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鷓鴣天(一)
程逸之許久未曾在自家屋內歇息,但凡上了個小樓,往昔與芷若相處的點點滴滴就一下彙集於心頭,他心下雖然不相信芷若已經死了,可是到底是沒有她的丁點音訊,那點彷徨也實在是無處安放。
這一夜,他幾乎就沒有闔眼,就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他從來都沒有覺得這個屋子這樣冷過,既然他們的屋子是上海少有的裝了暖氣汀片的屋子,還是覺得冷的讓人有些汗毛直豎。
迷迷糊糊的,他就聽見底下有人在喚他名字,逸之警覺坐起,立馬將腰間的手槍子彈上膛,而後在窗旁悄然張望了一番,卻見是施默青立於樓下。
逸之嗅了嗅鼻子,這才開了窗對著施默青招手,示意他上樓來。索性方才老婆子送來的水還是熱的,倒是也不用再去另泡一壺了。
「施大哥,你喝茶。」程逸之自己端著茶先喝了一口,施默青也不客氣,不過跟著也喝了一口。茶是很一般的粗茶,保存的也不算好,略有一股子陳味。
逸之好似很渴似得,一鼓作氣把這茶喝掉大半,這才來回搓著茶杯道:「你……」
逸之的話還沒說出口,施默輕便伸出手來,按住他搓著茶杯的手:「逸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今這裡除了咱們倆,也沒旁人了。你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你回到程家了是罷?」
逸之不語,不過眼睛緊緊盯著茶杯去看。
施默青並不在意,不過跟著笑了笑:「我想,你心下一定也是明白的,咱們實則是同道中人。」
這話,施默青一下就說了出來,逸之反倒覺得有些局促,不過挪了挪身子,略微傾向前道:「施大哥說的話,我倒是聽不大懂的。」
施默青轉過頭去望向窗外,那從前繁茂的松柏,如今光溜溜的只剩漆黑遒勁的樹桿了:「你前幾日來公和洋行了,似乎是想把你父親生前存在這裡的一筆震旦的救命錢要給取出來,是么?」
逸之低下頭去,點了點頭:「震旦雖然已經停工了,但是倉庫里最後還有幾百匹布,現下鄒海的染廠缺布,我想暗地裡把這坯布轉手賣給他們。至於那筆震旦的救命錢,我想程家是不需要了,它自有更需要用的地方。」
施默青笑了笑,然後從身上取出了一枚黃色信封,然後遞了過去:「這是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帶過來了,不過往後你與公和洋行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逸之打開信封,略微瞥了一眼,是金票。
「你帶這些金票走,到廣州,那邊還有公和的分行可以取兌。我這邊還要和德國人辦交接的事情,上海這邊的公和洋行也要關門了。我已經拍了電報去德國的總部,等著他們的最後回執。只要電報一到,立即就能交接。到時候,我也會來廣州……」施默青說道。
程逸之暗暗捏了捏手裡的黃色信封,許久方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施大哥,你有芷若的消息么?」
施默青臉上的笑意漸漸斂住:「上頭那位也在找大小姐,派出來的人找了許久了,愣是一點消息也沒有。不過如今這情形,沒消息總是比有消息好,至少還有希望,不是么?」
逸之坐直了身子點了點頭,復又說道:「施大哥,你真的想好要離開這裡了?」
施默青苦笑道:「從前,長官以為我是實心實意為軍統辦差的,氣得不輕,乃至於他最後一程我都沒沒法正臉去送他,這件事情是我心下一直以來的遺憾。在外頭的人看來,我是幫辦入行,買辦起家。不過是幫著德國人,在中國的市場上下其手。你是知道的,上海的百姓把我們稱作『江擺渡』,就是擺渡來,擺渡去,投機取巧,專門坑國人呢。實則呢?我這些年雖然也是幫著公和洋行投機鑽營,甚至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可是最後賺到手的錢,到底是用在了實處上,德國人壓根就沒從我這裡撈到一點好處。我敢說,我施默青,這輩子,都沒幹出過辱沒祖宗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