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風煙
綿密的弩箭只射了三輪,接下來便是短兵相接了。
當北原人平伏於馬背之上直衝過來時,紅裳陡然心驚,幾乎無法反應,直到一聲清晰的呼哨聲響起,雲白居的侍衛聞聲而動,她才一下子癱在馬上——
她自大了!
北原人幾乎是生於馬背、長於馬背,騎射之技幾可謂天下無匹,豈能對騎戰一道無獨到之處?而她卻根本從未真正指揮過戰鬥!
分散退開的侍衛驅馬拉開彼此間的距離,同時毫不猶豫地更換機弩下並未用完人箭匣,再重些上弦,整個動作不過三息的工夫。
箭頭微抬,所有人都沒有動。
騰吉的心驟然一緊,幾乎無法呼吸,分散突圍的命令還沒有出口就聽身後又是一聲呼哨。
北原人對神洲的弩箭有種天生的恐懼,那種恐懼根植於所有北原人的血脈深處。自聖朝至朔陽,北方邊關沒有堅城鐵關,只有無數的壁壘精兵,重甲步卒與大弩長箭組成了扼殺北原人南下夢想的金城鐵壁。無論北原貴族如何輕蔑地將神洲人稱為沒膽的娃子,也無法否定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正是那些看起來毫不強壯也不兇狠的軍卒擋住了北原最強大的勇士。
不再上戰場的勇士會告訴後生——在大草原上,血戰肉搏就是戰鬥的全部,但是,神洲的邊關,衝過南人的機弩箭陣。我們才能有內搏地機會。
有時,一些年邁的勇士還會憤恨不平怒罵南人沒血性,只敢遠遠地放箭,卻沒有幾個願意回憶箭陣的威力。
現在,騰吉明白那些老者的憤恨怯懦了。
不過是幾息的工夫,那些人便毫不吝嗇地射完了儲有二十隻箭的箭匣,綿密的箭雨幾乎遮擋了整片天空。
護得住人,也護不住馬。
胯下的戰馬一聲慘痛地嘶鳴。騰吉心中一涼,立刻下躍下馬。一邊格擋。一邊狂喊:「撤回去!」
看到一身狠狽的白初宜出現,紅裳不由哽咽。好容易才鎮定地參禮:「屬下參見少姬!」
「沒事!」接過一名侍衛奉上地披風,白初宜點頭道謝,反手披上身,才拉起紅裳,「幸好你們來了,不然,我跟他倆還脫不了身呢!」
「屬下無能!」兩名同樣狠狽地侍衛愧疚地請罪。
他們看到白初宜被北原劫擄了,本想救人,卻不料將自己也陷了進去。
「不是無能!」白初宜正色而言。「你們是輕狂!」隨即看向紅裳:「你也是!」
「是!」紅裳低頭服罪,沒有任何分辯。
此時此地並不適合調教屬下,白初宜稍稍提點了一下也就作罷了,看看天色,她轉頭問紅裳:「帶了火油之類的東西嗎?」
紅裳一愣:「……少姬。一定要如此嗎?」就算這些人有所冒犯。也不必趕盡殺絕吧?
白初宜冷言:「他們見過我了,而且。你們這身裝束,以後雲白居不與北原人交易了嗎?」
「是!」紅裳立刻明白了,「屬下等來得匆忙,每個人身上都只帶了份例地火油,方才又用掉一些了。」
「準備放火!」白初宜揮手下令,語氣平靜得很。
夜風帶來了刺鼻的味道,騰吉等人不由大驚失色。
「這些到底是什麼人?」騰吉真正感到恐懼了。
「答罕……騰吉……」身邊受傷的兄弟低聲呻吟,那是他的答罕——也就是神洲所謂的結拜兄弟。
「速莫哲……」騰吉輕聲應道,「沒事,你休息。」
「不必管我們了,你們趕快想辦法走。」速莫哲是速吉的侄子,也是台格部公認的下任大巫,他自然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不行!」騰吉斷然拒絕,「台格部沒有拋棄同伴的孬種!」
「可是……」
「別說話!」騰吉忽然擺手,隱約聽到了什麼。
「……是薩圖!我們有救了!」騰吉驚喜地低呼,其他人顯然也聽到風中傳來的模糊聲音,都不由振奮了精神。
「被擄這種事也能趕在一天?!」
看到眼前這一幕,紅裳瞠目結舌,半晌回神,脫口而出地卻是這麼一句話,讓白初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再看向趕來救援的那幾十個北原人,白初宜也只能無奈地嘆息了——紅裳說得一點都沒有錯。
她剛脫身,本該好好地待在永平城內的易洛居然被擄了。
「他不是我們的同伴。」白初宜用勒金語與那個領頭的北原人談判,「為什麼我們要接受你們地條件?」——
只有易洛一人,他總不會真地是孤身出行吧!
薩圖見騰吉一直沒趕上大部,心中實在不安,才領著自己的部曲人馬回頭,擄人也是碰巧,倒不是為了將人擄回去當奴隸,而是為了換取贖金——易洛一行一看便知其主身份不凡,薩圖被速吉一番開導,心中銘記務實二字,尋思地自然是最有利於己的方法,而易洛隨從痛快的應允也讓他信心十足,心情大好,只是,待他們循著騰吉留下的暗記一路尋來,眼前的情景卻讓他顫慄不已。
濃烈的火油味,寒光熠熠的弩箭,讓薩圖第一時間冷靜下來,並阻止了身旁勇士的躁動——他是要救人,不是要無謂的傷亡。
於是,他想到了交換。
「雖然我不知道這位貴人地身份。但是,我知道你們的身份。」薩圖很冷靜,思緒異常清晰,「雲白居是神洲大商社,見危不援,恐怕對你們的名聲不好!」
「他只有一人,你們要交換的可不是一人!」白初宜笑了笑,沒有否認。「至於名聲這種問題……也要先有人信了你們的話才行!」
薩圖語塞,片刻后。才道:「雖然我們的人多。但是,此人對你們。絕對比我們的勇士有價值,不是嗎?」
白初宜思忖片刻,微笑點頭:「不錯,我神洲子民對我等自然更加有價值。」
「為什麼放他們走?」
易洛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雲白居眾人翻了個白眼。
白初宜正在他身後為他解開捆住雙手地繩索,聽到他的話,倒是沒有翻白眼,只是淡淡地道:「因為我們地人手有限,不可能殺掉他們地全部。」
雙手重獲自由,易洛緩緩活動雙腕。靜靜地打量站在他身旁的白初宜,並沒有再開口。片刻之後,白初宜對紅裳交代完所有事情,轉身問他:「就您一個人?」
「他們要贖金,邵楓他們去準備了。」易洛淡漠地回答。似乎說地不是自己。「你為什麼答應得那麼爽快?」
白初宜微微揚眉:「因為那個人很快就會發現,根本不需用你來交換。我們也必須放人。」只要威脅他們宣揚這件事,斷絕雲白居在北原的商路即可。
易洛默默點頭。
「北原人要什麼?邵楓他們打算如何準備?」白初宜沉默了一會兒,見易洛無語可說才再度開口詢問,易洛沒有隱瞞:「三萬金,或者等價的棉布與糧、鹽、茶。自然是回東嵐,約定了三個月後在衛陽交割。」
紅裳忍不住吐了一下舌頭——這個價幾乎夠北原小部族一年的生計了——白初宜卻臉色一變:「三個月?你可真有膽色!」隨即道:「他們該有人跟著你吧?在哪兒呢?」
易洛點頭:「剛才看到你,他們才離開,應該是去通報邵楓了。」
「您打算怎麼辦?在這兒等邵楓他們,還是先跟我們離開?」白初宜很客氣地問他。
易洛默默地看著她,直到白初宜忍不住皺眉,才回答:「我想讓你跟我回去。」
白初宜的眉頭緊皺,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北原人雖然在撤兵,但是,朔陽大軍還在北邊,這裡並不安全,您還是先跟著我們吧!」「跟我回去!」易洛根本沒有理會她的話。
「不可能!」白初宜毫不猶豫地拒絕。
「母后死了,你在昌德宮前說我喜歡你,我沒有說不可能」易洛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強迫她聽完自己的話。
白初宜漠然轉身,一個一個掰他緊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個個地數著:「你很清楚,我地母親為什麼會難產,我的父親與先王為何生隙,先王為何對你的母親那麼殘酷?一命換一命,我不欠你的。即使有所欠,濱海之役,為你擋的三箭,也夠償還地了。」
易洛抓住她地另一隻手,根本不肯鬆開:「不夠!你知道,聽到你對父王說,你只是想靠近了看清我的一切,我該如何自處?」
沒有再用掙脫被緊緊握住地手腕,白初宜嘆了口氣:「你想算清楚是誰虧欠誰嗎?」
「易洛,要知道,你可是親口告訴我,你準備娶楊氏女的!請婚奏書上,你寫的是正妃。」
「無論是不是你下的葯,那盅被下藥的粥,是你喂我喝完的。」
「無論是不是你的授意,沐清與宮衛諸將聯繫時,用的是我的名義,甚至將我的親衛拉去壓陣。」
「易洛,我不虧欠你。」
「是的,你不虧欠我。」易洛沉默良久,卻始終沒有鬆開手,「我有錯在先,所以。你明明可以解毒,卻就是不解!我怨天怨地,也怨不得一樣失去孩子的你!你再不信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可是,你讓我用你的名義擴張勢力,你親筆寫地傳位詔命,你在安陸為東嵐謀算,你肯救我……你讓我如何放手?」
「東嵐不是你一個人的!」白初宜為他的話哭笑不得,「我以後不會再多事了!」她現在有血誓在身。
「東嵐不是我一個人的!」易洛沒有鬆手。「我想要的也不只是東嵐!」
「是……你有宏圖霸業,想要的是整個神洲天下!」白初宜的語氣有些敷衍了。「我們……」她想趁夜色趕快離開。
「我知道你不想。但是,白王想吧!」易洛顯然為此想過很多。此刻提起白子風竟沒有半分躊躇,「你不想實現白王的心愿?」
白初宜不由沉默——說不想是假地。雖然白子風從未這樣要求她,只是無可奈何地教了她與之相關的一切,但也正因為如此,她也無法拋開父親未了地心愿。
「跟我回去!」易洛再次要求,「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但是,我們可以試試其它相處方式。別說恨我,別說你能完全放下,初宜,你為東嵐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放不下東嵐。難道對我就連相處地嘗試都不願給個機會嗎?」
「我不想再看著你受傷。不想再面對生死不明的奏報,一個三年不夠。又當著我地面再來一次!……初宜,跟我回去,我真的受不了!」易洛的手驟然用力,幾乎要扼斷白初宜的手腕,也正是因此,他的情緒才沒有完全崩潰,低啞的聲音勉強維持住了最後的鎮靜。
白初宜卻只是沉默,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任他用力握著自己的手腕。
在東方天際露出第一抹曙色時,邵楓才趕到杜城,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追上易洛,但是,眼前的情景讓他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們地王坐在一個大石墩上,髮髻凌亂,衣裳更是一塌糊塗,卻一動不動地緊緊抓住著身前之人的雙手。一襲黑色的披風將那人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看不清模樣,只能從披散的長風與身形判斷,那是個女子。在兩人的周圍,有不少人專註地警戒著,他們剛靠近,就被十數架機弩瞄準了,他們連忙勒馬停下,步行靠近,卻被一個女子攔了下來。
「你是邵楓?」女子容貌姣好,但是聲音嘶啞,神色疲憊。
邵楓連忙行禮:「正是在下,多謝貴方相救敝上。」
女子擺手:「不必!」
「不知我等是否能過去?」邵楓有禮地詢問。
女子淡淡一笑:「還是免了,令上正在與我們少姬較勁。都一夜了,你這會兒過去,打斷了他們,結果如令上之願也就罷了,若是不如願……」
邵楓一愣,再次望去,之前因為角度地關係,他們都沒看清易洛身前那個女子地容貌,這時卻可以看清了。
「……君……君上……」有人低呼出聲,「不會吧!」
邵楓收攝心神,重新看向攔住自己一行的女子:「你們是君上地屬下。」
女子輕笑:「令上如願了,少姬才是你們的君上,不知邵大人認為令上如願的把握有多大?」
邵楓一愣,隨即就聽女子身後的男子道:「我們剛開了盤口,各位有興趣嗎?」
邵楓一行人聞言無不瞠目結舌,過了一會兒,邵楓首先笑了,摘下腰間的荷包扔過去:「我押我王如願!」
「不一定吧?」邵楓一動,他身後的那些人也討論開了,卻不是一致看好易洛,但也都各自押了一手。
這一鬧,兩方人馬都熟悉了,各留了一半警戒,另一半休息。邵楓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低聲問女子:「你押了誰?」
女子一笑,遞給他一份乾糧,同樣低聲道:「跟你一樣。」
這時,東方天際的紅日終於衝破浮雲遮蔽,將光芒灑遍大地,蔥綠的杜原彷彿被鍍了一層金光,美得刺眼。
邵楓不由眯了眼,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陣低呼,間雜著沮喪的嘆息。他無法不緊張,緩緩轉頭望去,刺眼的光線下,兩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隱約看見握在一起的雙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