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搶親
少女的眸間,猶如碧海飛過霞彩,始終未曾黯淡。可染霜卻明明看見,那般熠熠神采之下,是一片永夜籠罩的死寂墳場。他心裡忽然就沉了下去,某處空洞的地方,彷彿再次被人鮮血淋淋地挖開舊傷。
「別這樣。」他的聲音莫名地有些顫抖,所以無自覺伸出去的手也是顫抖的。他修長如玉的手指輕顫著落在她眼角的圖騰上,好像要幫她擦去根本不曾存在過的眼淚。
「你別這樣。」哪樣?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見她這樣的表情,好像是在提醒他多年前那場絕望。
「哦,對了。」墓幺幺並不理會他這樣好似失神的話語,反而興緻勃勃地笑著問,「我嫁人了,你怎麼辦?」
「你會難過嗎?」染霜沒有回答她。她嘆了口氣直起身子,離開了他的胸前,眉眼半垂,些許倦怠。驀地,身體突然一暖。
他竟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很奇怪的感覺:他的氣息是墓幺幺見過最冰冷無情的,可是他的懷抱,卻是她見過最溫暖柔和的。「扇尊。」
他垂下頭來埋在她發間,有淺淺的低喚似怯怯的春蟲。「不論你選擇什麼,我都會跟在你身邊,寸步不離。」墓幺幺越過他的手臂看著窗外,輕輕地把臉靠在了他的胸前,久久,她才說道:「好。」
入了深秋,陰雲不散,冷霜垂晨。整個隆天城都壓抑著一股子濃郁的陰沉氣,也可能是前些日子裡被禁足在家的霸相已失寵於聖帝這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轉眼就被另外一個消息給沖淡的原因,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不爽利的模樣。
霸相之女,墓貴子,要大婚了。墓貴子可是市井坊間的熱門話題人物,坊民對於她本身就是那個佛面鬼之女的身份充滿了怨恨,所以流言蜚語相當青睞於她。再加上這位主子也著實是放眼整個隆國都難得一見的不拘規法任性胡來的貴子一個,所以,這次,她又一次點燃了坊間所有小道消息的爆點。某處隱秘的小巷子里,一個駝背書生正在給一個頭戴兜帽身著長袍的男人出售話本。
「我跟你說,這可是根據霸相府傳出來的小道消息所寫。裡面每個細節都如臨現場,讓你如身臨其境,也品品那貴子滋味。這現在可是疏紅苑的頭號禁書,少一個隆金不賣。再者,這位大小姐馬上要嫁作他人婦,以後再纂她的故事那可是實打實的犯法,所以這本書只會越來越少,現在買只賺不虧。」那書生晃著手話本,還刻意將裡面香艷的繪圖翻給那男人看。
「看這,這可是狐玉琅,嘖嘖,這姿勢夠眼福不?再看看這位,知道是誰嗎!韜光谷的白韞玉!還有更勁爆的……」他把那繪本又翻了幾頁,指著明顯春宮圖的男主角說,「這是霸相!禁忌之愛,試問你在哪裡看到過這般極品之艷……就問你,一個隆金,值不值!」
那個男人接過了話本,可還是什麼也沒說。見顧客無動於衷,書生熱絡地攬住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其實墓貴子根本不是霸相的私生女……還貴子呢,我呸!」
他鄙夷地唾道:「就是霸相的臠女!霸相把她賣給了狐玉琅,賣給了息烽將軍,什麼楚相啊,都賣了一遍——不然你以為她一個凡人,能在青藤試上拿前三?真可謂胸前二兩肉可搏千斤鼎!這不,見自己馬上要失勢了,趕緊趁著這女的還年輕貌美先嫁出去再說……」
「說到這裡,我再告訴你一個獨家勁爆的秘密,怎麼樣?只要你多買兩本。」書生再次覥著臉湊近男人,「大婚之日就在後天,可整個隆天知道男方是誰的,一個手都可以數得清。」
顧客總算有了反應,啪地一下,從他手裡扔出了幾張金票,「說。」書生被那金票上碩大的面額晃瞎了眼,半天才緩神接過,眉開眼笑地說:「我就說王某我有福氣,果然遇見了貴人。貴人你聽我說,話說這墓貴子,哦不——」這個書生畢竟是長久混過市井的,很會察言觀色,發現這個顧客一聽到墓貴子這個稱呼就變得更加陰冷,趕忙換了個口吻,「這個人盡可夫的賤女人想嫁出去可得多難啊,雖說不少達官顯貴們都想攀霸相這個高枝,可時過境遷,這些日子裡霸相的失寵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怎麼著這也是三大相的千金,娶回家也不能當妾吧?可娶這麼個人盡可夫到處留情的賤人當正室?這跟挖人家祖墳有什麼區別?對不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有傳出來她大婚是嫁給誰嗎?」
他說得唾液橫飛:「一個貴子千金的婚儀竟出動疏紅苑的人封鎖消息,知道為什麼嗎?」
那書生哈哈大笑了兩聲,嘲笑不已:「連霸相自己都覺得,這門親事太丟人太拿不出手了!自己唯一的女兒,竟然要嫁給一個癱瘓在床的傻子!」
「哈哈哈哈!真是難以想想,堂堂霸相竟然淪落到要賣女求榮的地步,真是風水輪流轉,大快人心啊!」那書生笑得酣暢淋漓,落魄猥瑣的鼠眼中能看見明顯的快意和解恨。
「到底是誰。」顧客似乎有些不耐了。
「還能是誰?這隆國能讓霸相不惜賣女也要嫁的人,只能是初家的獨孫了!」他笑著說完,低頭仔細掂量著那幾張金票的分量,這讓他更加喜不自禁情難自已。
今天賺大了。這個金票後面的數是幾來著,怎麼有紅顏料染上去了呢?他伸手想要擦去那滴紅顏料,可不知為什麼越擦越多,越擦越臟,最後連視線都開始模糊。等下,太陽穴的位置忽然有些痛。這個痛好像提醒他一件非常顯而易見,可直到視線完全陷入黑暗才明白的事實。那哪是什麼紅顏料,是從他頭上滴下來的血。
他慌亂地摸到太陽穴的位置,一枚尖銳的凸起,是他喪失觸覺最後的感官。而意識轟然坍塌的最後,總算看到轉身時男人的臉。「是……你……」臨死之間的氣力,只夠說出兩個字。陌生是因為那是傳言中的再世修羅,熟悉是他與剛才繪本里見過的那張臉七八分相似。
「王爺。」琪筱仙子趴在一個狹窄的石縫裡,朝裡面艱難地望著。可殺春池的陣法是留存萬年的上古大陣,更經過了懷嬋閣閣主的親自加持。她的神識如泥入大海,什麼也看不清。「嗯。」族帝盛怒之後也沒太過,沒封了狐玉琅的五感,讓他還能好好說話。
琪筱仙子聽到這聲溫柔的聲音,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她哽咽道:「王爺您受苦了,是妾身不對,不該去驚動王爺,以至於讓他這麼懲罰你。」
「無礙。」狐玉琅的聲音明顯比平日疲憊幾分,可還是柔聲慢語,「是時蛻府有變故了嗎?看來白韞玉真的硬生生闖過第十一府了?真不愧是黃帝之子,天賦異稟。」
她一愣,「王爺你怎麼知道……」「眼下能讓吾王心情大好以至於對於你私闖殺春池這般罪過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也只有這個了。」他淡淡地說,「白韞玉呢。」
「韜光谷里來了使者,族帝見了之後,就命令放人。」
「嗯。」狐玉琅聲音聽不出喜怒,反應始終那般平淡。不大會兒,狐玉琅忽然開口道:「琪筱,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風格。」琪筱又是愣了神,猶豫半晌,說:「王爺,妾身不知道這個事情該不該告訴你。畢竟也無須掛齒,可是,妾身覺得要是知道了不告訴王爺,怕王爺覺得妾身是個小氣的女子。」
「怎麼會呢,琪筱是本王見過性格最直爽討喜的女子。」他毫不吝嗇的誇讚讓琪筱的臉瞬間紅了透徹。「王爺謬讚。」她慌忙垂眼道,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王爺,霸相府有大喜。」
「大喜?」狐玉琅的聲音總算是來了點興趣。「墓幺幺要嫁人了,就在後天。」琪筱仙子說完后,第一次發現狐玉琅沒有回答,他陷入了很久很久的沉默。「是大喜。」緩緩地,他說出了這麼一句話。「王爺,您不問問是誰嗎?」
「是哪位顯赫都不重要,反正定不是白韞玉。」狐玉琅音色更加平淡。琪筱還是說了,表情有些矛盾:「是初家的獨孫。」她視線有些遊離,表情糾結,似乎雖然解恨,更多還是說不上來的同情。「那個又傻又癱的殘廢。」
殺春池裡再次陷入死寂,比第一次知道這個消息還要久的沉默。以至於琪筱都懷疑自己說錯話了不知所措時,他才再次開了口:「貴子和賤民,也不過是頭上一根芥草的區別。」
狐玉琅的聲音和剛才聽起來沒有任何區別,琪筱卻有些怔然,作為女人的直覺,在剛才狐玉琅沉默的瞬間,她心裡莫名其妙地空白了一大片。而當狐玉琅這般閑庭若水的聲色里,她卻聽出來了一種別樣的情緒。似嘆息,似惋憐,又彷彿有更加濃烈的她不敢深想的情愫。這日的秋陰已褪了時晴,暝色更深,滿城凄冷。推開窗去,整個琢心苑裡一片寒聲疏影。
「貴子。時候不早了。」輕瑤的輕喚並沒有阻止墓幺幺的眼神飄蕩。墓幺幺站了起來,望了眼身後侍女小心撐起的朱紅喜服,聲音有些冷:「不好看。」
「貴子,這是三十多個綉娘連夜趕製的,放眼整個大陸,也難以找到比這件更美的嫁衣了,怎能……」蕙枝拿起那嫁衣勸說道。墓幺幺一個眼神打斷了她所有的話。「拿那件黑紋棠裙來。」蕙枝登時愣了一下,隨即惶恐搖頭:「不可!貴子,那是件黑衣,怎能穿在喜堂之上?」墓幺幺眼神輕飄飄地落在窗外,「那不然,我選件白衣?」
「你知道,你等的人,永遠不可能來。」汪若戟推門進來,接過嫁衣,為她披在身上。
「我知你不歡喜,可畢竟是大喜之日,總不至於讓為父逼著你展顏。」
墓幺幺站了起來,宛如木偶一般任憑汪若戟為她穿好嫁衣。他垂目為她扣著複雜的盤扣,本是男人的手指,卻細心溫柔似綉女。「我家幺幺笑起來,才是最好看的。為父知道,讓你嫁給初家那孩子,你心裡委屈。可是不論發生任何事情,我希望你能忍耐。你素來聰明,定能明白為父的意思。」
濃烈的朱紅喜妝,將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意,刻畫得猶如僵死的牡丹。「不,我很歡喜。所以,你不用繼續軟禁染霜了。」
「我沒有軟禁染霜。」汪若戟退後兩步,示意蕙枝和輕瑤把朱槿垂絛袍為她披上。「今夜之後,他就會出現在初家。路遠山高,早些啟程吧。」
他走上前來,輕輕撫摸了墓幺幺已高高盤起的髮髻,為她捋順眼前有些散開的銀絡,他的擁抱,有些暖,有些溫柔,彷彿真的像一個慈父送嫁那般不舍。
「幺幺,保重。」他的唇擦過她的耳側,溫熱柔軟的觸碰,幾乎如幻覺一樣不真實。不同於汪若戟平日里自信恣意的態度,這四個字彷彿風中搖曳的火苗,太過輕飄,猶如幻覺。她定神看去,可已退到門邊站著的汪若戟依然雲淡風輕,仿若什麼也未曾說過。
霸相無可謂是當世權力之巔的寥寥幾人之一。從他公布了自己的私生女之後,市井坊間關於她日後婚禮的議論就從未歇過茬來,對於這麼一個窮奢極欲的惡鬼而言,他女兒的婚禮,一定會是這世上最隆重最不亞於公主招駙馬的。更何況,霸相對於他這個女兒毫無節制的寵愛,更讓人對日後的婚禮充滿了遐想。
然而,無人猜到,現在這冷冷清清的琢心苑裡,不張燈結綵,無賓朋好友,甚至連炮仗都只是偷偷摸摸地在後院里響了兩聲。這哪裡是讓人遐想的盛世之重喜。這般冷清模樣,還不如寒戶偷親的架勢。
輕瑤泫然欲泣地望著遠處所謂來接親的男人,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管家,眼淚止不住地在眼圈裡打轉。「這也太欺負人了。貴子怎麼能受這樣的委屈?」
蕙枝長長嘆了口氣,也是擦了擦眼角。「二管家前幾日就和相爺大吵了一架,砸了一宿的東西,昨夜就閉門不出了。連二管家都勸不動,哎……你看看陸三管家,眼睛也是紅的,真是造孽。」說完,她為輕瑤好好擦了擦眼淚說,「去了初家,你和貴子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初家不比咱霸相府,聽說裡頭的人,都和死人沒什麼區別。咱霸相府已不如昨日,你一定要好好勸慰貴子……」話說到一半,又止住了話頭,慎重叮囑,「無論如何,記住你的命是霸相府給的,不惜一切,也要護貴子周全。」
「瑤子知命。」輕瑤抬起頭來,目露堅毅。時辰終於到了。輕瑤和霸相府里的眾人告別,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後院的門。可來到門外,輕瑤的臉色又是難看不已,初家連個像樣的輦轎都沒給備,就一個臟舊的破轎,風一吹能聽見吱嘎響聲,轎頂上破破爛爛地纏了一快都已掉色的紅色緞布。四名腳夫和那個老管家蹲在地上吸著旱煙,還脫了襪子時不時摳著腳丫子。
輕瑤拚命忍著嘔意,冷冷地說:「我家貴子馬上就要出來了,麻煩準備一下。」那老管家這不耐煩地掃她一眼,說:「這不還沒出來嗎,準備個啥子嘛。」
「你怎麼說話呢!」輕瑤氣得臉都白了。「輕瑤。」忽然,身後涼涼地響了一聲喚來。
輕瑤這才回過頭,驚愕地看見一身大紅喜服的墓幺幺已經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後。她身旁,連一個送親的丫鬟都沒跟著,就孤零零地站在門邊,蓋著紅蓋頭。
輕瑤心裡陡然又是一酸,碎步上前趕忙扶住了她。
「走吧。」比起她來,墓幺幺反而平靜得像是個局外人。她並不理會那幾個人,緩緩走到轎旁,在輕瑤的攙扶下坐了上去。
那個老管家總算是站了起來,陰惻惻地望著輕瑤笑了笑,抬起胳膊示意那幾個腳夫抬轎。
「抬頭欣見金鶯舞,側耳喜聽彩鳳鳴!」
「秋色清華迎吉禧,威儀徽美樂陶情!」
「合巹之喜,吉慶祺祥!吉時已到!汪府送嫁!」
在老者破鑼嗓子般的祝詞里,一聲凄厲的鞭炮聲剛剛炸起。
坐在轎子里的墓幺幺,掀開了紅色蓋頭,望著漏光的窗外,視線安寧。
這條小路,四年前她第一次走過,那時她形單影隻。四年後,她再一次走過,這時她落魄潦倒,似被趕出巢穴的雛鳥。
從霸相府到初家的路並不短,所以她在顛簸的路途上,穿過一片熱鬧繁華的巷陌之間,又兜兜轉轉地經過冷清的梨園……路途漫長,所以回憶才會宣洩。她倚在窗邊,恍惚聽見有人的話語還回蕩在耳邊。
「商販欺騙客人自己的商品物美價廉,客人欺騙馬夫自己的東西一點也不沉,馬夫欺騙驛官自己的馬兒吃得很少,驛官欺騙旅人他們的驛站最為舒適,旅人欺騙母親他從不顛沛……母親又欺騙女兒會嫁個好人家,女兒又欺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說:這個世界是美好的,你要做個誠實的人。」
「沒有人喜歡。」他說,「可是我們都要生存。」
「對啊,我們都要生存。」她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幺幺!」她一愣,睜開了眼睛,可耳旁噼里啪啦地再次炸響了一連串的鞭炮。
「輕瑤……」
「貴子怎麼了?」
「你是否聽見……」入目里,只有一片清晰可見荒涼的枯山,除了那老管家和輕瑤以及腳夫的身影,哪裡還有半個人影。她止住了話頭,搖了搖頭,自嘲地放下了簾。
「不得不誇一句。」那人隨意地甩了甩長刀,鮮血流於地面,滲入土裡,猶如力透紙背的猩紅重墨,「白少主果然是驚世之天才。」
單腿跪地的男人,踉蹌地直起身子,隨著他抬起頭來,灰色兜帽落了下來,露出一張俊秀卻寫滿陰鷙的臉。他擦去滴在眼角的血,朝後趔了兩步,站直了身子說:「讓開。」
使刀男人久久嘆了口氣:「你這是何苦呢?從霸相府到初家,總共三十多里路,每一里都有數個高手在護衛,本來不是防你的,所以兄弟們都沒對你下死手。甚至包括二管家,都對你放了水。雖說看在黃帝尊上的面上,多少留些情面。但是從這裡到初家還有十多里路,越朝後高手越多,刀劍無情。再繼續深入,可不只是我疏紅苑的人在了,初家的那幾隻豺狼,可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這一路上你已受了不輕的傷,更何況在此之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你身上還有心魔未除,這樣一路死斗,你就是走火入魔萬劫不復死都不剩灰的下場。」
「讓開。」白韞玉冷冷地重複著這一句話,陰霾深深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深可見骨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