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春歸何處(完)

第四百四十章 春歸何處(完)

剛回到宮中,才過了第一道宮門,便看見父皇母妃站在門前迎我,我頓時泣然,飛快跑下鳳攆站在他們倆面前。

才短短十幾日不見,父皇與母妃似乎老了幾歲,特別是母妃,眼睛紅腫,身上瘦了不少,見到我話還未說,便落了淚。

我叫了一聲「母妃」便跪了下來伏地大哭。

母妃亦是哭了,指著我道:「你這個丫頭,若不想認我做母妃便走得遠遠罷,又回來傷母妃的心做甚麼?」

宛蕙姑姑亦是在一邊抹淚道:「小帝姬,你太不知利害輕重了,娘娘為了你幾日吃睡不下,最後得了病,從小到大娘娘是怎麼教養於你的,你竟這般傷娘娘的心?奴婢……」年已過五旬的宛蕙姑姑亦是哽咽不語。

只有父皇長嘆一聲,扶起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淡淡道:「是瘦了。」我頓時再也忍不住投到父皇的懷裡大哭。

我哭了一會,稍定,柔聲勸慰了母妃,眼角瞥了一眼在鳳攆邊略有些局促的凌玉姐姐,笑道:「母妃,我在宮外長了不少見識,還交了個朋友,我帶給你看看啊,她還長得與我有五分相似呢。」

我拉過玉凌姐姐,高興地推她到父皇與母妃面前,父皇倒還好些,見了她詫異之色一閃,面上便慈和了。

母妃抬起淚眼上下看了看她,忽然如見鬼怪一般,揪了宛蕙拔高了聲音道:「姑姑……姑姑……你看看……」

我被嚇了一跳,玉凌姐姐亦是被生生嚇退了幾步。

母妃也不顧眾人在場,見她退後,連忙撲上前去,揪了她的手,眼中的淚越發惶急地落了下來:「你……你你……你叫什麼名字?」

玉凌姐姐結結巴巴地道:「我叫玉凌……玉凌……」

母妃一聽,絕美的面上閃過一絲狐疑,忽然搖了搖頭:「不對不對……玉凌……玉凌……你是凌玉,你是凌玉對不對……對不對?!」宛蕙姑姑見母妃狀似瘋魔,連忙上前扶了她勸道:「娘娘,她不是凌玉啊……只不過跟小帝姬長得像些罷了。」

母妃十指緊扣住宛蕙姑姑的手臂,尤自不信,我卻發現玉凌姐姐在聽到母妃說到「你是凌玉」之時面上忽然發白。

母妃渴望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她,自然沒放過她的異樣,越發肯定她便是凌玉,推開宛蕙的手,抓住她的手仔細打量,她忽然又掀開玉凌姐姐的袖子,又看了看她的耳後,眼中的淚似雨一般簌酥落下:「你就是我的凌玉,你手臂上有顆紅痣,耳後也有一顆……母妃找了你十幾年了,當年城破,我怕你與母妃一同淪為階下囚,便叫翠紋與小付子送你出宮,你身上還有那方長命富貴玉牌,是御賜的,……我的凌玉啊……」母妃邊說邊哭得泣不成聲。

旁邊的一干眾人都傻了眼了,父皇亦是動容不已。

我也頓時傻了,母妃這麼說,定是沒錯了。再看看她與母妃其實也有五分相似的,越看越像。而我,真的沒有像母妃的一星半點的。我的臉有些圓,鳳眉柳目,美則美矣,但是卻過於艷麗了,而她的面容卻是有母妃的三分清雅一分脫俗。

我心下悲傷不已,母妃依然拉著她不停的說著,說著她小時候的一些事,玉凌姐姐面上的戒備之色漸漸褪去,也眼中帶淚看著母妃小心問道:「你真的是我的母妃?翠姑姑說你約莫是死了,或者便是隨華帝關在楚宮中受苦……」她說了一半便說不下去。

母妃已然一把抱住她,又哭又笑對父皇,對宛蕙姑姑道:「皇上,姑姑,你們看看,她真的是我的凌玉,我的凌玉……」說著,忽然以手扶胸,軟軟地往地上倒去。

父皇大驚,在她倒地之時已然一把將她抄在手中,抱起來對宮人喝道:「趕緊去傳御醫。」說罷親自抱了她往宮中趕去。

宛蕙姑姑亦是驚慌,但是卻拉著凌玉姐姐也往宮裡趕,一干人等都隨著進了宮,我落到了最後邊,只慢慢地走。

真好,玉凌姐姐原來是母妃流落在外的女兒,而我竟誤打誤撞地將她帶進宮來。

我想著,面上卻怔怔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為母妃與凌玉姐姐高興還是為自己的身世傷懷。

身邊香風撲鼻,大皇姐姐由宮女扶了到我的身邊,見我落淚,仔細地看了我一眼,才緩緩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二皇妹楚霖湘,我的妹妹,這點從未改變。」我聽了心中一暖,抱了她,叫了一聲:「大皇姐。」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皇姐嘆了一口氣,正視著我的眼睛道:「在這宮中也就你待我是你的姐姐,真心地待我。生分的話便不說了,該你的東西,我不會讓別人將它從你手上搶走。」

我聞言愕然,她的意思竟然是……,也難怪她會這般作想,本來我便不是父皇的親生女兒,而現在又不是我母妃的孩子,我的一切就像是天下掉下的福份,有人若想收回去便是收了。我慌忙擺手:「不不不……大皇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忽然笑道:「你就是這般善良,放心吧,我不會亂來的,只是擔心而已所以存了這麼個念頭。」她的笑容里有著正統帝王血統的高貴與不可侵犯,我知道她說的沒錯,但是我心裡卻不是這樣想,如果凌玉姐姐將屬於我的一切都拿走了也是應該的,我並沒有一絲怨恨。

回到宮中一打聽,母妃只是高興過度,氣血上涌才暫時昏了過去,秦御醫為她扎了幾針便醒轉過來。

她一醒來便急著要見凌玉姐姐,宛蕙姑姑便拉著她到母妃的塌前,我進去探望之時,見到的便是母妃拉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話,見到我亦是不放手,只對我道:「霖湘,快些過來見過你的凌玉姐姐。」

我含笑施了一禮,凌玉姐姐起身頷首。

母妃看了我一眼,又拉著她說個不停,我坐在一邊尷尬不已,母妃的每一句每一道眼神都是看向凌玉姐姐,都沒有我可以插話的餘地。

我坐立不安,便想離開。忽然凌玉姐姐很小聲,很猶豫地問了一句:「母妃,聽說父親被關在『齊雲殿』里,我……我能否去看望他?」

我一愣,母妃亦是呆住了,半晌才閉上眼睛,疲憊地道:「你去看他做什麼?他不過是整個華國的罪人。」

「可是!他就算是整個天下的罪人,亦是我的父親!」凌玉姐姐忽然站起來,大聲道,玲瓏的胸脯因為激動而起伏不定:「我原以為……我原以為母妃亦是跟著父皇受苦,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多方打探,最後知道父皇一行皇宮內眷皆在楚宮之中。沒想到……沒想到……」

母妃忽然睜開眼睛,平日溫和清澈的雙眸射出森冷的寒意,立起身來直盯著她通紅的面上,就著她沒完的話一字一句道:「沒想到我卻是做了楚帝的的宮妃,享盡榮華富貴,而你所謂的父皇卻被關在廢宮之中,凄楚難過,你要說的不過就是這些話而已罷了。」

她說完,一滴一滴的淚順著面頰滾落下來,渾身顫抖,整個人散出絕望的苦楚,連我亦是感受到了。

候在外邊的宛蕙姑姑聽得這些話,慌忙跑進來,跪在母妃面前,晃著她的手哀求道:「娘娘,你為何不說實話,說這些渾話來氣自己也傷了你們母女的和氣?娘娘……你也知道當年我們是多麼難,娘娘……你說個話啊,告訴凌玉帝姬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她哭得肝腸寸斷,伏地不起。

我亦是不知所措,想要上前去扶,卻懼於母妃的眼神。

母妃忽然冷然道:「姑姑,起身吧。她心裡認定了我是這樣的人,再怎麼說都沒用了。」她說完閉上眼睛,又慢慢躺在榻上,不再言語一句。

宛蕙姑姑花白的頭髮在我眼前晃動,我終於忍不住扶起她道:「姑姑莫哭了,有話慢慢說。凌玉姐姐會聽得明白的。」

凌玉姐姐滿面通紅,一跺腳便出去了。

宛蕙見母妃緊閉雙目,眼角不斷有淚滲出,拉了我哀求道:「如今娘娘恐怕是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了。你趕緊將凌玉帝姬找回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她似做了個重大決定,連連催促。

我無法只得找遍楚宮,才找到躲在僻靜花園中的凌玉姐姐,拖著她到到了宛蕙姑姑處。

宛蕙姑姑見我們一到,便鄭重跪下道:「奴婢是當年華宮中尚服局的姑姑宛蕙,在此拜見兩位華國帝姬,凌玉帝姬與凌湘帝姬。」

她行了鄭重一個大禮,我慌忙要上前扶她。宛蕙姑姑冷靜地撥開我的手,堅持行了跪拜之禮。

「凌湘帝姬,你不是也想知道你的身份么?其實你應該也猜到了,你也是華國的一位帝姬,你與凌玉帝姬為同父異母兩姐妹。……」她緩緩地說著,從當日母妃如何送走凌玉帝姬,如何自殺殉國不成最後如何成了當時父皇的妾室,毫不隱瞞地慢慢說道。

她問:「試問兩位帝姬,若你們在此等情況下該如何做?凌湘帝姬,娘娘為了你,為了我們幾個從華宮來的人咬著牙,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就是想著有生一日能見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見到凌玉帝姬啊……」她拭了淚又道:「這十幾年,娘娘沒有一刻忘記如何去找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姑姑又說了幾件母妃在宮中的秘事,真是字字血淚。聽著我們倆都抽泣不已,凌玉姐姐更是哭得不能自己。我這才知道母妃這些年是多麼難熬,而我又是多麼幸運。

姑姑說完,又轉身搬出一個小紅木箱子,打開對著凌玉姐姐道:「娘娘每次給凌湘帝姬做衣服,定有你的一份,按著自己的想象,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縫製。這只是其中一個,另外好幾個箱子都存在庫房之中,誰也不能動。」

我探頭一見,只覺得金光耀眼,那一件件皆是綉金盤銀,料子都是上乘。凌玉姐姐一見,更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姑姑擦了淚又道:「就算不說這些,當年娘娘拚死送你出宮亦是要保得你性命,你看看其他華國帝姬宗姬到現在有幾個好下場的,除了凌湘帝姬是隨著娘娘身邊,又認皇上為父,不然亦是艱難。娘娘對奴婢說過,在她那日自殺殉國之時,她與華帝便是夫妻恩斷情絕,各走各路。可憐天見的,竟然死不成……」

凌玉姐姐哇地一聲,轉身出去了。我又要去追,宛蕙姑姑卻拉住我道:「別去了,讓她好好想想,娘娘的心結還需她來解。」

我想想也是,抹了淚靠在姑姑溫暖的懷抱,一動都不想動。

……

我的故事快要講完了。就像日升月逐,人生也有悲歡起伏,我只慶幸我的母妃終於找到她自己的孩子,我亦慶幸我這一十四年能得母妃的悉心照顧,快樂無比,她給我無比的母愛之時亦給了我尊榮無比的身份。

凌玉姐姐與我在一日黃昏終於去了「齊雲殿」看望我們的生父,他已經老得不能再認人了。母妃雖然不願意見他,但是亦是有暗中派人照料他的生活。只是他的精神早就垮了,衣著乾淨,面容清雅,只是不再有了任何錶情。我們倆無語相視,最後對他深深磕了一個頭,轉身出了「齊雲殿」。

我們倆的心中再無仇恨,更無遺憾。華地現在已經完全地與楚地交融在一起,源江亦不再是兩國的分界線,兩國互補往來,興盛異常。

而我……也要出嫁了,秦鳴凰親自到了我父皇跟前,用彩禮千擔,請求和親,要娶我為秦國的皇后。

我在珠簾之後看著他那張並不算十分英俊的臉,含著笑答應了。

不管過了多少年,即使我走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依然記得那日我出嫁的盛況。

出嫁前一夜,大皇姐果然送了我一份我收過的最最珍貴的禮物。她為我親手綉了一件美麗無比的大紅嫁衣。

大紅色的光面綢緞上用金絲銀線細細綉了五隻形態各異的五彩鳳凰,金黃的金線勾勒出鳳凰長長的鳳羽,鳳凰身上的每一處的不同的羽毛都用不同的孔雀毛纏成的線細細綉了,然後小心地將毛刷出,遠遠看去,真似真鳳一樣。

大大的裙擺呈扇形鋪延開來,各種鮮花都綉在了鳳服之上,外邊又套了一件同色的鏤空提金線綉五彩祥雲外披。

整個裙子一穿上,華貴無比,我便如同那隻最美麗最驕傲的鳳凰盈盈立在那片紅海之中。

大皇姐欣慰地看著我,哽咽道:「大皇姐說過,等到你嫁人那日,我要送你一份禮物,這件鳳服裝,花了我三年工夫才製成,你穿著可覺得合適么?」

我頓時潸然淚下。

第二日清早,清晨的霞光萬丈,金色的霞光映著我的出嫁鳳服,我渾身上下金光燦爛,那身上一隻只鳳凰似活了一般流光溢彩,我能聽見我所路過,兩旁的宮人壓抑的驚呼之聲,以及面前父皇母妃欣慰的眼光,而他們旁邊,便是我的夫君——身著紅色龍袍的秦鳴凰。

他的眼中滿是驚艷以及那深深的溫柔。

我對著父皇母妃拜下,三跪九叩,只說了一句:「女兒就此辭別父親母親,要嫁往秦國,願父親母親福壽齊天,身體康健!」是的,他們只是我的父親母親,在這一刻。

說完,我的母妃終於含笑落淚,一向不苟言笑的父皇亦是動容,將我牽到他的手上。

我的手微微的涼,他的手溫暖乾燥,我透過珠冠沖他嫣然一笑。他亦是緊緊地扣住我的手。

……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結局。

我一日一日坐穩我的皇后位置,與那「看起來不算老」的夫君一同治理著秦國,只有偶爾的時候我會含笑想起當年的任性與快樂。

凌玉姐姐在宮裡陪了我母妃三年,終於在一日清晨留書出走,說要闖蕩江湖。而這,已經是她的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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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傾城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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