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下棋
志銳來時,我已經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凈過手了,底下的丫鬟們也已經趁我不在時將古箏弦間的松香上好,這會兒正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兜頭兜腦地幽幽飄上臉來。
我信手撩撥了一下,從離弦間沉沉發出的響聲,瞬間就打破了屋內本該有的寧靜,心裡一慌,忙用指尖按住。我慢慢低下頭去,一面輕輕勾挑著琴弦,不想讓它發出過大的聲音來,一面垂眼小聲數:「十九、二十、二十一。」
志銳笑看著我道:「你這琴是有多久沒練了,竟退步至此?」
我抬頭對他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心裡想,我又沒學過古箏,當然不會彈。
白歌挑起帘子,奉了一盞茶水上來遞給志銳。
志銳接過抿了一口,朝白歌擺擺手,白歌退下。他放下茶盞,坐在椅子上隨意的挽了挽自己的袖口,對我道:「方才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
我看了他一眼,說:「我不過就是彈了一個弦音,你就能聽出我退步了?」
他想了一下說:「那是自然,有話道『七條弦上五音寒』,又有道『洋洋乎,誠古調之希聲者乎』,只一個音其實就已能窺見尋常所下的功夫,」他頓了頓,悠然嘆出一口氣來,又道,「說起來,我也有日子沒去留香樂館看看了。」
我蹙眉問:「留香樂館?你經常去嗎?」
志銳笑摸著鼻尖道:「倒不是經常去,距離上次去大概也是兩三年前了,」語氣里似是含著許多惋惜,「詔安城內有八街,街街都有古樂館社,其影響最大的是四也樂館和張永固先生組織的留香樂館。樂館以樂會友,夜臨樂聲四起,熱鬧非常。張永固先生自操古箏,還配有弦、竹弦、洞簫、小三弦、雙清等樂器和合,演奏者七、八人,多至十多人。他們不奏潮樂,只崇古樂,有時還加入曲笛隨唱崑腔助樂。雲霄縣和漳浦縣會樂活動也非常領繁。」
我輕嘆一聲,撇嘴道:「我還以為你經常去,就在我們這裡走幾步路就能到呢,原來那麼遠,現在說來有什麼用?」
志銳緩緩說:「還真是想念小時候的日子,無憂無慮的,有的時候想想,在這個世道,仗劍走天涯,倒也覺得是一個不錯的活法。」
我盯了志銳一眼說:「怎麼?你後悔了?」
志銳笑道:「這個世界上有後悔葯嗎?」
我抿嘴笑了笑,搖頭說:「應該沒有的。」
志銳回道:「既沒有,那後悔有什麼用?」他的目光一下就變得認真而決絕起來,「我自己選擇的路,就算叫我頭破血流,我也一定要走完。」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蹙眉道:「你就沒有想過放棄嗎?」心裡不知究竟是該以他自豪,還是該為他惋惜。如果是真子兮的話,應該是會以他自豪的吧。
志銳瞅了我一眼,「從小到大,但凡是我決定要去做的事情,你有見到我放棄過嗎?」
我又想,反正歷史就擺在那裡,要如何發展也不是憑著我一人的心境就可以改變的,我即便千般萬般的為他感到惋惜,那又能怎麼樣呢?
我站起來,走到志銳對面坐下道:「我們下棋吧。」
志銳搖頭說:「不下。」
我問:「為什麼?你不會?」
志銳看了看我道:「不是我不會,而是不想與你下,你總會賴皮。」說著,抬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
我向後一躲閃,卻還是中了招,忙揉了揉道:「誰要跟你下圍棋了,我們下象棋。」
志銳忍不住地笑了兩聲,向我問:「你確定嗎?」
我「啊」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慢慢低下頭去,假裝無意的掰起手指來玩,忽想到以前在家裡和我爸下五子棋的景象,慢慢抬起眼來,看著志銳,小心問:「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五子棋?」
志銳詫異地反問:「五子棋?」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道:「你沒聽說過?」
志銳蹙眉道:「這你是從哪裡聽說的,從來也沒有玩過這個東西。」
我嘆息一聲:「那就算了。」
志銳忙道:「我們下五子棋!」
我問:「你不是不會下嗎?」
志銳道:「不會我不能學嗎?」他又挽了挽袖子,「哪有人是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會的!」
我想了想,笑道:「那好,我教你下,其實這個很簡單的,你我一人持一種顏色的棋子,黑子先行,反正上下左右,也包括斜線,誰只要有一處能率先連成一條五顆子的線,誰就贏了。」
志銳認真地聽著,眼睛里似是閃動著炫亮的清光,如同是從夜空上劃過的一條流星。
我規行君子之風,把先手的黑子讓給了他。
他想了想,許是還惦記著圍棋的下法,竟找了一角,落下子來。我看了看志銳,心中又驚又喜,對他嬉笑道:「你這樣下,簡直是找死。」
志銳盯了我一眼說:「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我捂嘴偷樂道:「讓你瞧瞧我的梅花陣。」下了關鍵性的一子,順利連成了兩條雙殺。
志銳埋頭琢磨說:「什麼啊?」
一會兒的功夫,不過又行三子,我高深笑道:「志銳,你輸了。」
志銳滿臉的鬱悶,道:「什麼我就輸了?」
恍然憶及在現代陪我爸下五子棋時,每次自己落敗后的表現就跟眼前的志銳一模一樣。老爸看著我抓耳撓腮的樣子,總會丟下一句話說:「我去洗個澡,你自己慢慢研究吧。」然後揚長而去,獨留我一人凌亂。
這一刻,我好容易在古代、在志銳身上嘗到了勝利的滋味,心裡頓時樂開了花,忍不住咧嘴笑道:「二哥還沒看出來嗎?」清了清嗓子,我又裝腔作勢道:「那你先琢磨著,我去叫白歌倒杯茶來喝。」
志銳仰面道:「你勝之不武!」
我「嗯」了一聲,雙手一攤道:「那又怎麼樣?」
志銳軟下聲音道:「我這是第一次下這個五子棋,你也不讓讓我。」
我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讓你?」
志銳大嘆一聲,「讓了都這樣,那要是不讓得輸得多慘啊!」
我看了一眼棋盤說:「其實,也還好,不算慘,比我第一次好多了,」想了想,又說,「你只是輸在了起跑線上。」
志銳疑惑道:「什麼意思?」
我道:「五子棋和圍棋可完全不同,圍棋是『中央開花三十目,棋從斷處生』,而五子棋則是『先守要攻,後手要守,以攻為守,以守待攻。攻守轉換,慎思變化,先行爭奪,地破天驚。守取外勢,攻聚內力,八卦易守,成角易攻』,切記最好要『一子雙殺』,你明白了嗎?」
志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皺眉沉思著什麼。
我問:「還要再下嗎?」
志銳笑了一下沒再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銀色的圓形懷錶來,上面清晰勾勒著祥雲托著富貴牡丹的花紋,由一根細細的銀鏈子系著,他翻開蓋子看了一下,渾身一顫道:「不知不覺都已這麼遲了,」緩緩站起身來,掃了一眼棋盤,意猶未盡道,「今兒就不下了,待我回去研究研究,下次再來殺你一局。」
我笑著點點頭,「嗯。」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跟著站起,把白歌喚了進來,交代道:「好好送二哥出去。」又吩咐丫鬟們準備浴湯。
白歌輕應了一聲,就恭敬地領著志銳掀了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