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粒
那天夜裡,讓長空帶著白衣,去西畫堂看將軍、校尉們「捉內鬼」,的確是宇文興的吩咐,不讓侯聰看見白衣,也是宇文興的細膩。宇文興想讓兒女們多見識見識人間百態,看過忠義、見慣卑鄙,了解心懷叵測或者魯莽行事的人,最後在侯聰這種人手裡,會如何灰飛煙滅。——然後,還是那句老話兒:有了見識,長了本事,以便在長大了,「為大公子盡忠」。
侯聰當夜在游廊,一手執酒、閑庭信步的散淡,與他俊俏冰冷的側臉、望向窗內的凝神,都落在了白衣眼中。不知道為什麼,白衣的耳邊迴響起死牢里最後一夜,大伯和二伯的對話。她產生了一種衝動,忍不住去想一個可能性:如果侯聰在,就好了。這種想法,她知道並不合理。所以,這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當夜,她再次陷入那個噩夢——全家大大小小,除了她之外的55口,跪在死牢草地上的青石墩上,刀斧手已經就位,而她就在旁邊看著,想動身救人動不了,想閉眼睛閉不上。她不知道為什麼,喊出了「大公子」三個字,一陣白光,夢醒了。
白衣一身冷汗,當值的兩個奶媽子跑進來,給她擦著額頭,撫著胸口。白衣再難入睡,心裡是空落落踩不到底的慌。她把頭埋進奶媽子的衣衫里,儘可能低聲地念道:「大公子。」
這三個字悶悶地被抵擋,悠悠蕩蕩,飄不出去,彷彿又鑽進白衣自己的耳朵里。
荒蕪退卻,身邊人的溫度,綢緞的觸感,都回來了。原來,「大公子」三個字,就是自己的「阿彌陀佛」。
第二天,侯府送來了一個金線綉紅綢荷包,裡面放著三星沉香,和一張藤黃紙。黃紙上寫著侯聰的姓名八字——既然說了白衣要做挂名奴,那就全套戲份做足吧。白衣竟然有些快樂,她在養父的注視下,恭恭敬敬當著侯府管家娘子的面兒戴好,放在貼身的小棉襖子裡面,又正正經經素了個禮。
長空「哼」了有一百聲,但他的心情未被影響太多。歇了響,他就親自監工,看著奶爸爸奶兄弟們蓋雪棚子——初雪就要來了。宇文家後花園的大魚池子,根本就是個小小湖泊,上面自然有個小小亭軒。但是賞雪,講究蓋雪棚子,木板茅檐,別有一番野趣,將湖水和亭子都能收到眼裡,加上最重要的功能——烤肉,就成了大桐的孩子們最熱衷的事項。
長空又愛乾淨又愛美,雖然天冷,他必須臨場,哪裡的茅草多出一寸影響了美觀,都得他把關去掉。白衣一貫拙於一切大大小小的庶務,連茶杯茶展都分不清,可她愛看這些,木板連著木板,木釘結結實實砸進去,讓人有一種現世安穩的平靜愉悅。
雪棚子蓋了三天。
長空一邊兒監工,一邊兒嘴上閑不住,要和白衣說道說道侯聰——原來,侯聰自告奮勇答應了皇上徹查「龍吟」的謠言,在宇文興的幫助下有了頭緒,立即回去回稟了祖父侯崇。就在宇文家蓋雪棚子的同時,侯崇和侯聰忙碌地正緊:很明顯,皇帝能聽到風聲,一定是同為大柱國將軍的常贏親自稟奏,可是你不能說皇上「傳謠信謠」,於是,常贏手下人在800裡外剋扣軍餉的事兒,雖然早就人證物證俱在,但在此刻才被拿出來,出現在侯崇的奏摺上。而侯聰則工楷寫了人生第一份摺子——一份密折,同時呈上。
奏摺是經過皇上允許,誰都能看的,還有備份。密折是皇上閱后即焚的,連記錄都沒有。
密折上,侯聰有理有據列舉了另一番人證物證:常贏府上負責收租的管家某某,與負責車馬的校尉某某,於何時何地與另外的某某們,高談闊論過「龍吟」的事情,大逆不道。
密折燒了。皇上笑眯眯地又賞了侯聰一份米糕,帶回了家。第二日朝堂上,常贏因為軍餉一事,遭到「廷斥」的處罰。夜裡,他家那兩個上了侯聰密折的人,暴病而亡。大桐城內,從此很久很久,再無人敢提「龍吟」兩個字。
初雪覆蓋大桐。雪粒清清淡淡,無情無緒。長空不捨得白衣動手,親自拿收拾乾淨的羊網油,裹好了羊羔肉片,撒上干蔥末、薑末與海鹽,烤好了,油汪汪地放在蒼綠色陶碟子里,遞給妹妹。雪棚子里籠著大火盆,點著百合香,為了怕少爺小姐嫌膩,拿最甜的冬菜心焯了湯放在一邊,酸黃瓜切成條,整整齊齊碼在那裡,配著烏龍茶的顏色,格外好看。
東西雖然好吃,小兄妹倆卻有些惆悵。宇文興下了死命令,白衣從今往後不許出二門。而長空本人,絕對不許在侯府所在的東風巷周圍出現。因為侯聰整個人,有點瘋魔了。
常贏挑起的事端塵埃落定,侯聰在卧室里瞧著青松吃米糕,問他:「那天讓你在畫屏巷調查,調查出什麼來了沒有?」
「哦,那個啊,」青松都快忘了,又聽到主子提起了這茬,「調查了,白衣姑娘把畫屏巷所有的孩子,八九歲上的,十五六的,都打了一遍,鼻青臉腫的回去了。可不是一個個打啊,是一起打喲!」
然後,青松把打聽來的更多細節,抑揚頓挫、高潮迭起地說了一遍。「所以啊,」他下了個結論,「大公子,您就別跟那個丫頭置氣了。她又不是只打了您一個人。您不是宇文白衣唯一一個手下敗將。」
青松被米糕噎住了,打著飽嗝,看著侯聰臉色越來越不對,繼而仰天長嘯發出一聲嘶吼。然後,侯聰把那個以白衣為原型的娃娃找了出來,狠狠將她壓在牆上,一字一頓,聲嘶力竭:「侯聰,從此你要頭懸樑錐刺股!侯聰,你不許忘記被女人打敗的恥辱!不許!不許!不許!」
他果然就比往常用功一百倍,也冷漠了一百倍。他對那個娃娃的態度誰都摸不清,就知道他夜晚摟著睡覺,白天如同死敵。老夫人親自下令,誰都不許提「白衣」兩個字,看到娃娃也裝作看不見。至於那個宇文興,以後有事找老上司,就去營房吧。
過了新年,按規矩,侯聰要進軍營學著當差了,侯老將軍夫婦兩個為了挑人,難為了一陣——中秋節當夜,很多小輩也在,眼看著侯聰被白衣打哭,真的不再合適跟隨侯聰當差。幸虧黃老頭心細:獨孤家、慕容家、元家不在啊。於是,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獨孤正、慕容行、元又,帶著對侯聰的無限憧憬尊敬,進入了侯府,被封為典軍校尉、治軍校尉、領軍校尉,從此跟在侯聰後面,出入軍營,從最細最小的地方開始,學習成為一名軍人,一名將領,學習對彼此忠誠,守護。
長空和東風巷的關係,可以說是「人遠心近」,時刻關注著侯聰動態。但是他漸漸打聽不出什麼來了,即使他暗暗覺得,街頭巷尾所有的八卦,對於不出門的白衣來說,都沒有侯聰的消息好聽。
一晃八年過去。這八年,白衣唯一知道的關於侯聰的事,是他越長越好看,人稱「大桐一枝花。」那日春暖花開,長空出去赴席,喝了個半醉,興緻勃勃回家,直奔後花園,在亭子上找到妹妹,大聲宣布:「打仗了!打仗了!常贏叛變,投降成國,引兵入侵我理國。侯聰要上戰場了!」
春風裡,白衣一襲素裙,烏髮如雲,琢磨著哥哥說的這句話,魚池被風吹起一片褶皺。
扼腕谷外,戰鼓轟鳴,「侯」字戰旗高高飄揚,成理兩國迎來開戰後第一場大會戰,成國五萬大軍,對理國三萬大軍。侯崇穩坐中軍,統領重裝步兵,左翼靠近山巒的地形是重裝騎兵,陣前布置3千輕裝步兵,右翼,是八千輕裝騎兵,22歲的侯聰,是他們的統帥。
千軍萬馬中,他身著黑色盔甲,頭上一束純白色纓穗隨風顫抖。慕容行等三個如畫的少年,各自帶領親兵,分佈在附近。
兩軍逐漸接近,相向奔跑,砍殺、衝擊,會戰開始。
侯崇的安排是,以中路軍重裝步兵的力量,抵擋住成國軍隊的鋒芒,保持住陣型,並逐漸形成內凹,左翼重裝騎兵按部就班逼向前方成軍的右翼,己方右翼輕騎兵找到機會繞到敵人後方形成包圍。侯聰負責的,就是這個包圍的任務。
這當然是一個好的計劃,但是侯崇有私心——右翼的任務,是傷亡概率最小的。他只有這一個寶貝孫子,他不捨得他有任何差池。
開戰了一刻鐘而已,一切都在按照侯崇的計劃進行。
正在後方觀戰的青松,最先一個尖叫了起來。很快,包括侯崇在內的所有人,都因為一道絕美的風景,嚇了一跳——頭戴白纓,一身黑甲的侯聰,挺槍縱馬,沖入了敵人的中路步兵陣中,而他手下的親兵五百人自然本能地跟上。成國的步兵完全懵了,不知道這是什麼打法,被侯聰如切瓜一樣砍出一條路。這條路,逐漸延伸到了成國軍隊的右翼——也就是理國軍隊左翼重騎兵要對付的部分,驚起一片喧嘩。
跟隨侯聰的親兵論功夫、論馬匹質量、論目標性,都沒有那麼好,他們儘管追尋著主人,但還是落後了下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侯聰,根本不在意這些,因為他衝鋒前的那一刻,是有原因的,他看到了敵人陣營內的一個位於內部的缺口。戰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能都按照事先的規劃來行事。侯聰這一路衝鋒,白纓所到之處血肉飛揚,他在眾目睽睽中,孤身一人,閃電一般衝刺,於萬軍中,取了一個人的首級——成國親自負責右翼的常贏。
山谷中,喝彩聲驚天動地。理國軍隊士氣高漲,趁機大舉猛進,成國軍隊一潰到底,只能撤退。
侯聰,一戰成名。
侯崇卻高興不起來。多年前,愛子侯重,也是這樣的作戰風格。可是,一個人深陷敵陣的結果,就是死在了敵人八人小隊的包圍之下。深夜帳中,他喝著酒,想著往事,頭髮顯得更白了。一向被他視為心腹的宇文興寸步不離,關切著老上司。
「老將軍擔心什麼,屬下們都知道。其實,這不算什麼,少將軍愛衝鋒,便衝鋒就是了。只要精心挑選一隻20人左右的護衛隊,不管作戰的事兒,不用耽誤速度,只管保護少將軍一個人,不論何時何地,選最好最快的馬,守在少將軍身邊就行了。自古以來,也有這樣的例子。」
「是啊!」侯崇的一顆心放下了,他甚至激動地握住了宇文興的手,「這個方法穩妥啊。老夫想起了一個人選——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