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師表,躲不過網賭陷阱
2018年4月,我在武漢光谷遇到了劉毅。那天,他穿著米黃色的外賣工作服,戴著頭盔,提著一兜餐食迎面向我走來。我最初還不敢確認,猶豫了一下,喊了一聲「劉老師」,他看向我:「李……李警官?」
還真的是劉毅。他止住腳步看著我,臉上有些驚喜,也有些尷尬,半天才生硬地擠出「好久不見」四個字。
「確實好久沒見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兩年多了,你最近還好吧?」我問他。
劉毅點頭說:「好著呢。」又問我最近怎麼樣,我說也挺好。
我還想說點別的,劉毅卻抬一抬手中的外賣,意思是還得趕著去送餐。
「行,那閑了咱回頭聯繫,我電話沒變。」我拍拍他的肩膀。
劉毅答了聲「沒問題」就匆匆而去。望著那個米黃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轉入臨街一家商鋪消失不見了,我才扭過頭來。
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劉毅。
我們曾是朋友,兩年前,他還是個領財政工資的老師,有一天,忽然就莫名消失了。再次遇見,竟成了風塵僕僕的外賣小哥。
本以為和劉毅就這樣「擦肩而過」了,但一周后的一天下午,手機突然響了,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李警官,今晚上方便不?我是劉毅,方便的話咱一起聚聚?」
我有些驚喜,趕緊問他在哪兒見面。
「你定地方吧李警官,我去找你,我一個送外賣的,哪兒都熟。」
1
晚上,我和劉毅約在了雄楚大街的一家餐館。坐定后,我問劉毅喝什麼酒,劉毅說:「還是老樣子吧,大白牛。」
服務員沒聽懂,我笑笑,向服務員解釋說就是白瓶的牛欄山二鍋頭。
兩年前最後一次和劉毅吃飯時,他點的也是這酒,那天他似乎有什麼心事,一言不發地喝完了一整瓶酒。飯後我把他送到小區門口,想送他上樓,他卻擺手連說不用,「自己沒得問題」。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那天喝完酒後,他便不知所蹤,完全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劉毅的消失毫無徵兆,似乎也毫無理由。那段時間,他的家人、工作單位都在拚命找他,但他卻彷彿人間蒸發一般。後來,家人一度懷疑劉毅死了,甚至經常跑到派出所來詢問近期此地是否發現過「無名屍」。
直到不久后,一批自稱是劉毅「債主」的人找上門來,大家才知道,和劉毅一起消失的,原來還有接近100萬的巨額債務。
眼前的劉毅換下了米黃色的工裝,穿著一件白色長袖襯衣,瘦削的臉龐配上那副銀白色鏡架的近視鏡,給人的印象依然是一名中學教師。
「劉老師,你跑哪兒去了?好多人跑到派出所來找你啊。」我打趣道。
「說來話長了……」劉毅點了支煙,又遞給我一支。他頓了頓,好像想到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李警官,那次……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我嘿嘿笑了一下:「四下里找你這事兒就不談了,你和我吃完飯就失蹤了,我能逃得了干係?先是你的家屬、工作單位、公安局紀檢部門,後來還有你的債主們,走馬燈似的找我,差點兒沒把我煩死。」
我並沒有跟他開玩笑,失蹤之初,劉毅的親屬和單位領導知道我和他是朋友,失蹤前一天還是和我一起吃的晚餐,認為我一定知道他去了哪裡,因而不斷地找我詢問。
「你老婆幾次跪在我面前,非讓我告訴她你出了什麼事,去了哪裡。你說你去了哪裡?」
後來實在找不到人,只能按照失蹤人口立了案,公安局督察支隊和紀檢部門,甚至市檢察院都來找到我,懷疑我在劉毅失蹤一事中扮演了某種不光彩的角色,甚至其中有什麼陰謀。
最後,劉毅背債的消息傳出來,連債主都找到我,又向上級部門舉報我,認為是我教唆了他的潛逃。
可劉毅確實什麼都沒告訴我。面對各方的質問,我只能一再解釋。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太對不起了李警官,沒想到給你添了這麼大的麻煩……」劉毅不斷地向我道歉。
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我也懶得再說他什麼,只是問他現在家裡知不知道他的下落。劉毅說知道了,他去年年初回的家,那筆債家裡已經替他還清了。
「家裡條件也是蠻好的嘛,一百來萬,說還就還了,你說你當初為啥還要跑呢?」我調侃劉毅。
但他沮喪地說,失蹤一年後,學校將他除了名,家裡是賣了兩套房才湊夠的錢,現在自己離了婚,在武漢送外賣,父親也跟他來了武漢,一家人租住在一套兩居室里。
「李警官,別叫我劉老師了,我早就不是老師了,也配不上『老師』這個稱呼啊……」
2
劉毅大我五歲,大學學歷,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我之前工作的那座城市一所中職學校的班主任老師。
那天,他帶著兩個學生來派出所報案,正好是我值班,接待了他們。
劉毅說,這兩名學生放學之後多次遭到一伙人的毆打,我問緣由,兩名學生支支吾吾地說了半天,我才明白,是因為兩人在外面欠了債,那幫人是來找他們要錢的。
我問他們欠了多少,兩人一個說2萬,一個說5萬。我有些吃驚,兩個未成年的學生怎麼能在外面欠這麼多錢?
這時,劉毅拿出兩部手機遞給我,說:「你看一下上網記錄就知道了。」
我打開上網記錄,密密麻麻的瀏覽痕迹,全都指向同一個網站。原來兩人是在網上玩「百家樂」——其實就是網路賭博。
「手機是在課堂上收的,當時兩人正躲在教室後排聚精會神地玩著呢。」劉毅說。
兩名學生很快承認了自己參與網賭的事情,他們輸光了手裡的錢,又不敢跟家裡說,找人在外面借錢想要翻本,結果借來的錢也很快輸光了。還款期到了,兩人拿不出錢來還,就被放貸的人找到了學校。
我通知了學生家長,又通過兩名學生的敘述,抓了先給他們「放碼」、又找他們逼債的團伙。至於那個賭博網站,則由網安部門接手處理,後來被串併到其他類似案件中,一同打擊掉了。
雖然案子很快解決了,但劉毅又來找我,說他通過後期了解,得知在校學生中參與網賭的並非只有那兩名學生,希望派出所能夠出面在學校辦一場有關「防範網路賭博」的教育活動。
我也覺得很有必要,就把他的想法彙報了上去。公安局很重視,索性就以劉毅所在學校為基地,在全市大中專學生中開展了一次「遠離網路賭博」的主題教育活動。
活動中,我主要負責收集和整理各種案件資料,劉毅也一直忙前忙后,負責協調整個活動的舉辦,他還上台發了言。我們就是這時候逐漸熟悉起來的。
那時劉毅家就住我派出所轄區內的「世紀小區」,他父母都是本市退休教師,妻子姓高,也是那所中職學校的教師,他倆有一個4歲的兒子,長得白白胖胖很是可愛。
我一個單身漢,那段時間下班沒事,經常去找劉毅吃飯,或是約他出來喝酒聊天。高老師也不生氣,還常說劉毅交個警察朋友挺好的,讓我平時多「教教他」,也能讓他「多長點心眼」。
女主人的「不攆之恩」讓我連連點頭答應,還開玩笑說咱是「同行」,老師和警察都是「搞教育」的,只不過階段和對象不同,你這兒教育好了就省了我這兒的麻煩。
後來我也確實跟劉毅聊了不少工作上遇到的事情,他也常說「受教受教」。後來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害了他。
3
「你那年到底為啥要跑?真的是因為欠債?」酒過三巡,我問劉毅,他點點頭。
我又問他怎麼會欠那麼多錢,劉毅嘆了一口氣:「還能為啥,賭博唄!」
其實在得知劉毅欠了近百萬債務后,我就懷疑他可能染上了賭博,只是有些地方一直想不通:「當年我跟你聊了那麼多賭博賭到家破人亡的案子,咱倆還一起參加了那次的專題教育,最後你咋自己還著道了呢?」
「其實有段時間我挺恨你的,李警官。」劉毅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冒出這麼一句,說完他又笑了,「不過後來想想,問題還是出在我自己身上,你知道那麼多,你怎麼沒出事,反倒是我出事了。」
劉毅說得我雲里霧裡,我忍不住懟他:「我是逼你賭了還是幫你跑(路)了,你還要恨我?」
劉毅端了端酒杯,問我:「你記不記得之前咱倆一起處理的那兩個學生賭博的案子,還有後來你跟我講的王小江賭博的事情?」
那兩個學生網賭的案子我當然記得,至於「王小江」,我好像之前是跟劉毅聊起過這個人。這人以前也住在世紀小區,後來賭博不但輸光了家當,還把自己搞成了精神病。
「就是那兩件事,讓我陷進去了……」劉毅說。
王小江當年玩的也是「百家樂」網賭,我應該也是在處理那起學生網賭案時和劉毅聊到的。沒想到,劉毅抓住的,是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細節。
我跟他說,王小江玩百家樂最高贏到過30萬,那兩個學生同樣最高贏到過八九萬。但俗話說「久賭必輸」,他們贏的錢最終還是都還給了網賭的「莊家」,而且是連本帶息。
「我當時腦海里就出現了一個怪異的念頭,覺得他們都是因為太貪,如果見好就收,估計不但賠不了錢,還能大賺一筆。他們輸錢,是因為自控力太弱。」劉毅說。
劉毅自認為是一個自控力超強的人,他父母從小就在培養他的自控力上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所以,後來我也鬼使神差地從網上找到一個玩『百家樂』的賭博網站,無聊的時候就充點小錢進去玩玩……」
劉毅自控力真是不錯,每次就充100元進去,20元一局的投注,贏到300就提現,輸光了也不再繼續充值,這樣小打小鬧地玩了幾個月,好像算下來真賺了一點。這筆小錢雖然沒讓劉毅發財,但卻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的「自控力」。
「2015年年初,我準備買車,家裡湊了16萬,想買雪鐵龍的C4L,可我看中了奧迪A4,但要30多萬,又不想貸款,所以到處想辦法籌錢……」劉毅說。
劉毅籌錢的過程不太順利,但最終還是勉強湊夠了數,不過等他來到4S店時,卻被告知之前看中的那款車型已經售罄,要買的話需要等三個月,當時店裡還有一款配置稍高的,價錢要貴3萬多。
劉毅失望而歸,但走出4S店大門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自己平時玩的百家樂,100塊錢運氣好時可以贏200塊,那用1萬塊錢做本,不就可以贏到2萬嗎?於是,劉毅沒有回家,而是在路邊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開始實施他的計劃。
不過那天劉毅的運氣不好,他充進平台的1萬塊錢很快就輸光了。
「一開始都是200的注,但輸多贏少,輸了4000多塊的時候,心裡就有些著急了,想趕緊翻本,注也下得大了,先是500塊一注,後來1000塊一注,最後一局還剩3000塊錢的時候,我一把『梭哈』了。」劉毅說。
結果他還是輸了,前後僅用了20分鐘,劉毅的1萬塊錢便煙消雲散。
「當時輸得不服氣啊,就又轉了1萬塊錢到賭博平台里,很快,第二個1萬塊錢也輸光了。」
劉毅不服氣,繼續往裡充錢,一張銀行卡到了限額,他就換張卡繼續充。那天下午,劉毅在4S店旁的快餐店裡坐了三個小時,直到妻子打電話問他車買得怎麼樣了,才猛然清醒過來。
那時,他已經輸了將近7萬塊錢了。
4
劉毅說,當他關上網頁時,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30萬購車款轉眼就剩23萬了,劉毅懊惱不已,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大耳刮子。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後悔啊,我長這麼大都沒那麼後悔過!」劉毅說。
回到家中,妻子問他買車的情況,劉毅推說想買的那款沒貨了,自己交了7萬塊定金,3個月之後取車。妻子興高采烈地相信了他。
那天晚上,劉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輸掉的7萬塊錢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里。
「1萬有這麼厚一沓,7萬大概有這麼厚一摞吧……」劉毅用手比畫給我看,那時他和妻子的月薪加起來只有八九千,7萬塊,他們要攢一年。
劉毅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輸,之前充100塊的時候,經常贏兩三倍,怎麼一下重注就輸這麼慘。思來想去,劉毅覺得還是自己心態有問題,以前百八十塊錢沒當回事,輸了就輸了,現在下注金額高,一輸就想下重注「趕本」,亂了「節奏」。
劉毅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個道理,大概到了凌晨,他索性來到了客廳,又一次掏出手機。「反正已經輸了7萬塊了,我就不信自己『火』這麼背!」
網賭平台24小時營業,劉毅一次性往賬號里充了3萬塊,下定決心絕對不能「亂了節奏」,贏了就贏了,只要「回本」就收,輸了,這輩子絕不再碰網賭。
然而,清晨當他妻子醒來時,發現劉毅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她驚奇地問劉毅怎麼這麼早起床,劉毅瞪著通紅的眼睛說,「失眠了,在沙發上坐會兒」。
那一晚,他的「節奏」沒能幫上忙,而且這次他輸得更徹底,一夜之間,剩餘的23萬一分都不剩了。
「你當時咋想的?一直輸還不停手?」我問劉毅。
劉毅說也不是一直輸,中途也贏過,其中最高用3萬打出過12萬,不但「趕了本」,而且還倒賺了5萬。但最後還是沒守住,先是輸光了贏來的錢,後來連3萬塊的本錢也輸完了。
「然後我就下決心,下次再打到『回本』,絕對收手,可惜再也沒有回過本,後來連銀行卡里剩下的錢也輸光了……哎。」劉毅長嘆一聲,呷了一口酒。
買車的錢沒了,劉毅沒法跟家人交代。雖然妻子也沒問過,但難保哪天紙包不住火。
可是手裡的錢都輸光了,之前的朋友也借遍了,自己去哪兒再弄30萬呢?
劉毅想到了信用卡。
那段時間,劉毅一口氣辦了三張信用卡,因為是在編教師,銀行授予的額度還不錯,三張卡加起來大概有接近10萬的信用額度。但信用卡申辦需要一段時間,為了儘快湊夠買車的錢,他又想到了小額貸款。
他通過熟人找到一家小額貸款公司,憑藉熟人和自己本市教師的身份,貸到了10萬塊錢,付了奧迪車的首付,回家騙妻子說是全款。
到了小額貸款還款的時候,劉毅又在熟人的「點撥」下,把奧迪車抵押給了另外一家小貸公司,拿到一筆錢還給了第一家小貸公司。
等到第二家小貸公司需要還款時,劉毅的信用卡到了,他在網上找人「套現」拿到了一筆錢,又找到第三家小貸公司貸了一筆錢,把第二筆錢還上。
家人並沒有發現劉毅在「以貸還貸」,但他自己心裡清楚,三家小貸公司滾一圈,最初的10萬塊錢已經連本帶利滾到了30多萬。
劉毅發現,如果這樣下去,自己不久便會傾家蕩產。但第三家小貸公司的還款時間越來越近,他又根本沒有其他籌款的途徑。
他只得繼續四處籌款,無論是市面上的小貸公司、手機里的貸款軟體,還是地下高利貸,多則三五萬,少則一兩千,只要能借到錢的地方,他都試過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半年多,終於,2015年7月,眼看著需要歸還的各類貸款本金和利息已經高達近百萬,劉毅終於再也無力償還。
「一直瞞著家裡嗎?」我問劉毅。他點頭,說那時他不想跟家人坦白,因為自己從小就是父母眼裡的「好孩子」,結婚之後是妻子眼裡的「好丈夫」,在單位是領導和學生眼裡的「好老師」,他不想毀掉自己在眾人心裡的形象。
「但10萬塊錢債務,半年時間,怎麼也滾不到60多萬啊?」我質疑劉毅的說法。
他苦笑一下,說單是債務確實滾不到那麼多,也就是三四十萬吧,其餘的錢,是他輸出去的。
「那時你還在賭?」
「嗯。」
5
用3萬塊打到12萬的記憶,從那天夜裡之後,一直刺激著劉毅。他覺得自己只要不貪心,終歸會把輸了的錢贏回來。而且也只有繼續賭,才有可能籌到足夠的錢,「那時候我只要手裡還剩點錢,就想著去趕本」。
但毫無懸念,劉毅的「本」越趕越大,終於徹底還不上了。
「百家樂就是買『庄閑或庄贏』,二選一的選擇題,網上有人說策略,一局買不中下局就翻倍買,再不中繼續翻倍,但我還是買哪個哪個不中,後來索性翻倍『守號』,結果呢,我守『庄贏』,它能連續給我開20局『閑』!」
究竟是賭博網站故意作弊,還是劉毅自己的心理暗示,這些都已經無從考證。但劉毅說,他「跑路」前的最後一次賭博,的確是被網站「黑了」。
那次劉毅的學校補發了一筆錢,大概有3萬多。他又借了大概4萬塊的高利貸,準備再搏一把。
這一次,劉毅運氣好得出奇,幾乎買什麼中什麼,7萬本金不久便成了10萬。他覺得自己終於「來火」了,於是開始下重注,但依舊是贏。
「想不到吧,那天我從中午吃過飯開始,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1點,賬上已經贏了90多萬,差不多能把我之前的債務沖抵掉了。」劉毅有些沉醉,「那次我沒再衝動,想起了之前這半年的焦慮生活,我決定『見好就收』吧,過回正常日子。」
「但是呢,又沒忍住?還想賺更多,然後又輸光了?」我笑著調侃,因為那是賭徒們一貫的做法。
劉毅搖搖頭說:「之後的事情你更想不到……」
劉毅的確沒有繼續賭,他選擇了提現,但那筆贏來的巨款卻始終沒有打進他的銀行賬戶——先是網頁提示「提現審核中」,後來他的賬號被強制下線,再後來就一直登陸不進去了。
「我打網頁上的客服電話,打不通,網頁上有QQ號,我加了好友,一說這事兒對方就把我拉黑,後來上百度『戒賭吧』發帖子提問,才明白自己被網站『黑』了……」
此外,對於之前自己玩「百家樂」連輸20局「閑」的經歷,網友們告訴他,網賭網站結果在後台都是可調的,看你守號就故意不出,輸死你。
「那時我才明白,網賭,就是一場騙局啊。你不賭的時候讓你小贏上當,你賭的時候『做籠子』讓你大輸,等你僥倖贏的錢多了,就改掉你的賬號密碼,黑掉你的錢……」
劉毅長嘆一聲,然後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我遞給他一支煙問道:「然後呢,沒想著報警?」
「怎麼沒想過,我想了很久,還約你吃了頓飯……」
但劉毅上網查了相關信息,賭博網站基本是在國外開辦的,國內追查起來十分困難,他的錢被追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參加網賭本身就涉嫌違法,弄不好錢追不回來,自己還要面臨牢獄之災。
所以最後,劉毅雖然把我約出來吃了飯,但心裡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選擇了「跑路」。
他一共逃了1年10個月12天,從本市跑到武漢,又到了長沙,最後落腳在深圳。
「當時我想過關去澳門,因為那個網站名字就叫『澳門XX娛樂』,我要到澳門去找他們要錢,但後來錢花完了,澳門沒去成,反正家是回不去了,就在深圳龍華找了個工作,想攢點錢再去澳門。後來認識了一個朋友,他讓我別去澳門了,都是假的,網站亂起的名字,去了也找不到,找到錢也拿不回來……」
既去不了澳門,也不敢回家,劉毅索性留在了深圳龍華,過著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
「之後為什麼回來了?」我接著問劉毅。
他深吸一口香煙:「我那個朋友死了……」
劉毅在深圳龍華認識的那個朋友名叫小正,據說以前在江西老家是一名公務員,本來家庭美滿,後來也是因為迷上了網路「黑彩」,不但輸光了身家,還在外面欠了幾百萬債務,父母和他斷絕關係,妻子和他離婚,工作也丟了,同樣是獨自一人跑到深圳躲債。
因為同命相憐,劉毅和小正成了朋友,兩人經常在一起懷念以前在家的日子。小正常勸劉毅趁早回家,否則時間越長越回不去。劉毅也想回家,但不知如何面對回家后的結果。
小正身體不好,經常面色蒼白,說自己心臟不舒服,劉毅常勸他去醫院看病,但小正身無分文,連身份證都賣了,只能在出租屋裡硬扛。
2017年4月,小正心臟病發作,死在了出租屋裡,看著殯儀館的工人把小正的遺體抬走,劉毅心裡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公安局叫劉毅去了解情況,劉毅卻發現自己竟然連小正的全名都不知道。公安局通過其他渠道獲得了小正的真名,發了認屍通知。小正的一個親戚來了,領走了小正的骨灰,但聽說,離開公安局沒多遠,就找了個水溝連骨灰帶盒子全扔了。
劉毅說:「我真怕自己最後也落得個和他一樣的下場……」
6
小正死後兩個月,劉毅踏上了返鄉的列車。
可能因為痛苦太深,他沒有告訴我回家之後經歷了什麼,但從他的現狀看來,那應該是一段極其愧疚,卻又有些許安寧的日子。
劉毅只是說,當把一切坦白時,自己的心裡反而平靜了下來,因為再也不用每天編造各種謊言,也不用每天數著還款日期心中打戰。
房子賣了,車子賣了,妻子帶著兒子走了,父子兩代人的積蓄都替他還了債。本應頤養天年、含飴弄孫的父母,也因他不得不遠走他鄉,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說到這裡,劉毅摘下眼鏡,擦了擦眼淚。
「工作呢?沒跟單位商量一下,看是否還有餘地?」
「沒商量,我沒再去找學校,我不配再當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以前的學生和同事。另外,我得還債,爭取在我父母的有生之年再給他們買套房子,還有我兒子,雖然離了婚,但我得養他,送外賣雖說累點,但只要肯下力氣,掙得也多!」
除了送外賣,劉毅還干著幾份其他兼職,每天起早貪黑,每月大概也能有接近兩萬的收入。
那晚我和劉毅聊到餐館打烊才結賬離開。
地鐵和他來時乘坐的公交車早已下班停運,我說夜深了給他叫輛「快車」,他又擺擺手,說飯是我請的,不能再讓我請他坐車了。
我說那好,你自己叫吧,但劉毅卻刷開了路邊的一輛共享單車,說吃得太多,騎車「消消食」。
我知道他住的地方不近,騎單車是為了省錢,但也只能揮揮手,讓他路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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