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韶華
白衣和侯聰,是一行人中的兩抹濃綠。他們從前院起身,經過一個小小的跨院,前往侯聰住的所在。旁邊喂鳥澆花的丫頭們,穿著簇新的春衣,好奇地看著白衣,嘻嘻笑著,一個一個福了下去。經過書房、花廳,又是一個跨院連著游廊。推開一扇小小的朱門,就是侯聰的院子。青松接著眾人進去。院子里飛著兩隻白色的蝴蝶,茶花初綻,香氣撲鼻。一遛廂房在西邊,正房只有四間。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從院門開始,於茶花林里,彎彎繞了一下,通了過去。白衣微微留意,發現這院子里,只有茶花。北方極少見這種花,很難養活,不知道侯聰是自己親自照料,還是底下人勤快聰穎。
侯大公子停在正門前,沒和任何人商議,直接拐去了廂房,就著打開的門向里一看,乾淨樸素,一張大炕靠著牆,鋪著土藍色的褥子,疊著土藍色的大條被。
「看見了嗎?諸位裁判住的地方。」
長空和莫昌互相對視了一眼——知道來了之後會有下馬威,沒想到先從住宿條件上入手。
「五個大男人,難道要一張炕?」長空首先提出了不滿。
侯聰「哦」了一聲,指了指一排廂房的另一扇門,「那裡還有一間。這樣吧,我的三個毛住這間,你和殿下住另一間,你們兩個的住宿標準呢,比大毛二毛三毛強。你先閉嘴,別急著啰嗦,沐浴更衣吃喝拉撒睡的一切,都可以隨時使喚人,反正玩縛殺的人又不是你們。至於用品,除了各自派人回府去取,這裡的,也可以隨便用。」侯聰欣賞著長空的表情,「不想做裁判也可以退出,想做的話,就這麼個條件。」
「哼。」這是長空的回答。
侯聰靠近他,因為比他個頭高了半頭,可以進行往下俯視,「不要哼,不僅宇文白衣是我的兵,你也是。我不僅要和她玩縛殺挑戰,也要開始調教你。」
「哼!」
長空的下頜被侯聰捏住。
侯聰不怒而威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怕:「停止說這個字,以後聽見我的吩咐,要說是。大毛二毛三毛,給他示範一下。」
慕容行、獨孤正、元又齊齊高喊:「是!」
「妹妹!妹妹救我!」長空帶著哭腔撒嬌,心裡盤算著:剛才有幾個丫頭姿色不錯,是否跟了過來?是否看到自己現在出洋相啊?
白衣竟然嘆了口氣,「哥哥,你也早該這麼個人管一下。」
莫昌笑出了聲,長空覺得這一個回合賺不到便宜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答應了一個「是」字,方才被侯聰放開,只覺得腮幫子酸疼。侯聰不再多看他一眼,反而看向白衣,「你以後也要如此,知道嗎?」
「是。」白衣說。
話音消融在春光里。好韶華如此年景,方才安靜的周圍忽然變了,鳥語花香開動了起來,滿院子的活色生香。
侯聰輕輕抬起腳步,帶頭進了自己的屋子,白衣隨後,其他人則跟著白衣,一起進入。闊朗的七八丈見方的客廳,迎面牆上掛著那把叫做「斬月」的佩劍,黑漆桌椅,屏風,地面是暗綠色的條板。往右看去,門沒有關,三面牆上都是書櫃,擺滿了書。侯聰親自掀開了左邊的舊紅色的半簾,一縷幽香漂浮而出——就是初見那夜,他拒絕與白衣比武,經過白衣身邊時,白衣聞到的味道。他站在門邊兒上,做出了讓客的動作,請大家進去。
這間房子也極為闊朗,仍然是桌椅森列,牆角放著香爐,窗邊有個矮塌,另一個窗邊甚至還有兩個半舊的藍底綉土黃色花飾的蒲團。這一間,應該就是侯聰平時真正獨處、或者待人接物的地方。他接著往裡走,一邊說:「白衣可以隨意停留查看,以防他們幾個在哪裡藏了繩子。」
白衣沒做聲,繼續前行,又是一扇舊紅色的門帘,不過不是半簾,而是整個遮住,下邊兒還有同色的穗子,長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公子,你是娃娃嗎?門臉上還綉著睡神?」
白衣這才注意到,舊紅色門帘上有金線綉,仔細看著,像某個佛爺或者羅漢。侯聰把剛剛打起的門帘放下了,「宇文長空,不許忤逆、議論、嘲笑上司。」
「是就行了。」
「不行。」
「是!」
長空算是又敗了一局。他有點兒垂頭喪氣,但實在是好奇侯聰的卧室,所以打起了精神。侯聰再次打起帘子,眾人一起進入了卧室。一張碩大的棕黑色的精雕細刻拔步床,同樣舊紅色的窗帘被金鉤勾著,床上是紅褐色被褥。床的對面,一排四個大榆木衣櫃,旁邊牆上掛著一副《寒梅圖》。前面一張矮桌,擺著金色鴨型香爐。絲絲縷縷淡淡的煙,緩緩升起。莫昌對貴賤香料以及製法都有所涉獵,唯獨聞不出侯聰房間的香氣為何如此特別。
「請教小侯將軍,辟邪香不算難得,一般與辟寒香、金鳳香相配,其香留香長久,且溫潤暖和,小侯將軍房間里的香氣——以及平日里熏衣服的香氣,卻似乎多了些清冷,有何密法?」
侯聰看著莫昌,有些得意。「我不能說,殿下自己慢慢猜,反正你是我府上的客人,去哪兒都沒人攔著。」
莫昌笑笑,算是接受了挑戰。白衣對這些一竅不通,他看到侯聰的目光移向了自己,抓住機會問了一句:「縛殺,什麼時候開始?」
這個丫頭倒是很著急。可是——自己一定能贏,一定要贏!
侯聰充滿自信。「青松,什麼時候了?」
「回大公子,巳時三刻剛過。」
「宇文白衣,你還沒有職銜。我封你為拂蕊校尉。」
「等等,」長空打斷,「有怎麼個官職嗎?」
「再多說一句拖出去。」侯聰不耐煩。
「是。」
白衣意識到自己有了軍銜兒,連忙蹲下身子行禮謝恩。
侯聰虛扶一把,讓她起來,繼續吩咐,「青松,上茶,上果品,本朝武衛將軍侯聰與拂蕊校尉宇文白衣之間的縛殺挑戰,現在正式開始!到三日後巳時三刻為期!」
青松退出房間忙碌去了。白衣等人又隨著侯聰回到了堂屋,一行人看著侯聰行事,他坐下,眾人也坐下,於是白衣也坐下——就在長空身邊兒。
「不行,」元又提出疑問,「宇文姑娘不能坐在裁判這邊兒,要坐在挑戰你的敵人邊上。」白衣帶著那麼一點兒獃氣,想想的確如此,站起來,走到了侯聰旁邊——靠牆有一遛椅子,侯聰已經挑了一張靠桌子的坐下,白衣則挨著他,坐了下來。
侯聰只覺得被白衣挨著的那邊身子一緊,青松帶著下人們來上茶上果。侯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白衣似乎不熏香,因為聞不出任何香料的味道,以及那種制香過程中帶過來的火燒火燎之氣。那麼,如今這縷盪悠悠的香氣,是她身體的味道?侯聰命令自己眼觀鼻鼻觀心,不要繼續探究想象了。
侯聰沒說話,白衣也沒有話說,本就是兩個冷漠淡然的人,雖然坐在一起看起來分外漂亮,但安靜得像深井。
長空首先注意到了獨孤正身上的衣料,「妙啊,你這件是最新的花樣。哪裡買的?襯著你的臉色,格外好看。而且看起來這鑲邊極素凈,卻耐看,綉工也好,哪裡做的?」
獨孤正談到衣料和購物,頓時放下了對長空一貫的敵意,對他一連串的問題特別有耐心,「這是高波街上進去之後,左邊第二十多家那座三層小樓上,謝老闆家的貨。」
「謝老闆,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經常光顧。他家豈止料子好,送的小點心也可人意兒。但是我前幾天剛去,怎麼沒看到呢?」
獨孤正越發得意了,「這料子可不多!只有老主顧才能看到!你在他家買的多了,他會把新貨上門給你挑。至於綉工嘛,這是銀盤巷底、止君樓歡夜姑娘的手藝,可是買不來哦!」
「哈哈哈哈哈哈」,幾個裁判竟然一片和諧地笑了起來,茶水和果品呢,於是就被不再局促的他們,用了起來。元又誇著止君樓的蒸魚好吃,長空卻說那裡鹽漬的梅子才是最美味的。慕容行雖然沒說話,但是笑容舒緩曖昧,顯然融進了那個氛圍里。
莫昌也並沒有落後,他剛有行動自由才一兩天,說起大桐的吃喝玩樂金銀銅器青樓女子,竟然如數家珍,提出「水西橋畔惜花樓簇簇姑娘的琵琶、晴江樓戀雨姑娘的舞姿堪稱雙絕」,當即就被長空無比感動地搶過雙手緊緊握住,引為知己。
白衣聽了這麼多,屢次想要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確實極少出門,她發現外面這個世界,自己沒見過、沒聽過的東西太多了。過不了幾天,就要和這些人一起南下,明明都是挂名在侯聰下面的兵,要一起面對危險、並肩作戰的。可是,自己和他們比起來,彷彿是個孤僻的怪物,這該如何是好?
偏偏侯聰這些年來,也沒留意這些屬下們、心腹們,在不被自己呼來喝去當差的時候,想什麼做什麼。眼前的這一切,讓他費解又寂寞,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兩個笨拙的人,在人家熱熱鬧鬧談天說地的對面,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