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11章 蜉蝣之羽(十一)
伊瀾反覆張了張嘴,半晌后才下定決心質疑道:「那位先生……明明就是位老先生。」
宣微微揚唇,低著頭不去看她:「伊瀾,這個世上不是只有浮沉的弟子才會變聲。」又補充:「你不曾見過我的面容,所聽聲音都是被內力影響過的,自會蒼老一些。」
瞪大眼睛看了他不知多久,伊瀾默默地轉回了臉。而在她轉頭的那一刻宣也看向了她,見月色下她甚是不自然的表情,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又過了片刻才聽到她輕聲念叨:「為了女子拋棄事業的孫子……」
他輕笑出聲:「妖精是你,仙女也是你。」
伊瀾兀地打了個寒顫,麻利地站起身看向他:「那宣殊前輩呢,既然不是為了尋你,婆……寄,寄意夫人又幹嘛去了?」
宣不太清楚她是故意找偏重點還是腦迴路一直這樣,靜默片刻回答:「你闖入客衣居的時候,我祖父正巧去了歸元谷,只有我祖母和我留在了那裡。他回來的時候沒有驚動你,見你我投緣,便同祖母暫時離開了。」頓了頓:「至於去了哪裡,我不清楚。」
伊瀾皺著眉,仰頭看了看天,又舔了舔唇:「投緣是沒錯,可那個時候我只當你是個老前輩,還喊了你差不多兩個月的『先生』,沒有……沒有那種喜歡的意思。」
他便道:「不著急。」
伊瀾一愣:「我沒著急,我就是覺得——」
「伊瀾,」他當即打斷了她,曲著一膝,手臂搭在膝頭,向她道,「我同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對你並非一見鍾情,更不是心血來潮,我對你的喜歡和想娶你做妻子的慾望,都有這五十五日的感情基礎,我是認真的。」
伊瀾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硬著頭皮聽他繼續:「至於你在那五十幾日里將我當成什麼,這不重要。左右你當下沒有心悅的男子,而我早已心屬於你,此番委託亦是為你而來,你大可以先同我相處一段時日,試著喜歡我。屆時若是日久卻仍未生情,我必不會再打擾你。」
說這話時宣沒有看她,待說完了,又想著應該沒什麼補充的,才認真地對上了她愣怔的雙眸。
他之所以這般說,是知道她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更不在意皮相,只認定被時間打磨過的感情。
極少有見他一面而毫不關注他的容貌的女子,她的感情觀他已然看透。
而伊瀾也必須承認,在他說完的那一刻,她心動了。
她霎時大駭,驚慌地捂住了心口,發現心跳竟真的比平時快了許多,甚至打了一架后都沒有這麼快過。
直到他說完的前一刻,她還以為她這樣的「人」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可他說得確實真誠,他亦看透了她,話中無一絲紕漏。
「可是……」她垂著頭不敢抬起,雙眉仍是緊蹙。
宣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想說什麼,先她一步道:「第一,以重霄閣如今的權勢和實力,早已無需通過結親這種變相結盟來鞏固武林中的地位。無論是我的祖父祖母,還是我的阿耶和親娘,他們能夠成為夫妻,都不曾有感情之外的因素。
「第二,這三年我雖待在朝月海的客衣居,江湖上的流言也儘是知曉,沒有出面澄清,除了門派內部的原因,亦是因為不在乎。
「樹正何愁月影斜,重霄閣幾百年的正派之名,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毀得掉的。除了昤曨庄,另外五個正派里,沒有敢正面同重霄閣對著乾的。正派不興風浪,別人不過是輕易便能涸盡的溪河。若是真有宵小之輩存心將不堪之名掛在重霄閣身上,重霄閣也會讓他再無命掛起。」
「至於第三點,」他收斂了語氣中的沉重感,輕輕笑了,「伊瀾,我覺得你很美。」
她再一次受到了驚嚇,腦中瞬間只有他這一句話,忙抬起腦袋反駁:「情人眼裡出美人,你說的不算。」
他也愉悅了,笑出了聲。
伊瀾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尷尬道:「我不是說……」
「祖母與你相處了那些時日,對你很滿意。」宣道,「祖父回來后也是待了幾日才離開的,走之前特意觀察你了幾天,與我祖母的看法一致。」
伊瀾愣住,見他眉眼舒展得恣意,仿若很久沒有這麼高興過,竟是不忍傷他的心。
「至於我父母,他們已經『過世』了,礙不著我的生活,你嫁給我后無需侍奉尊章,更無需打理重霄閣的內務,若仍想殺人,儘管去殺就是了。」
那都是工作,你這……也別把我說得跟殺人狂魔一樣啊。
伊瀾合上眼嘆了口氣,不忍也得忍,這份孽情絕對不能繼續下去,便打著哈哈說:「你想得有些遠了。」這閣主之位可還在別人手裡呢。「我還是不能……」
她一怔,竟真的說不下去了。
倒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不知怎地,喉嚨彷彿被一隻手掐住,她不覺得疼也不覺得窒息,只是再說不出話了。
伊瀾愣了片刻,抬眸向他那邊看去。
她只覺得他的面容應是一如平日般的平靜,只是被夜色掩著,幾分月光灑落了半面,讓人看不出情緒。
「不能?」
一開口她便知道他生氣了。
雖然他用了一日便看出了她的愛情觀,但她也用一日就琢磨出了他的脾氣。
好叭,其實還要加上以為他是「老先生」的那些時日。她發現他從不掩飾心情,不知是故意暴露給她看還是真的不會掩飾,生氣就是生氣,高興就是高興,讓人一看便知。
他一生氣就不說話,緊繃著一張臉令人看得難受,極力以危險的眼神告訴她自己的內心想法,若是覺得她實在不懂才肯開口一說。
就比如去年在宣殊閣主夫婦隱居的那片院子里,她對著空氣說她要走了,他便氣得三日沒同她說話。
也比如現在,他之所以親口問了一句,又是陰陽怪氣地,大約是覺得她實在想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他,不知預備好了多少反擊的話讓她難堪。
不敢再與他對視,伊瀾垂下頭嘆了口氣。
她也不能太急了,他到底是一派之主,更是浮沉的重要委託人,她作為他的負責人,縱是不能令他事事如意,也須得將他穩住。
這才到了南海多久,才半天,為了組織,她可不能這麼快就把他惹毛了。
伊瀾咬了咬唇,將十指扣在一起前後晃了晃,砸著下巴,盡量鄭重地說:「我先考慮一下行不行?」
「考慮。」他冷笑著重複了一遍,見她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心裡更是煩躁,但還是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伊瀾,你在顧慮什麼,難不成還要等到易風桓來了,你需要得到他的允准才行?」
她沒有雙親,浮沉就算是她的娘家,首領跟父母也差不多,這個理由好。
伊瀾有些欣喜地抬了頭,剛想肯定他的話,又被他的眼神嚇得一縮。
「也,其實也不是。」她立刻慫了,差點踢翻屋頂上的瓦片,「我就是,就是覺得你太過鄭重了,成婚是件大事,你總應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她越說聲音越小,明顯是沒底氣,宣自然也沒個好氣:「我只是讓你先同我嘗試一段時間,又沒說立刻讓你嫁到重霄閣。鳳凰榭的事還需要一段時日解決,你有的是時間考慮。」
就是不能嘗試啊!她現在就心動了,沒準過不了幾天就真的愛上了!
伊瀾咬著牙,一邊撓著腮幫子一邊往後退,視線轉來轉去就是不看他的臉,恍然間落到他的身上,又愣住了:「你這是……只穿著裡衣出來了?夜裡冷,你這樣容易著涼吖。」
也不對,他可不是那一點內力都練不出來的廢柴了,晚上吹點寒風也沒什麼事。可他怎麼就穿著裡衣出了院子?哦哦也對,原本穿在他身上的那件洗了,她和離帆把他偷出來時也沒想著拿衣物,他的新衣服又還沒做完,只能暫時穿著一身白色的中衣。
南海那麼多弟子,總有一個跟他身材差不多的,借穿一件中衣也不是難事哈。
一著急思路就跑偏,恍惚間聽到一絲吸氣聲,她還沒來得及看過去,身子就先飄了起來。
現在沒風,那就是他四散而飛的內力把她捧起來了,捧到一定高度就往前推。她嘴角一抽,乾脆閉了眼,待感受到他的觸碰時再睜開來。
他的力量將她送到了他懷裡,她一落在屋頂上,他便扣住了她的腰背,就跟白天在車廂里一樣,她根本跑不了,不如放棄掙扎主動示好。
……咋示吖?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她連一絲縫兒都找不到,難道真的要將她最後的秘密全盤托出、告訴給他一個別派之人?
偏偏他又是一派之主。她的秘密說小點兒只是簡單的正派秘聞,說大了可是關係到整個江湖。她一直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證據」的重要性,更答應過首領有朝一日定會奉獻所有。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可若現在就讓七大正派之首的重霄閣閣主知道,會是首領所願么?
原本她還懷疑宣說要娶她是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加以利用,可他的表現未免太過認真了,那將近兩個月的相處也不是假的,娶她這麼個人只為利用,有些可惜了一樁婚姻。
如果他是真心的,就一定無法承受那個事實,或許現在將一切告訴他了,也能早一點斷了他的念想呢。
長痛不如短痛,他若是一片真心,就是個難得的良人,她無法成全他,卻也不能一直拖欠他。
至於總部那邊……首領還沒有告訴她宣此次的委託之舉是否代表重霄閣同浮沉結盟,而且……而且他現在自己家裡的事還沒搞定呢罷???直接告訴他信息量會不會太大點了,給他添麻煩怎麼辦???
他把她抱高了一點,她甚至腳都沒沾地,就乾脆趴在他肩上,咬著手指頭想到底該不該直接說。
見她有些老實,宣便稍微鬆了環著她的力道,也垂頭將下巴擱在了她肩上。
「伊瀾。」他在她頸間呼出一口氣,她立刻抖了一下,掙扎著要跑,他便順勢將她錮緊,像是不管不顧了,「你赤身裸體的樣子都被我看過了,只要我放出話去,也沒別人敢娶你。」
???
她還在瞪著眼睛懷疑人生,又聽見他更為強硬的補充:「我本想與你好好商量,你卻如此堅決又無理。」說著還嘆了口氣:「我若一定要娶你,你不願,我直接把你搶回重霄閣便可。如今只是想你嘗試著與我相愛,你卻想也不想便拒絕,我——」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赤身裸體了,你這個人沒有證據怎麼能瞎說呢???」伊瀾趕忙把他扒拉開,近距離看著他的臉,竟捕捉到了他面上的一絲尷尬,「你——」
宣快速眨了眨眼睛,突然不敢面對她,便看向了一旁:「就是在客衣居的時候,偶爾見過你……」抿了抿唇:「換衣服。」
想當初她也是誤闖進了重霄閣前任閣主夫婦的隱居之地,自然沒帶自己的衣服,只有那麼一套穿在身上的破破爛爛的白衣,只能借穿那位老婆婆——寄意夫人的。
薛寄意曾是鷙鴛盟朱雀壇的壇主,大約是年輕時同各種飛禽走獸玩慣了,年紀大了還喜歡穿帶各種條紋和羽毛的衣裙,花花綠綠的,她看著都眼暈,卻也不能嫌棄,只得挑了兩件最淺色的。
按照南海副首領的人設,她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白的,一下子穿了個別的顏色的,還戴著白面紗,看著水裡的自己都覺得彆扭得很。
不過……按說她換個衣服……也沒真的赤身裸體過啊……裡衣也是在床帳里換的……他能看到啥……
伊瀾晃了晃頭,眸中帶了些驚恐:「你的內力除了能傳音變聲,還能長眼睛看到床幃里來嗎?何況我就是換裡衣也沒全裸過吖。」
「……」宣無力地嘆了口氣,「沒有,我只是偶爾撞見你換過幾次外衫。」
伊瀾輕笑著聳了聳肩。
這是自然的,你要是看到了全裸的還嚷嚷著要娶我,那可真是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