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丹霄宮
「我知道你是世上唯一一個能救我的人。那又如何,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代價,不是嗎?」
「我想要的代價?」夕生忽然聲音降低了好幾個度,似乎有些失望,「幺幺你這就讓我傷心了。難道我就不能因為看在舊日情誼上或者單純地傾慕與你,所以無償要救你?」墓幺幺挑了下眉尖,唇畔的酒窩軟軟甜甜。「無償嗎?那真是太好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不打擾了。」
說完,彎下腰來穿起了鞋履,那架勢已是要走。夕生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半天露出一個苦笑來。「幺幺果然是……與眾不同。」
「謝閣主殿下誇獎,時候不早了,我還有點小事沒做,就不打擾了。」她站起就走,可還未走出兩步,手臂就被人攥住了。她側目望著捏著自己胳膊的那隻手,瑩潤如上好的琢玉,上面滿覆著閃爍的符文。「閣主殿下還有事嗎?」
「既如此,那便敞開了說吧。」夕生明明是站在她的背後,可是聲音卻從四面八方而來,「吾要收你為徒。」
「我拒絕。」墓幺幺毫不猶豫地掙開了。身後的夕生有些愣住了,驚疑不定:「你……的身體……」而此時她已推開了門,望著門口候著的染霜說道:「閣主殿下,恩怨相抵,公平正允。你救我一命,要我償還天經地義。但……誰給你的權利,不經我的允許讓染霜來替我償還!」
在懷嬋閣的幻術下,外面是一片碧晴湛湛的長空,耀眼刺目的強光籠於她周身,將她側過來的臉勾勒得深刻而凜凜,猶如一把絕久蒙於古迹里的鋒,待得風吹長戈,十里寒光。她笑容清麗,音寒徹骨。
染霜一下抬起了頭,他先是驚愕,又試圖去解釋,可此時根本容不下他多說一句話。房間里的夕生彷彿隱於陰影,久久未聞他的回答。而墓幺幺不等他回答,徑直離開,染霜也只得對夕生行了一禮,匆忙跟上她的腳步。
「閣主……您就這麼由著她胡來?」夕生身後出現一個青衣小童,那模樣著實氣惱。「她有命元神魄了。」久久,夕生忽然說道。
「怎麼可能?」那小童一下愣在了原地,「您已經把仙妒花從她身體里抹去了,她應該已經恢復了凡人之軀才對,退一萬步說,她是那個異數,被仙妒花改造了經脈和紫府可以修鍊,但是,她也沒有經過引靈儀式,怎麼能引靈入體?不引靈入體,哪裡來的命元神魄?再退一萬萬步說!她這些日子一直在我們懷嬋閣,哪裡來的靈?」夕生忽然笑了起來:「所以啊,她早晚會是我懷嬋閣的人。」
當初太君看到出現在自己院子裡頭的兩個人時,一口氣沒吊上來差點憋死過去,扭頭就大喊:「芙兒你個死丫丫丫……頭!快滾過來看你乾的好事……」正在後宅里薰香的越芙聽到這個消息,臉都白了,帕子都擰碎了快,也沒想出個好主意來,想半天還是決定趕緊回越家的好,於是剛喊出來:「李真啊李真啊!」那邊李真就哭喪個臉回來了:「越奶奶,初燁晉來看你了。」
「越貴子……哦不,應該喊您越燁晉才對呢。」墓幺幺笑盈盈地站在了她的面前。「托您的福,我沒死。」越芙瞅著墓幺幺的笑容,又想起這位主子干過的一些事來,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見到墓幺幺,初之韶哭得稀里嘩啦,抱著她不肯撒手。過了好一會兒,初之韶才擦擦眼淚仰臉看著墓幺幺說:「肅太爺爺果然沒騙我,把你救了回來,我一定要好好謝謝肅太爺爺!」墓幺幺聞言笑笑,點了點頭:「是啊,我也得好好謝謝他老人家呢。」
「墓姐,我要獎勵!」小韶忽然噘起嘴來,眼睛里星光閃閃。「要什麼獎勵?」墓幺幺摸了摸他的頭。「你先親我一口。」初之韶望著她,就差身後長個尾巴搖尾巴了。墓幺幺有些失笑,輕輕地在初之韶額頭上親了一下。「墓姐救回來的那個男人,我一直有好好地看住他!有我在,誰也不敢去打擾他!」初之韶直起身子,可是忽然又有些不開心地說,「只是……他一直沒有醒過來。」
走到門口的時候,染霜試圖想說什麼去阻止她,可是直到看著墓幺幺推開門走進去,也還是沒有說出來。墓幺幺在白韞玉的房間里待了整整一天一夜。初之韶來看過兩次,都等不及又被嬤嬤給推走了。第三天她出來的時候,天還沒亮透。染霜望見她的背影矗在那棵枯樹前,微微仰著頭,似乎在看有些昏暗的月。「染霜。」他幾步上前立於她身後。「明天,我要回趟霸相府。」染霜頓時啞巴了。「我知道這些日子霸相府對我一直不管不問見死不救。」她伸出手去折了一枝枯枝條在手,上下折著什麼。「可……霸相如果不見您怎麼辦?」
「他不會的。」墓幺幺很篤定。「屬下知道了。」染霜垂首應聲。「哦對了,」她手裡折著的東西總算有了雛形,雖然有些拙劣,依稀可見是一個巴掌大小的花籃,「明天把白韞玉送回韜光谷。」
「這……」他有些怔住了,遲疑不定。「他是韜光谷的少主,一直待在初家算怎麼回事?」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側過臉來,笑意盈盈地把手裡的小花籃提起來放在手心。一陣潤澤而亮眼的銀光自她手心裡亮起,如柔軟的絲絛一條條地沿著小花籃的枝丫朝上攀著,最後竟凝出一朵分外柔美的白玉蘭來。
染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無法置信地眨了眨眼,墓幺幺的四周依然空蕩蕩一片,沒有絲毫源暈的光芒,和之前在敘盎亭時完全不一樣的狀態。
那就證明她依然是個凡人。可是,可是她手裡那股凝物之力,除了化力,不可能做到的!
「您現在幾化了?」他終於無法剋制,問了出來。墓幺幺單手捧著那小花籃,把它隨手掛在了面前的枯樹上,轉過了身來朝前走去。「幾化又如何呢?」她朝前走了。那朵孤零零的玉蘭在花籃里來回晃蕩著,柔弱而無依。「他再也不會是我的玉兒了……」她好似說了這麼一句話,又好似什麼也沒說。只有一陣冷風吹過,蔓延著掛在那條枯枝之上的玉蘭花,忽攀上了整個枯樹,綻了滿滿一樹玉蘭,閃爍著盛世華彩,有種灼烈的美。「我還記得你把潤明最愛的蜂花筆給扔到了池子里,他讓你抄非鷺集抄了多少遍?」
「一百一十九遍,最後一遍要用鵝卵石在青石上寫,寫完之後三天都拿不起筷子,還是蕙枝偷偷喂我吃的飯。」墓幺幺扔了一把魚食到亭下,一群花花綠綠的小魚結伴簇來。汪若戟坐到另一邊的亭椅上,手裡依然端著一盞壺。「不知……初燁晉今天所為何事呢?」聽到這般稱呼,墓幺幺笑出了聲,慵懶側過臉來。「你知道我為什麼來。」
「你不用埋怨他們。」汪若戟把手裡的茶壺放在了石桌上,「是我要求的。」
「霸相府於我只有恩,哪來怨?哪來的道理非要綁架你們救我?假戲真做也畢竟是假戲,這點自覺,我還是有的。」她並不在意,「其實今天我本可以不來。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看著你問你一句。」涼意順著水波攀至她眉心,眸間涼涼冷冷。「汪若戟,你要我為你當擋箭牌,我當了。你要我嫁人,我嫁了。你要我隱忍天狐族,我一忍再忍。你要我利用白韞玉廢掉韜光谷,我做到了。現在……輕瑤也好,染霜也好,他們說的我都不在意。我只想親自聽你告訴我……在我和天狐族之間,你到底選誰。」
「犯了錯抄抄詩就可以彌補錯誤,可以被原諒,現在看來真的是何其幸運呢。」汪若戟把面前的茶盞倒滿了水,朝她的方向推來一杯。「可你我都不會再有那樣的幸運了。」這已經是第十四張戰帖了。自從聖帝在朝上說了一大段看似偏袒天狐族卻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的話之後,天狐族就明白聖帝是不會蹚這攤渾水了。從敘盎亭之變至今,小王爺一直被關在殺春池裡,痛失愛女的族帝彷彿一把失鞘的利劍,暴怒之下幾欲遷怒於同盟霸相府,可是後來在他人的勸說下,把盛怒的火焰一把燒到了初家。
天狐族先禮後兵,一連數日,每天數封戰帖,從要求與墓幺幺公平決鬥,到要求其必須將墓幺幺送到天狐族,否則後果自負,措辭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兇悍。得虧初家目前掌事的是提前出關的初肅大尊,他將手裡的戰帖燒成了灰燼,看了一眼天狐族來使,道:「要是我初家不答應,你們天狐族準備如何?」
天狐族來使不卑不亢,但是壓抑的憤怒溢於言表:「我們天狐族和你們初家乃灃沢大陸根古之族,看在往日同源之誼,我們才一直隱忍到今。不過是一個外來的私生女而已,何必引起我們兩族之間的大戰,讓他人坐收漁翁之利?」初肅的眼皮顫了兩下,長嘆一聲:「那你意思,就是要戰了?」
「肅尊,請您三思!區區一女人而已,何惜至此?」初肅滿是褶子的眼皮終於掀開一絲來,露出一絲讓人不寒而慄的光來。「你這小輩的話我不愛聽。天狐族九公主的命是命,我重孫媳婦的命就不是命?滾回去告訴狐狂瀾那傢伙,老子六百年前能打斷他一條狗腿,六百年後一樣能廢掉他另外一條腿!」
初肅的字字句句宛如巨大的棒槌,隨著最後一個字落下,那天狐族來使再也忍受不住他突然爆發出來的神識壓力,一下跪在地上,狂吐鮮血。「滾!這次老子留你一條狗命讓你傳話,當我初家是軟柿子不管什麼王八鱉都能上我這來逞這個臉了是嗎?」
那天狐族來使連滾帶爬出了門檻,還沒站起來,面前出現一隻瑩潤潔白的手來。他見那是女子之手,沒敢扶,卻也心存感激地扶著一旁的門站了起來,剛想對來人道謝,卻看見來人一身黑裙,眸間綠水清清似湖,盈滿笑意。「你……」天狐族來使面色瞬變。「這位小哥,不用來找初家的麻煩了。」
墓幺幺走到廳內,對著初肅行了一禮,遞給他一張薄紙,一封信箋來。
初肅先是打開了那張薄紙看了,有些驚訝,隨即又把那信箋打開,這下詫異起來,滿臉的枯樹皮也隨之顫了兩下,掀起眼盯著墓幺幺道:「你確定嗎?你不要擔心,你是小韶的結髮妻子,過了門就算我初家的人了,我初家還不至於連個女人都護不住。」
「肅尊對我之恩沒齒不忘。」她屈膝福了福禮,然後直起身來,走到門外的天狐族使者身旁道,「從嫁到初家之後,我就不再是霸相府的人。而剛才,我交給肅尊的,則是休書。這麼說來,我已被休出了初家,斷已不再是初家的人。」
「所以,請幫我轉告你們族帝和狐玉琅一聲。」墓幺幺拂過臉邊的髮絲,柔和一笑,「我在丹霄宮等你們。明槍暗箭,儘管來戰。」她言畢負手而立,陽光四下而來,皆瀲於她的腳下,曳出她離去時盛烈的芳華——那是連遮掩都已不屑的殺機。最近的隆國有些不太平。
敘盎亭據說出了大事,可是市井流言里關於這個事情的傳言卻少得可憐,就連柯繁坊老闆柯桑都不敢販賣這方面的消息。更何況,他的後台太宰最近的日子很難過。本想著能絆霸相一個大跟頭,可沒想到自個兒手裡的牌讓人給砸了個遍……太宰倒是沒料到,韜光谷竟然是楚相的暗牌,不禁氣得大罵不已,說這萬門走狗韜光谷,果然是沒氣節不仗義得很。可是你不跟人家合作,人家倒是一點也不著急。但是柯桑都沒想到,今天來了一個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的客人。
「不知琪筱仙子今天所來何事?」柯桑的三角眼不住地朝玲瓏有致的身體上瞄著。風情萬種的琪筱仙子今日里顏色寡淡,冷言道:「我要聯繫垔殺苑。」好容易把琪筱送走,柯桑有些愁眉苦臉地走到密室里。「去,準備下,聯繫下垔殺苑,這是要出事了。」誰也不知道墓幺幺是怎麼勸說初之韶寫下那封休書的。
墓幺幺離開內苑的時候,小韶抱著她久久不願撒手,哭得喘不上氣來,最後還是一旁的越芙看不下去了,讓嬤嬤前來把小韶給拉開的。「墓姐,如果你要是毀約了,我會把霸相府的人全部殺掉的!」小韶在嬤嬤身上使勁地撕扯,有些聲嘶力竭。
墓幺幺走上前來,彎下腰輕輕摩挲了他的臉,把他擋住半邊臉的些許白髮別在了耳後,露出那半張駭人可怖的臉來。眾人看到那半張臉,皆是又懼又惡,視線紛紛閃躲,就連初之韶的親生姐姐越芙都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厭惡的表情來。可墓幺幺表情依然未變,視線溫柔而安寧,在眾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地微微側過臉來,在初之韶的嘴唇上輕輕落了一個淺啄。「我不會的。」她望著初之韶的眼睛,他那雙澄明的眸子里清晰地浮現著她的倒影。「小韶乖乖的。」
「墓姐。」莫名其妙地,初之韶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不同於剛才那種哭,他始終混亂的頭腦和語言好像一下清明了不少,「墓姐,你也要乖乖的。我會等你的……雖然我寫了休書,可是你還是我的媳婦!我隨時還可以娶你回家!如果他們欺負你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小韶一定把他們全殺了!」
離開的車輦上,墓幺幺撩起簾角,依稀可見初之韶輪椅上的背影顯得那麼單薄和瘦小。輕瑤有些不忍地說:「其實初少爺對您挺好的,貴子。而且,肅尊看起來也沒想象中那麼可怕,您看,他不是還要保護您嗎?其實以我來說,目前來看,初家真是個不錯的避風港。」墓幺幺放下簾來,剛才所有的溫柔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冷漠而疏離的目光。
「那又如何?我不逼著初之韶寫休書,也會有人用所有手段逼我滾出初家的。至於初肅……呵呵,他保護我?你以為越芙那麼大膽子敢背著初之韶的要求把我扔到霸相府等死?老王八蛋不知道準備了多少套等我朝裡面鑽呢。」
「更何況,丹霄宮我早晚都要入。」墓幺幺眯起了眼來,忽微側過臉來看向始終沉默不語的染霜道,「只不過,現在不得不提前了一些而已。」她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了染霜的右手上。染霜果然不自在地把右手下意識地藏了一下,並不回應,也不說話,只是沉默。
丹霄宮,可謂灃沢大陸最為神秘也最不可撼動的一個門派。灃沢大陸上有五國十族十七大宗,一宮一殿雙闕樓。這一宮就是丹霄宮,這一殿是侍奉灃沢戰神的八極殿,而雙闕樓一樓是懷嬋閣,另外一樓,則是聖帝的甫愾樓。可如今,註定會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再次變成百年之後血雨腥風的焦點。萬里煙波回紫潮,五雲宮闕聳丹霄。風吹開眉邊的長發,她眸光掠過遠方天際。千載長天起大雲,孤鴻,鎩羽,遠遠晨鐘似數年前那座孤城之下亘古悲鳴的金鏑。墓幺幺輕輕推開門去。她的身影在巍峨山腳之下,仍渺如米粒。可未來千萬年之間,人們都會銘記正是從這一刻開始,灃沢大陸迎來了它的最終悲章。因為她說:「我來了。」灃沢大陸少了一個背負著忠骨的英雄,卻多了一個踏著萬古仇恨來的惡魔。她來了!她真的來了!她的復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