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清純派」
(一)
回到蜂窩只是換了一套自己滿意的衣服。這是旁邊的人不會想到的。「靈魂是掩蔽的,但我卻可以看到它的穿著」。於是,冷的天,常夏也喜歡穿著裙裝出現在地下室里,外面套著一件大衣。看起來有些單薄。
而別的「偷渡客」們早已裹在厚厚的棉襖里。身上像背負著小山頭在移動。
「酋長」出來上廁所,在路上遇到她,就追問她冷不冷。哈著雙手,怕冷似的跺著腳,道出善意的忠告:「考研關鍵時期,保暖措施要做好。」
常夏左顧右盼而言其它。心想才沒這麼冷呢?我傻嗎!昵裙裡面兩條厚厚的羊毛襪,長統靴裡面也是毛絨絨的底子。
她的深色大衣上系著絲巾,脖子上掛著幽藍的MP3。站在位置旁,痴迷地聽《折子戲》:把最燦爛的部分留在別人生命里。那種傷感回弦的弦律像雨水似的瀉下來,她被挾裹在雨中。她站著,摘下MP3,嘆口氣。
見她痴痴聽著。旁邊的「酋長」一個勁的朝她翻白眼,她簡直就是混進黑山羊堆里的一隻小寵物狗。對她能否考上,持疑問?
那一年冬天特別寒冷。幾百人擠在一間地下室,空氣停滯流通,但是,卻把暖流集中起來。
「眼鏡」律師每天身著厚厚的棉襖,「沒辦法,我把棉被也披上了。」他說。常夏撲哧一笑,幾天後見他換了棉襖,便問:「今天換了一床棉被?」律師啊啊沒反應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眼鏡」律師對面坐上了一個女孩子,臉上長滿了紅色小疙瘩,像生了蟲的土豆。
一天中午時,「眼鏡律師」低著嗓門與她聊天。「你準備考北大呀!」聽到「眼鏡律師」驚詫的聲音,常夏的耳朵頓時一下子豎立起來。
在這個遠離京都的省城,志考「北大」,那可了不得。
「我也不知怎麼搞的,反正英語一考就是全班第一名。」
「畢金獻的試卷你能得多少分?」「眼鏡律師」追問。
「作文除外,七十分的試卷也能做五六十分吧!」
常夏去看「眼鏡律師」,覺得他和自己一樣嘴巴都羨慕歪了。畢金獻英語試卷是頂尖級劍譜了,他倆頂多能得三十多分。
「眼鏡律師」同志二十歲就大專畢業,拿到律師執照后,在幾年的辦案中,大概還從沒有接到英語案件。
常夏也一樣,18歲中專護校畢業,病人也全是本國人。
女孩子站起來,背上包,出去吃飯。女孩子有些醜陋的容顏在「眼鏡律師」同志眼中頓時變得詭秘美麗。
「其實呀」「眼鏡律師」壓低的抑揚頓挫的音調:「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和她搭話。長相一般倒無所謂;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穿著;穿著土一點樸素一點,也無所謂,畢竟是學生嘛!但是,我實在無法容忍的是她居然還穿娃娃衫————」眼鏡律師將娃娃衫拖長了聲調,常夏笑做他的忠實聽眾。
「我實在不能容忍的她衣上一個又一個的卡通。品味真的不行。」眼鏡大律師搖頭。
「但是」「眼鏡」律師突然峰迴急轉,「從明天開始,我要給她佔位置。」
「她是我的偶像,實力派。」黃克勤大律師豎起了大拇指。原來,他要找一個催他奮進的參照物坐在他對面。
見常夏盯著他,他安慰道:「你也是我的偶像,青春清純派。」
常夏斜瞟了他一眼。心裡恨恨的,暗暗咬牙。那清純派後面就能挖出一個大花瓶來。常夏心想,等到考試結束,我定要回被外表擋住的「實力」兩字。
(二)
哀憐這些女孩子們。滿地下室看去,煙黃色一片,青春似葉子腐敗在臉上。
哀憐這些男孩子們。臉上凝著殉難者的痛苦表情,地下室的昏暗做了他們的衣裳,格子間的霉味凝成了他們的頭髮。一絡一絡粘乎乎的髮根下沾著層層的白皮屑。像是撒了死灰。
地下室的桌面都是脫漆了灰黑色。別處的黑是烏光閃亮,而這裡的灰黑是破舊且殘敗的。日光燈管都躺藏在牆壁的四處角落裡,射出的燈光接合不良,有些慘白,有些像廉價的布料滑了針腳。
中午時,常夏準備回去吃飯、睡覺,回頭見「酋長」的腦袋依然頂在泥巴黃的外套上,直直的,常夏覺得那真像是看書的稻草人,永不知倦疲。
在地上室外面,常夏逮住了他,問:「你怎麼不知道休息呢?你不累嗎?」
「酋長」的笑容像老太太:「你想想看,你的一隻腳已經踏到鬼門關了,你還敢休息嗎?」
「「酋長」本來就喜歡到處送他的忠告,碰到這次難得的機會,趕緊又打出一個:「唉!你是要少睡一點了,睡覺以後有的是機會。考研的機會可不多呢!」常夏對他的善意又感激又心煩。他只顧一股腦的把自己的東西往外送,也不管別人的懷裡能否抱得下?
原本她對面就多出了一個催她和律師奮進的偶像派「參照物」。現在,又接受奠長免費的忠告,壓力山大。
「那你是第幾次機會呢?」常夏突然硬突突的問,故意殘酷。
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淺了一半,尷尬的轉過眼神,不過還是輕輕的吐了出來,就像從貓喉嚨里擠出一條魚:「第四次。」
「啊!」常夏的嘴巴和她的眼睛成了一樣的形狀。原來她以為他只不過第二次或第三次。
第四次?人的青春有幾個四年?是嘆息他的失敗呢還是驚嘆於他的執著?他的臉枯敗如斷桔殘梗。頭上已是茅草地開出了一圈空地,剩下的茅草糾結在一起。人生是不是只剩下不歸路?
「是不是每次都是英語沒過?」
「是。」
「該死的英語。」常夏恨恨的罵道。考研英語哪是考呢,分明是要考倒人嗎?將那些人考倒一大片,然後紛紛從懸崖上掉下去。
常夏忽然想到,現在的他們這幫「偷渡客「們考英語,同那些考八股文的儒生們有何區別呢?
范進們是痴傻的,可是一旦高中舉人後,無限榮光。這種隱秘的心理沿著幾千年幽暗的隧道一直流淌下來。
錢鍾書說「文憑就像夏娃身上的遮羞布一樣,能遮住人的狹隘、愚蠢。」
唉,這些人啊都喜歡在地下室里和書本、字母勁打架。對外面社會的湍流卻向回退縮著。
常夏正胡思亂想著,聽到酋長急忽忙忙:「不行,我得進去看書了。有時間咱再聊。」
常夏恨恨而憂愁的看著他進去的身影。回頭看地下室,從那扇舊黑木門看進去,更加幽暗,裡面似無數的貓子伏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