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炊煙
程若玄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破敗的房頂。
她木獃獃地看了一會兒,緩緩坐起身來——三魂七魄彷彿剛剛收回,她所有的動作都比往日慢了許多,起身都困難得很。胸前的被子滑了下去,她才後知後覺地留意到身上衣服有些硌人。這身沒見過的藍土布衣裳舊得發硬了,倒也還算乾淨。
有人含糊地「哎」了一聲。
這是一個溫和的女聲。程若玄循聲看過去,扭頭的時候脖子僵了一下。
好痛。
她這一下徹底醒了過來,抬手去揉肩頸,才發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痛,裹著繃帶的手掌簡直有如火灼。
痛是好事,程若玄想,她還活著。
並且五感俱全。
她貪婪地感知著周遭的一切,視覺,聽覺……甚至還能聞見一陣裹著柴火氣的肉香。
她癟癟的肚子里像是躲進了一隻無形的小獸,正委屈巴巴地吸溜著鼻子,咕嚕咕嚕地低吼:它好餓。
程若玄心道,自己大概是餓醒的。
她一邊把手掌按在腹部安撫之,一邊艱難地擰著脖子,這回總算把腦袋轉了過去,卻只來得及看見落下的門帘遮住一段清瘦的背影。她只好收回目光,茫茫然環顧四周。這間屋子裡的一切擺設都和她印象中的卧房完全不同。窗欞朽敗,牆壁灰禿禿的,門邊給蟲蛀過的木架子上,掛著織了一半的漁網。
這是在哪裡呢?
她試著動了動四肢,疼痛之外,好像也沒什麼大礙。她掀開被褥下床,腳下卻是一軟,跌在了地上。門帘一動,方才被她驚動的女子再度現身。這女子作農婦打扮,荊釵布裙,面色焦黃,一雙眼睛倒是清澈明亮。她看見程若玄慘狀,又「哎」了一聲,立刻擱下碗筷,過來攙扶她起身。
「對不住。」程若玄見自己又給人添了麻煩,頗有些歉意。她掙扎著站起來,又向對方行禮,道了聲「多謝姐姐」。
農婦只擺擺手,比比劃划讓她坐下,又把碗筷端過來,示意她吃。
原來是啞的。
程若玄原本有話要問,見狀也無法再開口,只得遵照農婦的意思將溫熱的湯碗接過來。這就是那股肉香的來源了。湯色不甚清亮,幾朵厚重油花底下躺著一隻雞腿,黃黃白白,葷氣逼人。她外祖父裴貽直曾罹患消渴症,因此格外講究清淡養生。這樣的食物,在裴家是不能上桌的。但現在的程若玄已經餓極,只管埋頭苦吃,半點閨秀的形象都沒有了。
「今時不同往日」,她吞下滿嘴油腥的時候,驀然想起舅母裴夫人說過的話來。裴夫人看見她如今這副模樣,怕是又要皺眉頭了吧。
見她一副好胃口,農婦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跟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屋外,便起身出去了,半天沒有回來。程若玄心想,種田人生活艱辛忙碌,這農婦或許還有不少活計要做,騰出這許多工夫照看她,當真是有心。她喝過湯,感覺精氣神已恢復了不少,便掙扎著起來,打算把碗洗了。
她仍在扮演一個丫鬟。弄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之前,她不能讓心防鬆懈。倘若——她想——雖然農婦這般善良可親,但倘若這裡就是山匪窩呢?
她掀起門帘,看見一間小小堂屋,堪堪容下一張四方桌、兩把圓腳凳。一線陽光從木門的裂縫裡鑽進來,光影交匯處,一隊螞蟻慢悠悠經過。程若玄跟著它們往屋外去,便到了院子里。
是個大晴天。午後的陽光兜頭罩下,黃泥院牆都好似發著光。程若玄抬手搭了個涼棚,眯起眼瞧著這方小天地。院牆間拉開一根漁線,被幾件尤有水跡的衣裳抻出了弧度。微風吹過,那些濕嗒嗒的衣袖褲腿兒跟著擺動,熱鬧得很。兩隻絨球似的小雞崽兒搖搖擺擺地穿過遍地斑駁光影,似是錯把洗衣的木盆當成了食槽,啄了幾啄,半天才發覺不對,又懶懶走開。太陽曬得一切都慵倦起來。
程若玄忽然警覺地轉過頭。
牆頭多了個濃眉俊眼的少年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這人粗衣爛衫,肩頭挎著一隻半滿的箭囊,衣袖上沾著幾片碎羽。這是個英姿勃勃的年輕獵人,他此刻收起長腿,閑閑跨坐在牆頭,烈日便將光輝收了一收,悄悄挪到他背後去了。
那少年先開了口:「野烏鴉好吃嗎?」語氣里頗有些戲謔的味道。
程若玄聞言,不自覺瞟了一眼手中的湯碗,抬眼卻道:「你唬我做什麼?煮湯的鳥會不會飛,我倒也辨得出。」這是實話。裴家隨便一桌家宴,食材之豐富,來源之多樣,烹飪之講究,尋常人家恐怕見都沒有見過。程若玄足不出戶,自飯桌上得來的那些關於各類動物特徵、產地、品質好壞的見識,未必比不上某個拘在一方野地里的獵人。她為這份見識找補道:「我從前在人家廚房裡幫過忙。」
「我還真沒看出來。」那少年大喇喇看著她,「瞧你白白凈凈的,更像是個五穀不分的嬌小姐。」
程若玄心頭生疑,否認道:「我不是嬌小姐。」
「你十個手指水蔥一樣,」少年不肯信,「燒火丫頭可沒有這樣的手。」
程若玄面不改色,「大戶人家,丫頭分很多種。我進府半年起就跟在小姐身邊貼身照顧她,沒再做過重活兒。」她不打算再給那少年一雙鷹眼繼續找茬的機會,便直截問了:「你追著問我身世做什麼?」
少年多打量了她兩眼,似乎有點動搖,口中卻仍道:「自然是看你還得起多少人情嘍。」他的目光又落到程若玄手裡的湯碗上去了,「阿惠姐為了你可真是捨得,把生蛋的母雞都殺了。哎,她這會兒不在家是不是?放你這個病人自個兒出來亂跑。」
程若玄不自覺看向地上沒頭沒腦亂跑的雞崽兒。但她很快便將目光收了回來,向那少年問道:「你知道我的事?」
「你沒印象?」他說話的時候就那麼大喇喇地盯著她。
程若玄只能搖頭。
「這不就是貴人多忘事?」牆頭上的少年起身坐直,擺出一副正經模樣,「好了,我說給你聽,你自己算算賬。三天前我進山打獵,看見你整個人泡在水裡,還當是誰想不開。走近一看才發現,你雖然昏迷,臉上可全是不甘心,根本不像是要尋短見。救你的確有些麻煩,不過呢,你原本是個穿綺羅衣裳的,」少年說到這裡,看一看程若玄那身粗布衣服上的補丁,不知怎麼就給逗樂了,「我估計你也還得起這個人情。」
程若玄沉默一會兒,才道:「原來是救命恩人。」她十四朝史書翻遍,還是頭一回見這麼上趕著要求報償的救命恩人。
「你這麼一說,我還怪不好意思的。」少年臉上分明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根本是把「救命恩人」四個字認下了,「其實我一個大男人,照顧你也不方便,幸好阿惠姐肯把你收下,所以你也別忘了她。」
這少年救命之恩全憑口述,那農婦卻是實打實對她好。程若玄就道:「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可我如今身無分文,就連這身衣裳,想來都是你那阿惠姐的。」
「急什麼,」少年擺擺手,「你說自己是小姐也罷,丫頭也罷,總之好端端一個官家小姑娘,流落到我們這裡來,家裡早該著急了吧?你姓甚名誰,家在何處?說來聽聽,沒準兒我能幫上忙。」他滿面誠懇地講完這一通,又好整以暇補了個落腳,「幫人幫到底,等你平安到了家,再算個總賬也不遲。我們鄉下人,利息絕不會要到你們官家的捉錢令史那麼高。」
程若玄偏不回答,只學著那副誠懇腔調道:「可我也得信得過你。」
「怎麼,」少年與她對視,「你信不過?」
「你盤問我半天,怎麼不說自己姓甚名誰?」程若玄不慌不忙地問道,「你是專門來找我討債,還是找此間主人有事?不走正門,翻牆做什麼?」
「你這不也是在盤問我嗎?」話雖如此,少年並不著惱,他坦然道:「我叫荊風,你叫什麼?」
程若玄含糊道:「你喚我阿玄便是。」官府家眷閨名通常不為外人所知,揀出一個字來倒也安全。
「哦,阿玄。」荊風慢悠悠地解釋道,「徐家四哥出海去了,我這會兒上門,村裡的長舌婦恐怕又要給阿惠姐找事。其實我就是來送點東西,要不是看見你出來,我擱下東西就走了。」他說話的時候仍在觀察程若玄,「你不要奇怪,我們村裡就是這樣,芝麻大點事,都有人盯著嚼口舌。」
程若玄臉上沒有訝異,也沒有好奇。「奇怪什麼?我老家也差不多的。只是自從我給人牙子領走,已經過了好些年,倒是不知鄉里變樣了沒有。」她語氣平緩沉靜,卻是不動聲色賣了個可憐。
荊風多看她兩眼,神色有些複雜。她全然無視,只道:「你要送什麼?我可以轉交。」
荊風便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傾身遞過來,「其實是給你的。」
程若玄一臉莫名,打開一看,竟是幾根細腳伶仃的參須。她素來衣食無憂,卻也知道這東西對於貧苦人家算得上稀罕。她驚異於這慳吝的救命恩人居然捨得如此下血本,脫口便道,「很貴吧?」
荊風道:「我原先以為你醒不過來呢,總歸是救命要緊。」
程若玄聞言一怔,就見他撓了撓頭,目光轉回她臉上的時候,又是那副三分關切三分嘲弄的語氣,「不過現在更好,既然你已經醒了,就記在你賬上。」
程若玄略略低眉,掩去表情,只照著她家裡前年買來的丫鬟那樣搖頭,肉痛似的又重複了一遍,「很貴吧。」
荊風無奈道:「就算真是個丫頭,那也是大戶人家的丫頭,兩頭野羊你總還得起。山裡不產這個,我打了野羊換的。」他不再由程若玄分說,只管把參須塞給她,「瞧你這慘兮兮的小模樣。趕緊拿去補補。」
程若玄與他來回試探半天,眼下終於確定,這人看著精刮,卻也當真是好心救助她。她便不再猶豫,抬眼看向他:「你方才說,可以幫我?」
「我這不是已經在幫你了?」荊風笑道,「還有什麼事?你儘管吩咐,記賬就行。」他嘴欠的時候,周遭簡直有算盤珠子嘩嘩作響。
程若玄點點頭,「我想見一見此地的里正,能不能請你指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