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江湖人走江湖路(8)
滾燙的茶水自長柄木斗中傾流而下,落進雲海斑斕的茶碗,熱氣在寒風中飛快的飄散,茶香隨著煮泡愈久而愈加醇香。
那邊兩人已鬥了五十餘招,葉雲生與三雀老道士依舊安坐閑茶,彷彿彼此身在兩個世界。
五十餘招,熱身與試探皆過,各自的招式也理出了頭緒,哪些招可用,哪些招不妥,都有了眉目。
於是,節奏變快,甚至有一次抵近,關若男雙手持在刀面下不足三寸的長柄處,將月白大關刀使得如同一柄不及臂長的手刀。
兇猛之處叫觀戰之人屏息斂聲,心若急鼓。
千秋忠義堂本就是北漢的護國軍,其中一些上不得戰場的年邁之輩回到江湖組成的幫派,武藝多為沙場征戰所用,大開大合,氣勢非凡。
關若男儘管是個女子,走得卻是極為陽剛的路子,大關刀掄將起來,逼得黃粱不得不靠遊走來做周旋。
葉雲生看見關若男接連翻轉刀面,將搶進身前卻又躲避不及的黃粱身上的道服給劃開了兩道口子。退開去的黃粱又狼狽地硬接了一記關若男的大甩刀,力有千鈞,將他打的接連後退。
記憶里,那些恍若驚鴻,翩若蝴蝶的身影,閃閃的劍光,倒是有了非常強烈的對比。
如果關若男是個五大三粗的婆娘也罷了,偏偏她是個英姿颯爽的小娘子,這其中的風情就更叫人難以淡忘。
百多招后,關若男的刀勢漸慢,黃粱的步法卻是安穩下來,進退有據,反而略佔上風。
老道士再一次為葉雲生斟茶,茶水略有濺起,滴落幾許在茶案上。
…………
「棉棉,你為何偏不聽阿爹的話!」
「阿爹,你總說關家幾個皆不成材,往後堂里難以服眾,女兒就想為你爭一口氣!」
「棉棉啊,往後你可是要後悔的,你會恨阿爹,恨這無情的江湖。天下間沒有哪一家需要女子來爭這一口氣!阿爹不許你練武,你就在後院里,練功場……你不能去!」
她根本就提不起木頭做的大關刀,可她蹲在地上,怎麼也不願鬆手。
一次一次被趕回來,被關在屋子裡。
屋子裡沒有大關刀,她就空手虛握,一招一式,像幾個兄弟那樣練著簡單的劈砍。
一遍又一遍……
那天,屋子的門被阿爹打開了。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冷冷的,卻不讓人感到難受,只是如同快下雨的天,也叫人快樂不起來。
她走上了練功場,跟著幾個兄弟一起,受三伯的教導。
直到十歲那年,她才無意中得知,二伯的大兒子,被人給打死了。
打死他的只不過是江湖上的一名過客,連名號都沒有……打完了,還笑話二伯的大兒子——沒本事。
她以前聽家裡人說起過,二伯的大兒子,本事在家裡幾個兄弟們中間是最好的。
就這麼被人給打死了。
千秋忠義堂的名聲,差一點就砸了。
天分這種事,真要看老天的意思;沒過幾年,家裡年輕一輩,就再沒有人能壓得住她了……
還記得十五歲那年,河東諸多勢力派了人來,要給自家的年輕才俊說媒——同一塊地方的江湖人,誰不知道千秋忠義堂的關家大姐,是個了不得的女中英豪,一柄月白大關刀,同輩之中,少有敵手。
且,生得極是漂亮。
就這麼嫁出去?
她不肯,她的阿爹,也不答應。
按照阿爹的吩咐,娘給她束了發。
「往後,你大名就叫若男。關若男!」
…………
眼前的道士劍招時快時慢,快時叫人措手不及,慢時又有難以攻入的穩固,開始尚不覺得,百多招后,才發現自己耗費了過多的內力,出招之間,已頗為力不從心。
關若男頭髮有些散亂,兩頰分別粘了一些髮絲,汗水已將後背的衣衫貼在了身上。
到這時候,手中的月白大關刀,才有了沉重的感覺。
若由著形勢如此下去,不出三四十招,就要敗了。
生死事小,輸贏事大!
她心裡如同明鏡,自知要改變局勢,不出最後一手藏招,是不行了。
可這一手藏招,她還沒有練成……
茶杯在葉雲生手裡,茶水紋絲不動,他似忘了喝。
關若男忽地伏低身子,將大關刀在腰身上盤繞一圈,刀鋒橫斬而出。
黃粱避過刀鋒,仍拿了一個守勢,靜觀其變。
只是這一守卻失了先機。
只見關若男再一個轉身,大關刀又是盤繞一圈,但出來的刀身卻比方才長了一半有多。
刀圈忽如其來的擴大,順其自然就將黃粱攏了進去。
黃粱斜劍貼肩,擋著刀鋒,順勢低腰垂首,由得刀鋒在劍身上刮出一溜火星,以身劍合一的運用,卸了大關刀上的七成力。
他再起身,抖腕點動劍尖想要反擊,就見面前一抹亮光瞬息而至……
關若男已第三次轉身,整個人也已從低伏到站直身子,單手捏住長柄末尾,整個身子傾斜,以極為誇張的姿勢舒展臂長,整個刀圈變得更大……
黃粱飛身後退,可退了兩步,刀鋒正在身旁。
眼看就要被大關刀橫斬成兩段,他仍能沉得住氣,力由根生,一劍刺出!
這一劍不快,不但不快,相反,慢如靜止,好似劍在原處,被那大關刀狠狠地斬了上來。
劍與刀鋒相錯之際,黃粱一抬手腕,就要錯開刀鋒來勢,卻見刀鋒翻轉,毫不講理地如同一塊巨石迎著他的面門滾砸了上來。
「啊!」關若男忽然痛呼一聲,旋轉的身子以極為扭曲的姿勢跌倒在地上,手上的大關刀也脫手飛了出去。
這招她沒有練成,最後就差了這麼一點,支撐腳硬生生地被扭斷了,體內也是氣血翻湧,冰冷刺痛,異常痛苦。
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害苦了黃粱,眼看就要被大關刀砸得面目全非;若是正好刀鋒向前,半個腦袋難保。
三雀老道士飛身而起,可相距之地十丈開外,怎來得及阻攔?
老道士身在半空,卻見一道身影掠過,如光如電,眨眼間就已趕到黃粱身旁,伸出一隻手,捏住了大關刀的長柄。
刀鋒停在了黃粱的眉前,僅僅一寸之隔。
葉雲生將刀丟給趕過來的李耀華,俯身按住關若男腕口脈門,片刻后將她扶坐起來,一手貼在背上,一手握住她的手心,渡入內力。
黃粱一身冷汗,面色卻是並無變化,合劍抱拳,對葉雲生行禮說道:「多謝前輩相救。」
三雀道長到他身邊,卻是一副滿意的笑容,對他說道:「比斗結束,你且去歇一歇。」
黃粱走回到篝火邊上,就聽見師父岩武正對兩個師兄訓話,「看見了嗎?要記住,熟練運用你會的招式,那些沒有練成的,不穩妥的,不要在比斗的時候使出來!很多時候,毀了自己只需要一招。十幾年苦練,一個念頭,就沒了。贏,從來都只是一時的,為了贏而不折手段,絕沒有好下場。」
…………
眼前的場景再一次喚起了葉雲生封閉的某一處的記憶。
那一天,惜花崗上的菊花,在陽光下格外的溫柔。
好似也在為了他面對的離別而輕輕地低吟著小詩,撫慰著他孤單而悵然的心靈。
「不用麻煩了。老兄。」
「我這個伏兔穴上的罩門,是早年學『起石心法』時留下的,當時性子跳脫,耐不住寂寞,不願好好打磨內力。一次未及收功,就跳起來,行功在伏兔穴上,留了一個阻礙,後來每次運氣過此穴,都會慢上一些。」
「老兄,那個女人……到底有多美?」
「老兄,我欠你的,還給你了……下輩子再找你喝酒。」
關若男體內已成氣血相衝之勢,逆行氣血翻江倒海,血從她口鼻流出,劇烈的疼痛使得她忍不住嘶喊。
三雀道長在一旁看著,心中暗道,這女娃娃不行了,走火入魔,逆血一旦攻心,即刻便亡。瞧這模樣,十息間的工夫,葉居士即便內功達到「無形」,也救不回來了。
葉雲生運足明光照神守,一絲保留也無,渡氣入體,在關若男體內行脈搭橋,做小周天,欲要強行推血過宮,把逆行的氣血給揉平下去!
道家修鍊境界分為九層,當時被沈星長追殺至破廟還是第七層「無形」,如今已堪堪觸及第八層「合一」。
那時他身受重傷,如今狀態正好,可說是今日不同於往昔。
「來吧,這一次,我不會再輸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