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裡逃生(4)
能進宮,哪怕就是做個打掃塵除的雜役,那也是無數人的夢想,何況他六歲便被冊封為太子,在別人眼中他是龍中金龍、鳳中玉鳳。可實際上,他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塊皮膚都在訴說著他的不滿。他不滿的是,不能像其他的蓬頭稚子一樣奔跑撒歡摸魚抓蝦,不能像其他的英俊少年一樣信馬由韁馳騁田獵,不能像高祖先皇帝那樣縱橫天下談笑寰宇。他更不願面對的是,苦等數十載,長孫都到了他當年立太子的年紀,可他依然是太子,這就罷了,偏偏最近父皇好像刻意冷落他,置百姓疾苦不顧,置自己的建議不顧,也置母后不顧,卻對弗陵弟弟,這個不知世事艱辛的小娃娃恩寵備至。其實他並不是貪戀權位,無盡的等待早已磨平了他內心所有的期望,也磨平了所有的焦灼,他放不下的只有逐漸凋敝的河山和衰老孤寂的母后。
「罷了吧……」太子一拂衣袖,轉身背過去:「師傅,您是大儒,那『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是什麼意思?」
「殿下……」石德明白太子的心意,聲音不覺哽咽了。
「給我講講吧。」太子的聲音甚為低沉。
「夫子的意思是說,侍奉父母之時,如果父母有不對的地方要委婉地勸說他們,即使他們不願意聽從,還是要對他們恭恭敬敬,不違抗他們,替他們操勞而不怨恨……」石德的聲音同樣低沉。
倏忽又是一夜。
皇上移駕甘泉宮,趙婕妤和幾個嬪妃陪侍,依然沒有叫太後衛子夫隨行。太子由是更加惦念母后,一大早,便由人伺候著來到椒房殿。偌大未央宮由於皇上移駕和百官隨行而顯得無比冷清,偶爾的鳥鳴竟激起回聲,椒房殿正門前也無甚車馬,只有那殿前的雙闕展示著殿主人的皇後身份。
衛皇后竟出殿門迎接太子,就像一個普通的老母親期待兒女一樣。衛皇后已年過六旬,從集三千寵愛的絕色佳人到盡享榮華的中年女人,再到現在門庭冷若冰霜的普通老嫗,斗過了金屋阿嬌,卻終究輸給了歲月,更是在皇上曾經的蜜語甜言前敗的徹底。
「據兒,聽說你的車馬被江充扣了?」衛皇后好似不經意一問。
「是,母后。」太子並沒打算讓衛皇後知曉此事,她已經歷太多風風雨雨,且上了年紀,不應該再用此等小事讓她勞神。
「那幾個被廷尉定了要棄市的人,你要把他們放了?」衛皇后又問道。
太子非常驚詫,不知衛皇后從哪裡聽來的消息,答道:「回母后,那幾人不過拉了一車原木進城,而且已經查明他們是燒炭為生的小民,並無證據說明他們運木頭是為了做木偶賣於宮人,廷尉所判……」
「你們都退下吧,留我們娘倆說說話。」衛皇后突然打斷太子的話繼續說道:「嫽兒留下」。嫽兒是衛皇后長御,容貌端正,落落大方,跟了衛皇后十餘載,事她如事母,忠厚異常。除了她,所有宮娥、黃門都俯首退去。
「你說的我都知道,多少年了,我從不過問國事,但你的事我肯定要問的。你還不明白嗎,漢家的事,沒有對錯,皇上說的就是對的。皇上叫你監國,並不是叫你否決他批過的事。巫蠱的是皇上最在意的事,從阿嬌到公孫賀,哪有什麼對錯,皇上說對了就對了,錯了就對了,誰也不要逆龍鱗。我老了,整年也見不著皇上一面,見著了也不過是去做擺設的,也說不上話,我也不指望什麼了,就指望著你能順順利利的就行了。」
衛皇后一口氣說了太多話,有點喘,長御忙在她背上輕推。
「傳太醫!」太子對著長御說道。
「不用了,我沒病。」衛皇后輕聲說道。「忍字怎麼寫」,衛皇后又突然問道。
太子自然知道衛皇后的意思,仍順著答道:「回母后,上面一個刃下面一個心。」
「要時刻記得心懸利刃,不要讓刀掉下來,再硬的心也躲不過明刀暗箭,否則,我們娘倆就算想當個普通百姓也難遂心愿。只要刀不掉下來,這天地江山有你改的時候!還有,以後沒有特別的事,不要到我這裡來了,也不要問安了,表面上越冷淡越好,有什麼事,我會讓她告訴你,她學過三拳兩腳,不必擔心。」衛皇后朝嫽兒轉了下頭。嫽兒忙退後跪了下來。
自從公孫賀全族被誅,本就較少笑容的衛皇后更是愈發寡言少笑,今天說出這些話,更是讓太子大感惶恐,含著淚也跪了下來道:「母后……」
「都起來吧。」不待太子說什麼,衛皇后表情又放鬆了。「都當爺爺了,怎麼還像小孩子。」衛皇后無奈一笑道:「我已經看透了,我衛家已經沒有人,後宮那些有子嗣的都蠢蠢欲動,內宮的大臣們也都是見風使舵的主,你呀,一定要把尾巴再夾緊點,緊到讓皇上忘了你,只要封號在,都會水到渠成的。」
「兒臣謹記教誨!」太子俯首道。他這才明白,原來母后看的比他還通透。
「不說這些了。」衛皇后擺了下手繼續道:「我這有個好寶貝,是以前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獻給皇上的,說是最能驅魔辟邪,當時皇上正感風寒,沒想到當天就大安了,皇上覺得很靈驗,就給了我。還說什麼西方有摩尼教,專保好人平安,最能降妖除魔,有個西方方士不知何年何月從何得到這個,給了張騫,我看做的精緻,就帶給我的小重孫當個長命符吧,等他滿月了抱給我看看。能做幾個孩子的奶奶,也是一個女人的人倫大福了。」
話音未落,嫽兒就從一個木櫃中取出一個琥珀笥,雙手托著舉過頭頂,跪在太子面前。
太子不喜方士,特別是西域巫師,但這個摩尼教他也有所耳聞,據說一心向善便能飛升,還能蔭及子孫。教人向善,即使不能飛升又何過之有?所以他並不反感摩尼教,反道有些傾心。
太子用巾帕拭了淚,雙手捧了,謝過,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面寶鏡,大如八銖錢,正面似銅非銅,似玉非玉,澄明潤澤,恰如明月。背面青如宮瓦,花紋與宮中所有銅鏡都不同,乃是八瓣蓮花,正中若隱若現一人結跏趺坐,衣露一肩,雙手合掌,雙目似閉,甚是安閑。
「去吧,我的兒,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否則,大禍將至矣!「衛皇后的聲音有些顫抖,轉過身去,不再看太子。
太子望著衛皇后瘦弱又略有佝僂的背影,大有風吹黃葉、雨打秋草之感,他知道,是到了兒子為母親遮風擋雨的時候了,他深深一拜,道了一聲「兒臣謹記!」便袖了寶鏡退了出去。
回到博望苑時,陽光正暖,透過西域引來的葡萄架,斑斑點點撒在地上,葡萄架上,或青或紫密密麻麻掛著半熟的葡萄,兩個孫子並十幾個僕婦在挑葡萄。葡萄架傍著一個數十丈見方的小池,清澈澄明,或紅或青的各色游魚緩緩而行,幾隻鴛鴦浮在水上瞌睡。葡萄架旁有一涼亭,史良娣並王翁須一老一少在亭中逗弄小孫子。
天心難測,狂風突然卷著烏雲滾滾而來,應是驟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