日天明,顧敬亭起了個大早,跑到阮天雄的跨院發現丫鬟不斷拍著門,可裡面一直都沒人應。
顧敬亭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大爺把門插上了。」小丫鬟害怕極了,生怕出點什麼岔子,此刻瑟瑟發抖起來。
顧敬亭卻心中一凜,立刻繞到旁邊一把就推開了並沒插上的窗戶,隨後也顧不得叫人來,讓丫鬟扶著自己翻窗而入。屋裡空無一人,被窩也是涼的。
顧敬亭從裡面打開房門,飛也似的沖了出去,一時間心急如焚,只是匆匆交代下人,讓顧書桁依照計劃安排撤離,不用管他們,便是親自駕車而去。
此刻的阮天雄正在伯牙號的船長室內,這艘船是刻意今早才出發的,並沒隨大部隊而行,而葉知秋就陪在阮天雄的身邊。
阮天雄道:「老葉,我都上船了,你回去吧,別陪著我了。」
「大爺,我小四川跟了您一輩子,在昆季公館伺候了一輩子,我知道你想幹啥。」葉知秋道。
「你兒子剛生了你第二個大孫子,你不必陪我。夫人走的那年,我的心就已經死了,若不是秀才天天拉著我嘮叨,要不是當時玲瓏還沒長大……而今他們都是大人了,一個個也都爭氣,我就放心了。我現在突然有點理解趙錦了,可你完全沒必要。」阮天雄勸道。
葉知秋搖搖頭道:「我想當忠臣義僕,殉個葬都不行嗎?爺,我知道我勸不住你,所以壓根沒想勸您,就讓我陪著你吧。」
「謝謝。」
船行了四個多小時,終於到了江陰,阮天雄還在閉目養神,卻被小四川叫醒了:「大爺,到江陰了,你快看!」
阮天雄聽到了小四川明顯的聲音顫抖,他在小四川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透過船長室的玻璃看了過去。一時間他愣住了,跌跌撞撞衝到甲板上,站在船頭阮天雄熱淚盈眶:「好,好!你看是民生公司的船,是大和公司的,是正泰的,是紅日的……」
關於這次應徵沉江,阮天雄沒有鼓舞沒有號召,國難當頭一切全憑個人,他也認為他沒有理由對別人的身家指手畫腳。況且昆季要把所有船沉於江底,便是在這水上再無勢力,人家聽不聽還是兩說著呢。
可現在他看到了千帆萬桅,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幾百艘船擠在江面上,正在依次排著隊沉沒,甚至是那些木帆船和鹽船也加入了行列。他突然覺得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無論是否是他多年的吶喊起到了作用,他所做的都值得的!
這些為了針頭線腦斤斤計較,相互之間商場搏殺爾虞我詐的重利商人,在此時此刻國家危難之際,卻是放棄成見不計損失拋家舍業。這一刻阮天雄熱血沸騰,這一刻他壯懷激烈!
「看,是伯牙號。」
「船頭的是阮天雄!」
很快有人看到了阮天雄,擋在伯牙號前的船隻竟然紛紛讓開,並同時拉響了汽笛奏響了一曲對這幾百沉船,對這江上之王的盛大哀樂。聲音悲壯且激昂,蘊藏的力量卻是中華的力量。
昆季的伯牙號就這樣穿過一片片船海,站在船頭的阮天雄就像一個檢閱大軍的皇帝一樣俾睨群雄環顧兩側,消瘦的病軀這一刻依然那麼威武窮裝。
或許昆季的使命到此為止了,或許他阮天雄的一生也會就此結束,但中華不會亡!中國依然有國魂,那經久不衰屢遭磨難卻是生生不息的國魂!不信?看現在!
伯牙號就這樣一路暢通的到了沉船位,水手們聽從阮天雄的命令乘小船離開,並告知政府工作人員。船上靠火藥引爆,無需派人前來。
「小四川咱這輩子值了,兄弟點吧。」阮天雄扭頭對小四川道。
「大爺,下輩子還做兄弟,我還伺候您。」小四川笑了笑鑽入甲板下的船艙。
看著這大江大河,從那大江東去的英雄夢,到霧滿攔江的商海斗,再到如今怒海歸途般的壯烈舉動,阮天雄付之一笑,看著江邊疾馳而來的一輛汽車嘆道:「秀才,對不起了。」
一聲巨響,昆季伯牙號燃起一團火光,滾滾濃煙直衝雲霄,阮天雄沒有似昆季的其他船一般鑿沉或炸個豁口,他選擇了這樣轟轟烈烈的方式結束,正如他轟轟烈烈的一生。
他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下,在目瞪口呆中,站在船頭,依然如王者一般高傲的昂著頭挺著胸,隨著伯牙號一併沉入江底,卻永遠留在現場每個人的心中。
而此刻剛剛開車趕到的顧敬亭是從車上連滾帶爬下來的,他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叫罵,那叫罵尖銳無比,傳得很遠乃至於在江上風中的人都好似聽到了紛紛側目過去,那叫聲撕心裂肺惹人淚目:「混賬!阮天雄,你他媽混賬!」
顧敬亭大叫一聲,竟然三步並作兩步,毫無猶豫一頭從碼頭高台處跳下扎入江水之中。碼頭上船隻頗多,影響很大,縱然救援的人手忙腳亂卻始終是沒打撈上來。
八月的江水很熱,可越往深處越涼,就好似那八百里水泊的蓼兒窪。同年同月同日生,生死相依富貴相伴,今日又同年同月同日死,這輩子值了。顧敬亭笑了,他沒有掙扎甚至刻意把手插入衣服,防止自己最後下意識的求生。
水波蕩漾,周圍卻寂靜無聲,猛然間幾百艘船的汽笛再度齊聲鳴響,霎時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曾經,回到了年少。
「山繞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白衣的顧敬亭,撐船的阮天雄,趴在船幫搖晃嬉鬧的阮成楠和林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