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的致命酒
前言
從警以來,春節是我最期盼卻又最忌憚的日子。
期盼節日的假期和團圓的快樂,又忌憚喧囂后的一地狼藉。俗話說「過猶不及」,春節期間豪飲宿醉成風,難免引發一些讓人唏噓的悲劇。
時值新春佳節到來之際,特此冒昧分享三個與「春節飲酒」相關的真實警情,以期對正確世風的樹立有所提示。
二十四年終得扶正,他倒在慶功宴后的雪地里
2013年臘月二十五,大雪,老雷失蹤了。
報案大廳里圍著十幾號人,老雷的愛人和孩子一遍遍撥打他的電話,一直都是關機。
「你說這大過年的,老雷跑到哪兒去了!」他愛人不住地抱怨,手裡反覆按下重撥鍵。
「小年」那天下午,老雷跟老婆孩子打招呼說:「晚上和朋友聚聚,不回來吃飯了。」四點半,他穿好外套離開了家,自此便杳無音信。
「嫂子你別著急,雷哥可能是有別的事兒忙去了,恰好手機也沒電了……」一個朋友勸老雷的愛人道。
這個勸慰明顯難以奏效:一個工作穩定、家庭美滿的中年男人,顯然沒有理由在寒冬臘月里一聲不吭地「忙別的事兒去」。老雷愛人自然不會接受,反而沖那個朋友發起了脾氣:「就是你們,大過年的叫著老雷喝喝喝,他要出點事兒,我們這個年還咋過!那天跟你們喝完酒,他去哪兒了?你說啊!」
我這才明白,原來站在報案大廳里的,除了老雷的愛人和孩子外,其餘都是那晚與老雷「聚聚」的朋友。
我要過老雷的身份證號,在警務通上輸入,系統顯示他這兩天既未出行,也未住宿。
「親戚朋友那邊你們問過沒?」我問老雷的愛人。她雙手一攤,說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都說沒見過老雷,不然他們也不會興師動眾來派出所報警。
我抬起頭,窗外還飄著雪花,路邊的積雪已經有些厚度了。「這雪,應該已經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了吧……」一旁的同事小聲嘀咕著,我心裡也有種不好的感覺。
「你們喝了多少酒?」我拉過老雷一個還在報案大廳的朋友詢問道。
他說十二個人,除了一個不喝酒的司機外,其餘十一個人一共喝了六瓶白酒,雖然總量不多,但老雷一人就喝了一斤半。
「他平時酒量怎麼樣?」
「馬馬虎虎吧,平時能喝半斤。」
「那天為什麼喝那麼多?」
「高興啊,那天他可是主角!」
老雷48歲,在市裡的一家國企工作,一個月前剛剛當上科長,「小年」那天是他擺的「慶功宴」,地點在轄區的川菜館,到場的都是老雷身邊平時交好的同事朋友。
「席上有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我問。老雷朋友搖搖頭,說那天老雷就是高興,特別高興,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異常。
「他也確實壓抑,蹲了二十四年副科,終於把那個『副』字去掉了,能不暢快一把嘛!」他說。
我笑笑,想來老雷估計也確實如他所說。一般到了老雷這把年齡,干到處級也不稀奇,更何況他年紀輕輕就提了副科。一個位子蹲了二十多年,終於遂願,也該慶賀一番。
「老雷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我繼續詢問。以前遇到過類似的「失蹤」,我們滿世界翻了幾天,最後當事人卻大搖大擺地從娛樂場所走了出來。
老雷朋友搖搖頭,說老雷平時黃、賭、毒一概不沾,下班準點回家,除了愛喝酒,沒有什麼不良嗜好。
「他在外面有沒有什麼仇家或『不一般』的關係?」我又問。
老雷朋友還是搖頭,說這方面他也不太清楚。但以他對老雷過往的了解看,老雷為人平和、講義氣,之前沒聽說他得罪過誰,生活作風方面也沒出過什麼問題。
「他這快五十的人了,沒錢沒權的,自己日子都過得委委屈屈,哪還有心思『札喬子』(搞外遇),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他有那心思,也不見得有女人肯跟他……」雖然我問得很隱晦,但老雷朋友還是理解了我的意思。
失蹤之前狀態正常,生活軌跡基本穩定,無特殊關係或癖好。這樣看來,老雷離家出走的可能性不大,但為什麼就是找不到人了呢?
「會不會是出什麼意外了?」同事在一旁提醒我。老雷的朋友也聽到了這句話,他看看我,眼神中充滿焦慮。我當然也想到過這種結果,只是當時不好說出口。
「那天喝完酒之後他是怎麼走的?」我接著問。
老雷的朋友說,那天他們從晚上六點開始吃飯,一群人興緻很高,一直喝到晚上十點半左右。之後他和離家近的幾個人一同步行回家,老雷因為喝得不少,所以是坐那位沒喝酒的朋友的車離開的。
我又找到那位當時開車的朋友,他說他們同車三人將老雷送到住所所在的小區附近,本來想直接把他送上樓,但老雷說自己喝多了,有點暈車,要下車走走。於是三人便放下老雷,目送他在通向小區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方才開車離開。
臨下車前,其中一位朋友還問老雷:「你行不行?」老雷揮揮手說:「沒得問題。」
一切都像以往聚會那樣正常,只是這次老雷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你們,跟我來監控室看看。」簡單的詢問之後,同事指了指老雷的愛人和其中一位朋友,示意他們一起來監控室查一下老雷失蹤那晚的錄像。
「老雷……不會出什麼事吧?」路過接警台,老雷的愛人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不好說什麼,只好寬慰她先別著急,看看監控再說。
路面監控最後拍到的,是老雷在離家一百多米的街口下車的影像。畫面中的老雷下車后扶著車窗,好像在跟朋友們說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衝車子擺擺手,轉身走出了監控器拍攝範圍。
剩下的路程沒有監控,小區門口的監控也沒有拍下他進入小區的畫面。街口轉身的那個背影,成了老雷失蹤前的最後影像。
老雷居住的小區位於城市邊緣,繼續向北跨過國道,就是郊區成片的農田和果園。我考慮了一下,一面安排值班協警繼續陪老雷的朋友在所里看監控,一面拉上老雷的愛人和孩子說:「走吧,我們去(小區)後面看看。」
雪一直在下,警車在路上走得有些艱難。開車的同事問老雷愛人,老雷以前有沒有出現過類似情況,他愛人點點頭。
「他呀,不喝酒什麼都好,一喝酒就像換了一個人……」他愛人說,老雷之所以蹲了二十四年的「副科」提不起來,就跟他這喝酒的習性分不開:
1999年,老雷年齡正好,要提正科,黨委會都通過了,他約人喝酒提前慶祝,結果把一個同事喝進了醫院,差點兒沒救過來,公司領導一怒之下取消了他的資格。
2006年,老雷業績突出,領導有心提攜他,已走到了公示這一步,可老雷又因為酒後在廠里耍酒瘋,鬧到了派出所,領導說影響不好,把他勸退了。
2011年,還是為了提正科這事,老雷說「拉拉關係」,請人喝酒,結果回來的路上掉進溝里把腿摔斷了,住了三個月醫院,硬生生地錯過了競聘。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跟他說,你就沒有當科長的命,這個『正科』咱不幹了。他本來也認了,但這次不知為什麼又輪到了他,他說再試一次,還保證說『紅頭文件』下來之前絕對不喝了,結果現在科長是當上了,但是你看……」說到這裡,老雷愛人突然哭了起來。
我和同事帶著老雷的愛人和孩子,在漫天大雪中漫無目的地找了整整一個下午,眼看天已經黑了,只好回了派出所。
調看監控的同事也沒有任何收穫,所里只好向兄弟單位發了失蹤人員協查通報,把老雷的信息掛在公安網上,寄希望於兄弟單位在年關日常的巡邏排查中能有所發現。
老雷的愛人和朋友在留下聯繫方式之後,也只能失望地離開了。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八,公安網上依舊沒有消息。
我家在外省,按局裡政策可以提前返鄉。臨走前,我特地去了老雷家一趟,想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線索。
一進屋,只見煙霧繚繞,客廳桌子上供著菩薩,屋門上貼著「靈符」,老雷愛人滿眼血絲,好像幾天沒睡的樣子。我問她這是幹什麼。老雷愛人說,自己實在沒辦法了,請了幾個算命的,說老雷現在被「魔怔」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讓她在家裡供上菩薩貼上靈符,為老雷「指路」。
我不好說什麼,畢竟這算是家人的一絲希望,便問她外面找得怎麼樣了。
「他喝酒出點事,受罪的還不是老婆孩子……」老雷愛人嘆道,那幫一同喝酒的朋友幫忙找了兩天後,看沒有什麼結果,也就都散了,現在外面只有兩個親戚還在幫忙找。
她問我派出所那邊有沒有消息,我本想說沒有,但看到她和孩子期盼的眼神,有些不忍心,只好斟酌了一下語言,說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所里也安排民警專門跟進這事兒,「這種事情我們常遇到,一般當事人最後都平安回來了」。
老雷愛人神情有些放鬆,招呼我喝水抽煙,我擺擺手說馬上走了,晚上要去趕火車。她硬塞給我兩個蘋果,然後送我到門外,祝我新年快樂。
正月初四,雪終於化了。
新年輪班。早上七點多,我在早點攤上被同事拎上警車,手裡還攥著半個沒吃完的肉夾饃。
我說大過年的啥事這麼急,同事說,趕緊把肉夾饃扔了,出警去。我說大過年的又是么斯(什麼)警?同事說死人了,那個失蹤的老雷死了。
死亡現場在距離老雷小區向北不到一公里的農田邊上。當我趕到現場時,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我撥開人群走進去,看到老雷側卧在農田排水溝里,身上只穿著秋衣秋褲,沒有任何外傷。
其他衣物鞋襪被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水溝岸上,手機、錢包和所有貴重物品都在,彷彿人不是躺在水溝里,而是躺在自家溫暖的床上。
老雷的愛人哭暈在現場,被120送去了醫院。我和同事把老雷的遺體抬上車,送去法醫那裡屍檢。
法醫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說老雷是活活凍死的,死亡時間就是「小年」那天的晚上。那晚老雷應是酒後迷了路,跌進了農田的排水溝里,酒精迷醉了他的神經,讓他誤認為自己回到了家,便脫掉衣服直接睡在了溝里。
我問,這零下七八度的氣溫不會把他凍醒嗎?法醫說,他喝了那麼多酒,估計在溝里睡了很長時間。等酒勁醒了想爬起來時,可能發現自己已經不行了。
然後,漫天大雪便把他覆蓋,直到雪化了一些,遺體才被人發現。
正月初九,老雷愛人來派出所開火化證明,她面色蒼白,人整整瘦了一圈。
「節哀吧,大嫂……」我不知道再說點啥。她點點頭,說聲謝謝。然後問我,那幾個同老雷一起喝酒的朋友是不是需要承擔一些責任。我建議她找個律師諮詢一下。
「那幾個人,簡直狼心狗肺,老雷活著的時候關係那麼好,現在出事了,他們竟然沒有一個人來看看,連追悼會都不露面,生怕被纏上!」她說完,轉身離開了派出所,說要去法院告狀。
「老雷家這個年,是沒法過了。」我說。
「不只是今年,以後年年都沒法好好過了。」同事嘆了口氣。
愛情事業雙喜臨門,三頓酒後「過年」變「周年」
2015年臘月的一個深夜,我被帶班副所長從被窩裡「薅」了出來,所里剛接到指揮中心轉警,稱轄區一居民在家中非正常死亡,指令出警。
到達現場時,120急救車剛走,死者的一眾親戚坐在客廳沙發上發愣,死者父親見我們進屋,上來倒水遞煙。
客廳的桌子上還撂著沒打完的牌局,廚房的地板上放著沒來得及處理的餐廚垃圾和幾個空酒瓶——這並不太像非正常死亡現場,我先是有點不知所措,但隨即明白了。當事人走得太突然,家屬應該根本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醫院急診醫生給出的初步診斷結論是:酒精中毒合併心肌梗死,死者是在睡夢中離世的,具體死因需要公安局法醫做進一步屍檢。
大約凌晨兩點鐘,我正在卧室幫助法醫拍照留證,客廳里突然傳來一聲哀號,是死者的外婆,看來是死者家屬過了心理應激期。緊接著客廳便人聲鼎沸,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勸慰別人,也有人一邊勸慰別人一邊痛哭。
死者的父親相對鎮定,法醫拿出文書找他簽了字,副所長便要我趕緊把遺體搬離現場,然後示意死者父親上我們的車先去所里。
死者楊波,歿年32歲,未婚,武漢一家網路信息公司的老闆兼技術主管,前一天中午剛剛抵達這裡,此行本是要回家歡度春節。
「我們家這是『因福得禍』……」派出所里,父親老楊低聲說。楊波這次回家,帶回兩個天大的喜訊:一是他的公司年底談成了一筆生意,獲利頗豐,他準備在武漢為父母買一棟複式住宅,已經看好了樓盤,年後拿到對方預付金后便入手;二是楊波準備與談了四年的女朋友結束愛情長跑,年後就結婚,兩人已經定好去民政局領結婚證的「良辰吉日」了。
人生兩大喜事接踵而至,當晚,父親老楊就興高采烈地宴請了一眾親戚,大家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大約晚上十點,家宴結束,親戚們意猶未盡,楊波又拉出了麻將桌,招呼喜歡打麻將的親戚們一起玩「跑晃」(一種麻將玩法)。
十一點左右,楊波說自己有些胸悶,要出去透口氣,親戚們正全神貫注玩牌,便由他去了。
過了一會兒,楊波從屋外回來,說自己有些累,想先去睡了。老楊看兒子的臉色有點不對,想楊波今天才從武漢開車回來,估計是累了,也沒多想便由著兒子去睡了。
凌晨一點,親戚們看時間不早,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老楊本來打算叫楊波起來給長輩們道個別,進了卧室卻發現兒子的情況不對。
楊波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面色發青,身體冰涼。無論老楊怎麼拍打呼喚,始終沒有反應。聽到卧室里老楊異樣的聲音,已經走到門口的親戚們又都折返回來。
眾人折騰了一番,見楊波還是沒有反應,便打了120。親戚們還在商量著,如何將體重260斤的楊波搬上救護車,但醫生到達現場后做了一番檢查,便告知說人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沒有去醫院搶救的必要了。
老楊立時蒙了,旁邊的親戚也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直到醫生提醒老楊趕緊給公安局打電話,不然楊波的後事不好處理,老楊才木然地撥通了110報警電話。
「一個大活人,兩個小時前還好好地喝酒打牌,怎麼說沒就沒了?他才三十二啊!」老楊這才哭出聲來。
據老楊說,楊波的酒量很好,平時一斤酒不成問題。楊波從小愛打籃球,身體素質不錯,除了這幾年工作壓力大、體重長得有點快,從沒聽說兒子的心臟有問題。
老楊始終不相信兒子會因飲酒而離世,執著地要求我們系統調查楊波死因。我們便找到楊波的公司,在員工們的敘述中,了解了楊波近一個月來的工作和生活軌跡。
楊波的公司規模不大,所有員工加起來不到三十人。楊波既是公司老闆,又幾乎一力承擔著公司技術研發層面的主要工作。那筆生意,楊波前後談了半年有餘,對方是一家北京知名的信息技術企業。本來對方並沒看上楊波的公司,是楊波費了很大週摺,才得到對方關注。
一個月前,合同談判進入白熱化階段,楊波一方面要關注技術層面的問題,另一方面還要不斷地參加各種應酬,辦公室的燈幾乎通宵達旦亮了一個月。終於,生意在年前敲定。放假前一天中午,楊波組織公司員工召開年會,席上的楊波激動異常,一連幹了六大杯白酒,員工們受老闆感染,也紛紛舉杯痛飲。
酒後,楊波提出請員工們K歌,一群人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KTV,又喝了不少啤酒。晚上,楊波興緻未盡,又把他認為在這筆生意中做出「突出貢獻」的幾位員工單獨留下來繼續喝。
次日,楊波開車趕回老家,中午剛到家便接到發小電話,又招呼他去喝酒聚會。老楊曾勸兒子「晚上家庭聚會,你中午就在家休息一下」,但楊波說自己沒問題,還是去了。
老楊不知道兒子中午喝了多少酒,但楊波下午回家后狀態還不錯,老楊便沒多想,晚上就由著兒子繼續喝了。
我們找到當天中午與楊波一同參加聚會的同學時,他們已經知道了楊波的離世。也許是擔心捲入糾紛,他們有的說楊波中午喝了一杯白酒,有的說喝了一瓶啤酒,還有的說楊波沒有喝酒。
但無論如何,楊波是在自家酒宴后出的問題,究竟是哪杯酒導致他的離世,早已無從查證。
楊波是家中獨子,他的離世讓父親老楊幾乎一夜白頭,母親因受不了打擊,整個人變得有些神經兮兮的。
事後我們得知,楊波的去世使他生前費盡心思談成的那筆生意付之東流。由於楊波是其中關鍵項目的主要技術負責人,缺少了他項目就無法進行下去。北京的合作方撤回了投資,但鑒於楊波的家庭情況,慰問性地給了老楊一筆錢。
談了四年的女朋友在楊波去世之後,來他家裡看望了幾次曾經的「准公公」和「准婆婆」,之後便再沒來過。當年十月便跟別人結了婚。
2015年年底,做社區孤寡老人和留守老人家訪時,我又一次來到楊波家,年關將近,整個社區都沉浸在濃濃的年味中,唯獨楊波家一片寂靜。
開門進屋,正對面客廳桌子上供著楊波的遺像,兩邊是白色蠟燭,中間是香爐和瓜果,唯獨沒有白酒。老楊夫婦情緒低沉,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社區幹部說著話。
我勸老楊說兒子走了一年了,你們老兩口也要試著走出來了,日子還得繼續,快過年了家裡布置一下,楊波泉下有知,也不想看父母這副樣子。
老楊扭頭看看楊波的遺像,眼睛有些發紅:「別人家過年,我們家過周年,以後年年都是這樣了……」
為了給領導留下好印象,他擋酒搭上了命
2016年正月初五清晨,我奉命在市殯儀館「看守」一具遺體。
彼時,我和同事守著冰櫃,死者親屬正在殯儀館院子里鬧得不可開交,殯儀館工作人員被堵在人群之外。我看看冰櫃又看看治安支隊抽來的同事,嘆口氣說,大過年的在殯儀館蹲著還真是不太好受。
同事也嘆了口氣,說自己當年在派出所工作時,這種事兒一年一次,「年年到這裡過年」。我問他這回又是咋回事兒,他無奈地說:「還能咋地,又是喝酒喝出人命唄。」
中午,外面同事送來兩盒速凍水餃,說今天「破五」,在哪兒過都是過。我問他外面處理得怎麼樣了,他搖搖頭,說死者單位來人了,正在和家屬談判,但勢頭不太好,雙方各不相讓,估計下午還得守著。
傍晚,我們還在冰櫃旁邊。外面同事又送來兩盒速凍水餃,我心中暗自叫苦,問他外面談得怎麼樣了,他說依舊談不攏,要做好今晚在殯儀館加班的準備。
「這次到底又是啥事兒?」早上我被上級一個電話叫到了殯儀館,只知道家屬要把遺體搶出去擺到死者單位,其他情況一無所知。
大概是覺得當晚下班的可能性不大,治安支隊的同事便給我詳細講述了這件事情。
死者姓王,是本市報社的一名記者。歿年26歲,風華正茂的年齡,父母俱在,本人去年初剛結了婚,妻子當時正懷胎三月。
半個月前,王記者接到了一項採訪任務,去外地一處建築工地採訪跨年,要表現出當地工人新年期間放棄休假、加班趕工期的勞動熱情。
眼看年關將至,王記者本不太想去。但這次任務是報社的一位主要領導帶隊,加上自己還是新人,沒有拒絕的資本,只能硬著頭皮去了。
採訪非常成功,報道以「新年特刊」的形式刊出后,收到了良好的社會反響。承建工程的建築公司總部就在本市,公司老總為答謝報社,在大年初二採訪組返回當晚,就接了帶隊領導和採訪記者一起吃飯。
建築公司老總這邊四個人,報社方面是帶隊領導、社辦公室主任、同去採訪的一位50多歲的老同志和王記者。宴席上,賓主雙方開懷暢飲,八個人一晚喝了八瓶高度白酒。
「一人一斤高度酒,確實有點兒過,王記者就這麼……」我問同事。
「這倒不是最嚇人的。」同事繼續說,「主要是報社這邊,帶隊領導說自己晚上回去還要『趕二場』,只喝了一杯;辦公室主任說這幾天自己『不在狀態』,喝了三兩,50多歲的老同志說自己年紀大了不太能喝酒,被勸了半斤。」
「王記者呢?」我追問。
他想了想,說:「三斤。」
我吃了一驚。同事解釋說,王記者平時至多喝三瓶啤酒的量,那天喝了三斤白酒,純屬無奈——社長要求王記者幫他「代酒」,以答謝建築公司老總的熱情款待;辦公室主任也不斷勸王記者,「多搞點,有前途」;而那位老同志是王記者在報社的「師父」,更是覺得讓年輕徒弟擋酒無可厚非。結果一來二去,王記者在飯桌上便只剩喝酒。
「真他媽不要臉,自己不願喝,猛勸別人喝!後來法醫做屍檢,那孩子胃裡什麼都沒有,全是酒!」同事忍不住罵了一句。
一邊是自己的領導,另一邊是自己的師父,兩邊的面子都抹不開,觥籌交錯間,王記者醉倒在桌子下面。
如果當時,同席的人能及時將王記者送到醫院救治,可能遠不至於落到今天這樣的結果。
可惜,當時同席的人只是招呼服務員,把王記者抬到隔壁包間里休息一下,便繼續吃飯,等晚宴結束準備離開時,才想起王記者來。建築公司老總殷勤地派自己兩個跟班去叫醒王記者,準備去搞「二場」,結果兩個跟班跑到隔壁包房,發現躺在三個並排椅子上「睡覺」的王記者臉色發青,怎麼也叫不醒了。
在場的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慌忙撥打了120,王記者被送到醫院搶救。一個小時后,醫生說送來太遲了,腦血管破裂,人已經沒了。
「那孩子也是『造業』,聽他家裡說當時報社建了一棟『福利房』,沒產權的那種。但價格很低,員工們按照工作表現排號入住,他們單位內部搶得厲害。他結婚之後一直沒房子,也看上了那棟『福利房』,按說他業績蠻好,但不知什麼原因排名卻蠻靠後,可能是想在酒宴上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吧,所以拼了命地喝。」同事說。
「喝酒也算『工作表現』嗎?」
「嗨,『表現』這兩個字博大精深,好與不好,還不是他領導一句話的事情!」
年前,王記者的父母妻子送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大年初三接回家的,卻是一紙醫院的《死亡通知書》。新年的喜慶戛然而止,他們跑到報社要討個「說法」。
喝酒喝死了人,報社緊急成立了「應急處理小組」,給出的善後措施是「一次性補償十萬塊錢」。王記者的家人顯然不能接受,報社的帶隊領導又說,自己以個人名義再出10萬,湊20萬息事寧人。
「報社的意思很明確,王記者是成年人,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喝酒喝死了,和報社沒有關係,給10萬塊錢已經是『本著人道主義』了。」
「那位領導也是害怕,現在上面查得那麼緊,他竟然喝酒喝死下屬,查下來他肯定吃不了兜著走。」同事說。
「那王家人的意思呢?」我問同事。
「他們家的意思很明確,王記者是出公差的過程中出的事,必須按照『工傷死亡』條例辦。這樣的話,總的賠償數額在70萬左右,而且之後孤兒寡母每月也有一定的生活保障。」同事說。
但這一要求是報社絕對不能接受的——因為一旦給王記者報備工傷死亡,就意味著他的死因被公之於眾。這樣一來,不但那位同桌喝酒的帶隊領導跑不脫,連報社的黨政主管都得受處分。
「那我們現在這是幹啥?『助紂為虐』嗎?」我跟同事開玩笑。
同事瞪了我一眼,說現在家屬要把王記者的遺體搶出來,放到報社大廳里去,報社則要求馬上火化,這兩樣都是我們不允許的。現在的任務是,保證在紀委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哪一方都不能碰王記者的遺體。
「今天中午,公安局已經通知了紀委,估計現在上面已經來人了……」
我和同事一共在市殯儀館守了三天三夜,直到市紀委全盤接手調查。
最終,王記者的家人通過司法途徑獲得了66萬元賠償,這筆錢由那天與他同席的其餘七個人分攤賠付。
那位帶隊喝酒的報社領導被開除黨籍公職,數名報社主管和分管領導被撤職,並受到紀律處分。
但王家人所期望的「工傷死亡」並沒有被認定下來,也就意味著孤兒寡母今後不會有每月的生活補貼。消息確認后,王記者的遺孀不顧公婆哀求,執意打掉了腹中胎兒,在一個雨夜離開了王家,從此不知去向。
王記者的老父親瘋了,他多次提著菜刀,滿街尋找那天和王記者一起喝酒的人,瞪著通紅的眼睛說要砍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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