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鷓鴣天（四）

那廂，郊野，六叔給芷若換了一身便裝，然後走到一處茅草做就的亭子里。芷若站在高處，向下望著，一直望了很久。

六叔也不著急，就這樣在這兒陪著芷若站著。芷若到底是身子復原了許多，如今就是外出久一些，六叔也不會跟著著急了。

山下匆匆過路的行人漸漸地沒了蹤影，芷若就看著下頭的夕陽晚景。明明這夕陽西下，已經沒有太陽的蹤跡了，可是這下面竟然還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方，依舊有太陽照射的微紅影子。

兩行疏疏落落的楊柳，在早春里，夾著一條出城的大道。但凡要出上海，這是唯一一處可以避開日軍追絞的地方。

芷若回頭望著上海城內的方向，如今夕陽下總有些霧沉沉的，好似總有一層青紗籠罩著，什麼也橋不真切，只有一團又一團的黑色影子在那裡晃動著。

城門上的主樓，在夕陽下透出兩個金頂，那還是從前程家興盛時候捐造的，虧得日本人入城的時候也沒給炸下來。

芷若忽而笑了一聲：「六叔，你看，這上海，還是從前的上海么？我在這裡混了幾年，總覺得是第二個故鄉了，可是如今你看，烏煙瘴氣，一團亂麻，這又似乎不是我認識的那座城了。從前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就想著真是有些恍如隔世，現下再看，更是覺得經歷的一切像一場夢了。」

六叔跟著嘆了口氣：「我說芷若，你這說話罷，文縐縐的，我老漢是聽不懂幾個字。不過意思呢，我是大概明白的。我想你這一次離開，下次什麼時候能再回上海也不曉得了罷。」

芷若點了點頭，而後就望見下頭的大道上揚起了漫天的塵灰，有一輛車子跟著呼嘯而過。那塵土漸漸將車子給掩埋掉了，而後再也看不清樣子。

六叔小聲嘀咕了一聲：「這鄒海前兒個替日本人去接盤震旦的廠子，結果什麼好處都沒撈著，只給惹了一身的火灰。也活該他什麼都撈不著，最後也不過就得了一輛車子罷了。」

芷若似笑非笑道：「他以為，拿了程家的車子用，就真的是他的車子了么？那不過是他在做春秋大夢罷了。」

六叔順著芷若指著的方向望去，只聽著「轟」的一聲巨響，遠處瞬間燃起了一團火球，整部車子跟著被大火吞噬而盡。

六叔在亭子里木欄幹上坐著，只管向那煙霧望去，也不做聲，心下想著，這所謂的罪有應得，也不過如此了。

天色漸漸暗下，晚風吹得周遭的枯草也跟著瑟瑟作響，那聲聲入耳總覺得有幾分凄涼，夕陽早就掩映在黑幕之下，已然暗到不見任何人景了。

六叔拿了件蓑衣，給芷若遞了過去：「入夜了，可涼，快披上，咱們走罷。」

回到豬棚旁臨時搭建的帳子里，芷若點了菜籽燈，裡頭昏沉沉的。六叔揀了一根檀香點上，說是白天在破廟前撿來的。芷若瞧著這燈，又聞著這香，莫名笑了起來：「六叔，我看就差了個木魚，要不然，我還以為我這會是來出家的。」

六叔也笑：「我看你凡心重的很，哪裡是說出家就能出家的。」

芷若垂下了頭，也不說話，夜裡，她將跟著來接應的同志一道離開這裡，然後撤退到南方去。這次一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了，她總覺得是越走越遠了。但凡閉上眼睛，那些過去的人與事，總好似也能沒入黑夜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