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無用(8)

第八章 人間無用(8)

卯時,長安城外白馬坡。

這裡跟「斬顏良」的那個白馬坡絲毫沒有關係,高低相差三尺左右的小土坡,已經被雪覆蓋。兩邊自然生長的槐樹與銀杏掛滿了冰凌,時不時落下一些積雪,偶有枝葉不堪重負被壓折墜落。

葉雲生背靠一棵老槐樹站著,也不活動身子,安靜且耐心的好似等著許久不見的朋友。

他原本該想待會兒的決鬥,可思緒卻飄到了第一次與人比劍的時候——他能重複無數次一模一樣的動作,再細微之處都可以不差分毫,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那是在一個夏天,天氣非常熱,記得比完劍最想做的,是去沖個涼。

當時,他剛出師門,入了江湖,生澀,稚嫩,不畏懼什麼,充滿了活力與希望。

對手也不是哪位有名氣的高人,兩人捉對胡亂的打,沒有什麼針對的招式,沒有頭緒,全憑本能在使劍。

他贏了,贏在追光斷影劍法比對方那套叫不出名字的劍法要高明許多……對方其實一開始就輸了,只是那時候彼此都不清楚這一點。

後來他贏了一次又一次。遇到了方子墨,也贏了。他對練劍的興趣越來越高,每時每刻都在思考著劍招的運用,他像一個永遠吃不飽的餓漢,瘋狂地去了解各門各派的劍法——有一半是為了贏,有一半是來源於自己也解釋不了的喜愛。

直到遇見那位老人——問了,老人沒有告訴他名字。很多人以為這只是江湖中道聽途說的一個故事,聽著像是說書人想出來的奇遇……其實,他當時也沒有信,那位老人給他的劍譜會是呂仙人留在凡塵的劍法。

他還記得,老人家從床底下拿出一隻積滿塵土的木匣,裡面放著兩本秘籍,一本是《無用劍法》,一本是《明光照神守》。

無用劍法一共有九百九十七招,近千招!江湖上從來沒有聽過哪一種劍法會有這麼多招式,且這些劍招沒有一手是相同的。他練了一年,勉強都會使,但要說入門,卻遠遠不夠……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比不過方子墨了。

他的對手來了,騎了一匹年輕健壯的西南馬。

劍客就與他騎的馬一樣,年輕健壯,身姿挺拔,自馬背上下來,將馬栓在一棵樹上,溫和地拍了拍馬脖子,再從坐鞍的夾帶里取下長劍,一邊解下寬大的黑色披風,一邊抽出長劍,笑著問他。

「你準備好了嗎?」

這般風儀善容的劍客,無疑是一個絕好的對手,便是死在他的劍下,葉雲生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他拔出了劍,不為輸贏,只為在這塵世間,使最後一次劍。

人生如夢,夢裡求真。

學劍一生,不過是為在冷銀色的光芒里聽那呼嘯的風聲。

劍客笑著說:「你我無仇,只是江湖規矩。不才自常山而來,姓梁名介,剛出江湖沒有名號,就不報家門了,決鬥前有個請求,還請兄台暫且一聽。」

葉雲生不急,只是將劍鞘放在老槐樹身側,面對劍客。

「因家中尚有二弟,三妹,老父母健在,若是比劍輸給兄台,還請將在下的屍體托給轉運,交往常山家中,馬鞍夾帶里有一封寄往家中信箋,也一併捎去。至於隨身之物,皆交由兄台處理……生死有命,不敢留怨。」

葉雲生垂下劍尖,提著劍柄抱了抱拳,久不在江湖,聽了對方這一番言語,竟有絲絲熱血翻湧,答應了下來說道:「某賤名不足掛齒,尊駕君子坦蕩,某也別無所求,死在尊駕劍下,足慰平生。」

他不擔心死了暴屍荒野,於亮必定會來,見了之後也一定會帶回家中,只要人回去了,一切也都有了交代。

妻子,女兒,晴子,子墨,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事,一夜想了很多,想不完,思不盡,但當揮出寶劍,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他要使完九百九十七招無用劍法。

身死也無妨。

…………

黃泉醫苑,老李正在製藥。這一味葯極難配製,七種草藥分量絲毫不能錯,其中一味是數天前才入手的天山雪蓮,說是萬金難求也不為過,才剛將草藥搗碎,門帘被掀開,於亮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師父,不好了,葉叔叔自己去了白馬坡!」

老李手不停,頭不抬,只問道:「什麼時候去的?」

「小半個時辰了。」

老李不說話,又加了一味草藥進去。

於亮急得站不住腳,左右徘徊,問道:「要不然我去找方大俠,他一定有辦法救下葉叔叔的。」

老李手握石臼,一刻不停,只是冷冷淡淡地說道:「他這是自己求死,怨不得旁人。你現在去找方子墨也沒有用了,不出十招,他就會死在對方劍下,方子墨去了能做什麼?江湖規矩,決鬥身死,不可找人報仇。」

他從一隻柜子里拿出一把深紅色的草藥,放在器皿中。

「如此一來,豈不是我們害死了葉叔叔?」於亮急哭了,人都是他去約的呀!真箇委屈慚愧如同誤殺了好人似的。

老李抬起頭,眼都紅了,嘶聲裂肺地罵徒弟:「你這蠢貨,江湖是什麼?葉雲生答應了我去決鬥,生死自負,他死了,埋了便是!這就是江湖!」

他使勁地搗碎草藥,低下頭,聲音也低沉下來,漸漸平靜:「我是江湖聖手,你是江湖聖手的徒弟,你不懂江湖,就做不了我的徒弟。現在你去,把葉雲生帶回他的家去!」

…………

劍風已經盪開了積雪,雪層下面濕答答的草葉還黏在地上,被踏出了無數的腳印。

執著於使完無用劍法的葉雲生已經出了四百多劍。

來自常山的劍客梁介開始還能攻出幾招,後面就全用守勢,步法不亂,力來則卸,鋒芒則躲,手中一柄長劍普普通通,已經出現十幾道豁口。

他劍招所用純熟,四套劍法拼湊,勉強抵擋。線眼一字劍,亂披風,史阿七十二式,點蒼迴風舞柳,這四種劍法顯然是經常被他用來拆招,一般江湖中人不會有他如此嫻熟的劍招與步法,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來的弟子。

葉雲生未想其他,只專註在一劍一招上,明光照神守罡氣散布劍身,劍勢盪開如狂風驟雨,他也入魔了一般,從第一招遞出開始,就好似身前再無對手,也正是因為他心中並無殺意,梁介才能守住他的劍招,可他內力畢竟強橫,就算退出江湖也未曾懈怠,依然每日修鍊。

再又拼殺兩百招,梁介只感到胸口窒悶無比,喉嚨發疼,內息運勁不如往常。他知道自己內功不如對方,兩劍相交,對方內勁撞入體內,已經耗去過多內力,再不猶豫,劍招突變。他使出一招快如閃電的劍招,好似追光斷影一般,像是能把人的影子斬斷,把光給切開。

江湖中有太多人用快劍,劍招要快,不是勤練便可以達到的。須知練劍不是打熬氣力,其中門道博大精深,如何將劍使得比對手還快?

就如做面,有的人燒出來的麵條如同嚼蠟,有的人燒出來的麵條筋道十足,不加作料都能讓口舌滿足。和面的技巧,晾曬的方式,水開的程度,下面的鬆緊,煮的火候,都得講究,都有方法。

快劍講究更多,有步法;有運勁方式,從腳到腿,從腿到腰,從腰到肩,從肩到腕,從腕到指;內息也有走法;根骨也有要求;如何運勁使劍變得更快是所有練劍之人都在研究的一個學問。劍法、內功也經過無數人的研究創新而有了高下之分。

故而江湖中快劍幾位名家屈指可數,其中昱王劍一手追光斷影劍法享譽武林,獨步江湖。

這一招快劍沒有傷到葉雲生,卻打斷了他九百九十七招無用劍法的節奏,斬開了他封閉住的思維。

他忽然退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梁介。

梁介回了一口氣息,踏步向前,又出一記快劍。

葉雲生竟然也踏步向前,使了一招一模一樣的劍招。

兩劍相擊,梁介被震退兩步,受驚非小,但見一副落魄其貌不揚的決鬥對手竟然使出了師父的絕學劍法,再又一劍攻來,竟然也是追光斷影劍法中的弄清影一招,劍尖抖了五個劍影,最後直入中宮,他連忙回了一招風拂面。

葉雲生見了這一招不覺得深思起來,如果是昱王劍師父,下一招就是第十三式,再切肺門,轉十五式,走左手空門,逼自己劍退,這樣一來可以繳飛劍,或者切斷手筋。

他馬上針對十五式用了一招,這時梁介正使出第十三式,劍鋒正好對著他的手背,他一陣手忙腳亂,拍開劍鋒。梁介下一招用了二十一式,走的俯劍流,劍尖划向他的雙腿,他一擋,劍鋒轉向左邊,空無一地,在他的意象里,梁介應該是回宮側步出現在這邊,抬劍刺他雲門的。

但梁介只是一劍劃上,簡簡單單的一招第三式後手。

他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當梁介出到第七劍的時候,葉雲生已經輸了,普普通通豁了無數口子的殘劍,輕輕地點在了他的胸口。

梁介很快就收了劍,彎身行了師門大禮,喊了聲:「師兄!」

葉雲生呆了片刻,回過神也行了一禮,喊了聲:「師弟。」

正在這個時候,遠處於亮趕到,見了這般場面一臉驚喜地說:「你們不打了?」

葉雲生將劍還鞘,說道:「他是我昱王劍師父的弟子。回去跟你師父說,此間事了,勿要擔心。」

打發了於亮回去,他拉著梁介的手說:「跟我回去見過你嫂子,好好說說……我這些年未在江湖,也不曾去拜見師父,不知他老人家如何,收下我這個人間無用,可真是給他老人家丟了大臉,他是不是經常在你面前罵我?」

妻子將家裡藏著的粗製茶團小小地撕了一些,給葉雲生與梁介煮了茶,女兒好奇地在邊上看著溫文爾雅的客人叔叔。梁介不善跟孩子說話,只是笑了笑。妻子將女兒帶進了屋子,把院子留給了兩人。

梁介看了看周遭的環境,微微有些不滿地對葉雲生說:「師兄,你現在靠什麼營生,怎地讓嫂嫂和侄女受這般清貧之苦?」

葉雲生對此並無所謂,只說:「安貧樂道,也沒有什麼不好,只要不被江湖所擾,每日在街上放個麵攤,安安靜靜地看著女兒長大,一個人練練劍,其實挺寫意的。」

見他如此說,梁介一時無話,便喝著粗茶,雖然茶湯不美,但味道甘苦生津,溫熱解乏,倒與陋巷窄院小家生活一般,閑逸無求。

「你是什麼時候拜得師父?」

「六年前入得師父門下,當時已經練有清罡震氣,花字走劍流,原本是我一位堂伯與師父有淵源,將我介紹過去,可師父收下我,開始三年卻一直不肯傳我《追光斷影》。只是傳了五套劍法。」

葉雲生垂下目光,一時間心疼,慚愧,低聲問道:「可是因為我?」

梁介也有些難過,說道:「師父說,他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收了一名弟子,天資卓絕,無人能比,追光斷影劍法江湖中也只需一人使得足矣。」

葉雲生聽了頓時熱淚滾落下來,痛心悲憤地說:「我葉雲生愧對恩師,數年栽培,如師如父,非但沒有將恩師絕技名傳天下,反而落得個人間無用之名,讓師傅被天下人所恥笑,何等無能,何等不肖!」

「師父等了三年,見你徹底退出江湖,再無聲息,終於死心,將劍法傳予我。前不久我學成劍法,告別師父返家,師父就對我說過,若是遇見師兄,一定要將幾句話給帶到。」

葉雲生離開座椅,跪在了地上,雙手合在額頭,叩落。

如果沒有師父,他領略不到劍術的迷人,武藝的深邃。如果沒有師父,他會一生無求的在那個普普通通的村子里,種田,養雞,過一個只有一孔藍天的人生。

梁介目光沒有看著他,眼神落在桌上被臟布包裹的寶劍,他想到了師父叮囑他時的神情,那是未曾放棄的,充滿希望的笑容……

「他老人家說,曾對你言用劍一途,以人為本,人強則劍強。這些年他忽然變了想法,劍能傷人,亦能傷己,劍道在劍,以劍為本。你如果放下了劍,就沒了劍道,雖然傷不了自己,但也傷不了他人。師父最後要我問你,當年將你帶回去教你學劍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你可還記得?」

葉雲生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看向擱在桌邊,被臟布包裹的劍。

「當然記得。那天師父將一柄長劍交給我,讓我拿著,然後說,『學劍先要握住劍,無論多麼高明的劍法,沒有劍,如何使得出來。」

退出江湖七年……師父對他這個沒出息的不肖弟子,依然關心疼愛。

他傷痕纍纍的心,今日又多添一道新痕,那麼的深,那麼的疼!

…………

官窯出品的玉碟被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精緻美味的米糕四散翻滾,染上了塵,彷彿受到驚嚇似得躲避座位上的主人。

魏顯怒容滿面,氣勢逼人地盯著眼前三人。

這裡有鐵劍書生徐青,長安劍王謝鼎,千幻電梭夏芸仙。

「還有什麼比沒有消息更讓人糟心的嗎?沒有消息就意味著燕歸來沒有死!誰會去藏一個死人?」

謝鼎不為所動,老神在在地說:「她受的傷一般人救不了,長安城裡的江湖中人數得著只有五人,其實很好找。」

徐青淡淡地說:「但這五個人都不好惹。」

夏芸仙妖魅地笑著,一個個把名字數了出來:「果林寺高僧先渡和尚,這老和尚是武林名宿,去找他的麻煩無疑會惹出好幾個前輩,咱們可兜不住。聖手老李,更是麻煩,他那黃泉醫苑暗器毒藥無數,不讓你進去,你就只能幹瞪眼。血肉屠刀林老鬼倒是不用考慮,他只會殺人,不會救人。小手段寧家的寧蒼生,他倒是會救人,但我寧可去得罪先渡和尚,也不敢得罪寧家。最後就是凌雲劍仙方子墨,這可是你們的老對手了,信義盟如今落魄了點,但也不是我們三個加上劍王那些手下能對付的。」

魏顯冷哼了一聲,傲然說道:「那麼城防軍與長安數百官差衙役能不能對付?」

夏芸仙捂著嘴笑,桃花眼一眨,說道:「魏大人,您一聲令下,長安城裡還有誰會是拾掇不了的?」

徐青猛地想起一人,話到嘴邊,卻咽了下來。

七年前定風波劍會的對手啊,你現在還好嗎?憑你的功力,也是可以的吧?

…………

對於葉雲生來說,徐青在記憶里已經消失的太久,幾乎記不起容貌來。

江湖中那麼多的經歷,好似都已隨風而逝。

他在家中請師弟梁介吃了頓飯,然後送他回住處,一路慢慢地走來,格外地珍惜這點時間。

師弟在身邊,將他對師父的思念與愧疚引發了出來,情感如酒,越釀越香,他只覺得師弟是如此的好,師父後繼有人。

「行走江湖還是需小心為上,吃點小虧也無妨。若是……天大的麻煩,可以來找師兄,我雖然退出江湖,但到底還是有些江湖朋友的。」

「好,多謝師兄。」

「那萬花筆董四如何得罪你了?」

「也不是得罪了我。」

兩人剛出城中,走過西市口,前面不遠就是醉仙坊,梁介的馬跟在兩人身後,也是慢慢地踱步,悠閑得很。

或許是離醉仙坊近了,街邊賣花的小娘子也多了起來,裡面一部分漂亮的,買了花,還能帶小娘子去找個地方坐坐,例如醉仙坊。她們不會跟你躺到床上,但是喝酒吃茶,閑談都可,只是多收幾朵花錢罷了。

「途經北邙山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男子,他全家皆死在董四手裡,緣於他有個妹妹,人美如蘭,被董四看到,就上前去搶,他一家人出來阻攔,都被打死。這男子會些武藝,但敵不過董四,肺門穿了,要穴打爛,我到的時候,只留了一口氣……實是太慘,我答應了他,定要取董四性命。」

「你還要去找董四?」

「君子一諾千金,如何能不找?」

「先回家見過家人再找也不遲。何況你傷了他,他不定會來找你。」

「是打算先回家……想家了。他不來還好,來了,只管讓他早日投胎,免得禍害人間。」

不知是不是梁介提到了「人間」一詞,葉雲生失了談性,他將師弟送至醉仙坊,便相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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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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