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破陣
天邊已經露白。星已不見,月已漸隱。弗羽乙乙喘著粗氣停了下來,一手扶著牆,一手拚命擺著:「不打了不打了,我要累死了,我的草魄眠期了,我沒化力了!」對面站著的奇葩同樣也停了下來,看了看自己已經虛晃無法成劍的劍柄,同意了弗羽乙乙的說法。
「這位兄台,這樣打下去真不是辦法。這樣,人歸你,牌子歸我,咱倆一起去報名,這樣總行吧?相信我,他們見到我肯定會同意的!」弗羽乙乙失力地靠著牆坐了下來。
同樣坐下來休息的奇葩,顯然是默認了他的說法。然後,弗羽乙乙忽然察覺到了什麼:「咦,老頭呢?」回應他的,是破爛不堪的巷子里飄過的數片樹葉,以及奇葩再次送他的一道冰風。那個老頭,現在正美滋滋地泡在浴桶里,上下掂量著手裡的儲物袋。
「話說,爹,我好歹也是女的,您就不能等我洗完澡再來嗎?」墓幺幺也不回頭,繼續歪著腦袋趴在木桶上。帳幔后的汪若戟提著小紫砂壺,小口嘬著茶。
「早晨上朝聽說了件事,青藤試亂成了一鍋粥,聖帝大怒。青藤試那些失去資格的靈子們,也可以重新報名了,你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所以呢?」
「所以,你千萬別指望我幫你解決。」
「您可真不是我親爹啊。」墓幺幺拿著手裡的靈石袋,「難得我想孝敬您一半靈石來著。」
「別,甭想拖我下水。」汪若戟笑了出來,「你惹上的那位今兒下了朝,說抓住那個老頭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整個剝了皮掛在隆天城城門樓子上暴晒三日!」
「真狠啊。」墓幺幺故作驚恐地抱著胳膊,把整個身體泡進水裡,嘴裡吐著泡泡。汪若戟拿起桌上的靈石袋放手裡掂量了兩下,笑容有些難以琢磨:「一條人命換的?」
墓幺幺繼續在水裡吐泡泡,眼睛卻微挑起來,綠瞳晃蕩著一浪水波一浪陰冷。「怎麼?」
「別緊張,我只是猜的。就算你惹的那位主,也查不到這麼深。」汪若戟輕輕拿了幾顆在手裡晃蕩著,「你道行不夠啊,敢對懷嬋閣下手,你就不該只把那店小二殺了。」
「爹。」墓幺幺叫了一聲。
「嗯?」汪若戟不明所以地回了句。
「我要是贏了,肯定會讓你娶個男的入門。」墓幺幺從浴桶里走了出來,彎腰拾起薄紗披於身上,側眉輕笑,眼角蛇紋盤踞著狠辣的紅光。薄紗之下,她滿身的傷口猙獰盤亘如死樹。汪若戟此時竟分不清是她那猙獰的傷口可怕,還是她甜美似三春楊花的笑容更為可怕。
今天已是青藤試報名最後一天,一個綰著縷鹿髻,青綠紗裙的少女來到了報名台前。報名官抬頭看了一眼,三字:「報名費。」少女甜甜一笑,眼角奇特的花妝盈盈軟軟如一陣春風,將那報名官的冷意也吹散了不少。「咳,報名費。」她從腰間儲物袋拿出了三十個靈石,放在桌子上:「謝謝哥哥。」報名官喬利兵被喚得頭皮都酥軟了,不由多看了她兩眼:但凡來報名的靈子,哪個不是心高氣傲之輩,連正眼看他的都很少,更少有像這個少女一樣輕聲細語的。心情大好之下,他的態度也改變了不少:「姑娘不必拘禮,請在這個登記表上登記一下就可以去二樓等著了。」少女拿了登記表,提筆就寫。字真好看。喬利兵心裡不由得讚賞著。
墓幺幺?這名字從未聽說過。沒有姓墓的家族啊?他好奇地繼續看著,發現她竟然直接把門派那一欄給空了去,才二十七歲,靈子中也算相當小的年齡了,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整個登記表上,墓幺幺只填了兩項:姓名,年齡。看到墓幺幺就要走,喬利兵趕忙攔住了她:「姑娘,你少填了很多啊。」墓幺幺歪了歪腦袋,笑:「我家老祖說了,不能讓我寫。」原來是哪個隱士門派的靈子嗎?難怪。喬利兵看向墓幺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親自把她給領上了二樓。比起一樓的冷清,二樓就顯得很擁擠了,三五成群站了不少靈子。
「今天是最後一天,參賽的靈子都在這裡等著報名結束接下一步通知。」喬利兵介紹著。墓幺幺眼尖地看見人群里有不少熟人,比如一身金光的弗羽乙乙,比如散發著冷氣的奇葩,比如粉衣女子曹佳佳,枯草男楚拾,倒是七顧府的顧傷情不在。墓幺幺還沒來得及仔細查看,身旁的喬利兵就打斷了她,指著地上一處發著藍光的東西:「墓姑娘,那邊就是測試門,只有通過測試門的靈子,才能參加青藤試。」
察覺墓幺幺面露遲疑,他理解地笑笑,「就是一個簡單的感應陣法,能測出來修為而已。」
陸陸續續,已經有三兩個靈子站在裡面,藍光變成綠光,輕鬆通過。「只要達到三化修為,就可輕鬆通過。姑娘,請隨我來。」喬利兵引著她朝陣法走去。墓幺幺猶豫了一下,笑了笑,很大方地走了進去。一片藍光籠罩在她的身體四周,好像雨水沖刷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靜靜地站著,還對外面站著的喬利兵再次禮貌地笑了笑。不到三息時間,異變突起。隨著一陣刺耳如同鴿哨的聲音,陣法內的藍光突然變成紅光,一波亮過一波,嗡鳴成一片耀眼刺目的光華,之後,紅光瞬間黯滅,陣基石竟然碎了。墓幺幺頗尷尬地僵在原地,看到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然後說:「不需要賠吧?」
喬利兵目瞪口呆,看到因突變而趕來的同事和上司,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
「發生了什麼?」一個有著髯公長須的中年人走到陣基石旁邊。喬利兵趕忙上前解釋:「柳長老,她剛走進測試陣,藍光就變成紅光,然後陣基就碎了。」柳明身邊的一個副主考郭亮撿起碎裂的陣基石,上下打量著從剛才就沒動彈的墓幺幺:「你帶了什麼作弊器趕緊拿出來,我就當沒見過你不再追究你擾亂青藤試的責任。」聽到郭亮的話,墓幺幺反而笑了,她大踏步走上面前:「你們盡可來搜。」得到了柳明的默認,一旁站著的一個女考官走上前來,上下搜身,一無所獲。「不過,我可能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墓幺幺把耳邊髮絲抿在耳後。柳明皺了眉頭,等她接下來的話。「我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一時間,靈子間議論紛紛,連在場的考官們都驟然失聲。
直到這時,喬利兵才陡然想起,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用神識先去看一眼這個姑娘的修為。凡人?他驚愕地看著小姑娘,顫抖地用神識觀察著她的外圍四周。本來,修行之人的修為層次,用神識完全可以看見。只要你修為比對方高,精神力比對方強,就可用神識觀察到對方的修為層次。修為達到什麼階段,會在身體四周凝聚成一圈又一圈的光暈,到達幾化,他的身體四周就會有幾圈光暈。而這小姑娘四周,竟然一片空白。喬利兵感覺身體里的化力都在跟著顫抖:這丫頭片子,知道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煩?幾乎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凝聚起了神識,仔細觀察著這個小丫頭,然後,所有人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她真的只是一個沒有一點修為的凡人。現在青藤試的主考官柳明真是氣都氣不起來了,他只想回家趕緊燒燒香,他是惹著哪路神仙了,前面的風波還沒解決,又來一茬?好不容易讓他擔任一屆主考官,能不能順當點?
「把她給我趕出去。」喬利兵趕忙跑上前,抓著墓幺幺的胳膊,想趁著柳明沒有說別的處罰之前把她帶走。然而,這小丫頭掙開了他的手,反而走到柳明面前說:「我是來參加青藤試的,報名費我也交了,難道,你們懷嬋閣這麼大家業還想賴賬不成?」一旁候著的靈子已有人笑出了聲,柳明差點一個趔趄:「你再說一遍?」墓幺幺清了清嗓子,咳了一聲:「我說,我是來參加青藤試的。」
「胡鬧!來人,把這個瘋丫頭給我拿下扔給京都府關著去!」
「誰敢!」看起來柔弱甜美的小姑娘忽然收起了起初的笑容,直到此時,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她的眼神好比一把藏光納靈的長劍終於冷冷開鋒。
「青藤試從殤夜帝至今,乃他功成榮歸故里,發現兒時種植的一株青藤竟攀至滿院,將整個村落覆蓋。他嘆青藤雖幼,卻有凌雲豪氣,言:吾之疆土大展,應假年少之俊,競其皆比此青藤,願其志比天高,氣比陽盛,心比磐堅。於斯,青藤試開屆。除卻其中三屆因巫族入侵停卻,一屆因荒世停卻,一屆因不可告人之秘停卻,至今開試九十八屆。這九十八屆,規則盡不相同,但一個最基本的規則也就是殤夜帝親自規證:凡參加青藤試者,年齡不得超過一旭,也就是六十四歲而立之時!可例數殤夜帝親自製定的這些規則,沒有一條規定過,無修為的普通凡人不可參加!柳大人,我說的這些裡面可有一句不對?」
面對如此緊張氣氛,墓幺幺不卑不亢,一番話嚴謹無紕,一時無人可駁。絕大多數靈子對於墓幺幺說的青藤試的這些歷史,基本是聞所未聞,連柳明都不敢說自己知道的比她多。然而,副主考郭亮冷笑開口了:「狡辯!青藤試開試以來,別說普通人了,連普通修士都很少有!我看過你的報名表了,你一個沒有任何門派家族的人,還想來參加青藤試?你也太自不量力了!你也不看看,凡是來參加我青藤試的,哪個不是大家之後,人之俊傑?莫說你是個狗屁不會的凡人,就說你現在一身修為,你無憑無根都不要想能參加我青藤試!」
郭亮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恥笑,話是不好聽,可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事實。青藤試在很多人的記憶里,就只是大家大派里的靈子才能參加的比賽。因修行者越來越多,修行資源卻越來越少。一些罕見的功法珍寶、藥草丹藥,早被各大門派家族壟斷。而那些根骨稟異、靈意慧通的孩子,早就被那些大家大門看中帶走。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一個完全靠自己修鍊的大成修士了。所以,青藤試早就默認,來參加比賽的都是出自名門的天才之輩。
喬利兵看著那個旋渦中心的小姑娘,打心眼兒里有些同情她。他是個小門派出來的,三百多年了剛剛四化,憑著一個親戚才混到了懷嬋閣里當了個記名弟子,一路艱辛都不言說。對於青藤試,他想都沒敢想過,能混到一個報名官的位置,他就已經感恩戴德了,還哪裡敢像這個小姑娘一樣大咧咧地跑來參加?他忍不住想要勸說那個小姑娘離開,免得受皮肉之苦。可那小姑娘在這樣的壓力之下竟然笑了。是辰時第一束撕開夜幕的光,綻在她唇畔,是牡丹看著百花皆敗於眼前的華色,所以她才笑得那麼驕傲。
「說了這麼多廢話,還是那個問題,有誰白紙黑字規定過,不讓普通凡人參加?」
「還用什麼白紙黑字!我說的話,就是白紙黑字!」郭亮氣極,站了出來。
墓幺幺並不看他,她的笑聲清脆如鈴:「你媽要知道你這麼囂張得從墳里跑出來掐死你,聖帝他知道他手下有個人和他祖爺爺平輩嗎?」郭亮氣得嘴都歪了,凝神聚氣,化力開始暴走。柳明起先一聽郭亮的話就知道壞了,還沒來得及攔住他,就緊接著聽到了郭亮那句張狂之言,他頭更痛了,趕緊上前一步拉住要暴走的郭亮:「墓姑娘是嗎?這樣,我需要先去請示一下,煩勞你在這裡先等候片刻,可否?」
上樓時,郭亮仍憤憤不平:「柳大長老,你是這次青藤試的主考官。可你別忘記,我臨仙門好歹也是主辦方之一,有些事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她一個凡人,你還真的準備去請示相爺,你不怕丟人,我臨仙門還怕丟人!」柳明一點都不介意他粗魯的態度,仍是笑容可掬:「畢竟我們真的沒有明文規定說凡人不可以來參加,請示一下,省得犯錯。」郭亮冷哼一聲:「為了一個凡人這麼興師動眾,你們懷嬋閣氣度可真大!你去吧,我可不去丟這個人!」說完,甩袖離開。
柳明心裡暗自嘲笑:一介莽夫!自己都不想想,那個墓幺幺真的是一個普通凡人?且不說處於那種場面下,一個普通小姑娘可否有這般冷靜淡定。剛才在郭亮和墓幺幺起爭執時,他用過神識強行攻擊過她。雖然他怕出事,只用了三分精神力,可那丫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就有意思了,他已是五化後期,面對一個大修士三分的神識攻擊,她竟有如此表現,這是何等強大的精神力。莫說她是一個一點化力都沒有的普通人,就是在場這些靈子們,面對他剛才的攻擊,能好好站著的都屈指可數。作為一個凡人,這就有點不可思議了。
然而,這也不是讓柳明如此謹慎的最主要原因。最引起柳明警覺的是,那個小姑娘說了這麼一句話,她說青藤試曾因為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停過一屆。作為懷嬋閣的長老,他的確隱隱聽說過青藤試沒有任何原因地停過一屆。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看那個小姑娘的模樣,絕對是真的。所以他現在百分之一萬肯定,這個姑娘絕對不是什麼凡人。於是,他要去請示一下,到底要怎麼做。
此時的懷嬋閣二樓,來參賽的靈子們已陸續到齊。這時,人群里突然一陣騷動,原來一樓樓梯處款款走上來一行仙氣繚繞、千嬌百媚的少女。
「快看!臨仙門的來了!」
「那是狐素如?果然夠貴氣!」
「天啊,快看,那是鳳女藺雀歌!真如傳聞一樣美得傾國傾城,不愧臨仙門第一靈子啊!」
順著那些議論,墓幺幺抬起眼睛掃了一眼。那群少女之間,果然有兩個少女分外顯眼。一個少女著一身紫緞千蘇裙,裙擺如晚芍盛放,上綴串串珠花,丁零輕響。她站在最前面,荷環鬟分梳兩邊,戴著五色花冠,玳晶琉絡寶氣撲面,將少女高昂的面容襯托得愈加貴氣和嬌艷。她抿著花唇,目露晶彩,如一隻驕傲的仙鶴高高在上俯視眾生。
比起這個少女美得嬌俏貴氣,另外一個面覆白紗的少女就顯得素雅清凈了。白紗隱去了她大部分姿容,卻隱不去她奪目的氣質。簡單的木釵綰起如瀑長發,輕薄嵐紗籠於藕肩,長裙白似雪,碧玉長簫垂於腰間。周圍嬌俏言語落在她耳里,她只輕輕抿一個淺笑,紗下黑白分明的瞳孔靜若秋水。滿世繁華也好,驚艷也罷,似都與她無關。
一行人走了上來,貴氣少女先是傲然審視四周,很不客氣地對著一旁引著她們上來的一個女子說著:「使者,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酉時柳長老就會來通知相關事宜嗎,人呢?」
那個懷嬋閣使者看了一眼對面的墓幺幺,說:「狐姑娘,本來是酉時。可是,出了點意外情況。」然後,她貼近少女的耳旁附耳小聲嘀咕了幾句。話畢,狐姓少女的視線果然落在了墓幺幺身上。她的眼神由起初的高傲,變成無法相信,到最後充滿了明顯的鄙夷。察覺到她的眼神,墓幺幺不予理會,依然趴在地上玩著抓石子的把戲。
過了不大會兒,狐姓少女沒了耐心,回頭和那個白衣少女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白衣少女搖搖頭,伸手又想攔她,顯然是失敗了。
「喂!」墓幺幺視線里出現了一雙極其精美的玉履,她頭都不抬,繼續玩著。
狐姓少女一腳踢開她腳邊的小石頭,大聲說道:「就是你這個小小凡人耽誤了我們考試?」
墓幺幺這才抬頭站直身子,看著少女笑眯眯說:「我不姓小,也不叫小凡人,更不叫喂。」
「我管你叫什麼,青藤試豈是你這種人能妄想之物!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模樣!我們都是靈子,你算個什麼東西?」少女顯然是個急脾氣,說話很沖。墓幺幺看著她的表情更加溫和,只不過笑容更深,深得像看到了一個神經病。
「你是狐素如吧。」墓幺幺說,「傳說中天狐家的九公主,果然人如其名,名不虛傳。」
眾人的視線再次集中到了墓幺幺這邊。一個是天狐族九公主,一個是惹亂青藤試的凡人墓幺幺,有好戲看了!弗羽乙乙忍不住再次多看了墓幺幺兩眼。這丫頭說話很得他的好感,不卑不亢,有骨氣的勁兒頗有他的風範。至於那個狐素如,哼,除了長得好,哪好了?真搞不懂大哥什麼審美!
「哼,算你識相,還知道我的身份?說實話,以我們的身份,不要說和你們這些凡人面對面了,一想到和你們呼吸同一口空氣我都噁心!」狐素如上下打量著墓幺幺,鄙夷地笑出了聲,「你們這些凡人,心思臟鄙,像蒼蠅一樣逐利而往。你是來要錢的吧?看看你這衣服,一股凡人臭味,估計你在凡人中也是個窮鬼吧?來來,我給你錢,趕緊滾出我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