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7章 蜉蝣之羽(七)
車廂落地的那一刻,伊瀾也手腳並用地爬了出來。
偏生所有人在這一刻都一點面子也不給地往後看了一眼,親眼見證了她幾乎連滾帶爬地逃出車廂的一幕。
……按照設定,她怎麼也該飄出來罷?
……逃啥呢?
當然,她反應得也快,只狼狽了一瞬就立刻站直了身子,慣性一般往一旁飄了好幾步,而後順下一口氣,抬頭看向眾人。
自家弟子還好,那些像趕犯人一樣被帶到這裡的重霄閣弟子卻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對上她的視線后,幾十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轉了方向相互尬聊。
她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看出她的疑慮,一旁的封荷道:「怎麼這麼快便把面紗摘下來了?」看樣子他們兩人在車裡談得還挺順利?都直接看臉了。
可見她像是才察覺到臉上的面紗不見了,還抬手摸了摸,面色更是一變,封荷又奇怪得很——這姑娘在親耳聽見美男子的告白后不至於激動到連面紗掉了都渾然不覺的地步罷?
別說,方才腦子裡一片亂——或者說從半路遇上這些重霄閣人士起她的思路就沒清晰過,面紗什麼時候丟的根本不知道。這面紗不容易掉啊,可什麼時候被扯下來的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更不用說,現在肯定在車廂里,在那個魔鬼手裡。
長嘆一聲,伊瀾又看向那一眾不知所措的重霄閣弟子,煞是好笑地說:「我這張臉跟你們風月使和水雲使比起來定然是差了許多,但不至於丑得讓你們驚出一身冷汗來罷?」
聽見祭離帆笑出了聲,伊瀾斜過去一眼。
眾人又開始面面相覷,安止連同安宴都不說話,過了片刻才有一個不知名的弟子弱弱地說:「伊首領,我們……看到了你的臉。」
咋,能一口氣說完嗎。
「會不會被滅口啊。」
???
見她一副震驚的樣子,又有幾個膽大的弟子跟著開口了。
「不是說南海伊瀾從不摘面紗就是因為不能讓人看到容貌嗎?」
「對啊,只有死人才能看的那種。」
「伊首領,我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自己不遮好的。」
另有幾人還自以為不會被聽到地肆意討論她長得如何,評價最多的就是「一般,真的一般」,伊瀾扶額嘆息:「這裡是我的地盤,我不允許你們有這麼多戲。」
正想著要不要把「這遮面的人設又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當初總部所有人投票決定的」事情原委告訴他們,伊瀾一震,下意識地轉向了山莊大門口。
對哦,到家了,這裡是她的地盤。
……「她的」?
見她望著門口的目光中帶了些驚恐,還守在車廂周圍的南海弟子納悶道:「副首領可是在路上遺落了什麼東西?」
「……你,你們。」伊瀾看了看敞開的大門,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車廂,來回幾個回合後幾乎快要哭了,「你們怎麼直接把他抬進來了?」
「那不然呢,你是想要宣大閣主親自邁進這道門的莊重感,還是所有人不幹活也不練武都跑來迎接他的儀式感?」祭離帆挑了挑眉稍,看著她這副莫名其妙地驚慌起來的樣子只覺得欠懟,「你怎麼了,現在這副樣子就跟剛剛被強/暴了一樣。」
反正目前她自己是沒發現她的頭髮和衣服都亂了一點,眼睛還瞪得特別大,平日里雖然不是特別穩,卻也沒像現在這般神經過。
封荷瞪了祭離帆一眼,仍在驚嚇中的伊瀾卻覺得他說得特別對,她的大腦的的確確是被強/暴了,世界觀都碎成渣渣了!!!
想當年他們無聊時也曾圍爐夜話,對江湖上盛傳的流言各抒己見。她記得很清楚,確實有人對「宣庭閣主與薄晚女俠唯一的兒子是個武學廢柴」的流言提出了質疑,但最後還是被大多數人以「如果真是謠傳早出來澄清了」的觀點反擊了回去。
沒錯啊,一大正派的唯一繼承人在繼任前就被傳成是個廢物,多影響這個門派的風評和他以後的道路?正派一向最是要面子。
可誰能想到,就是有這麼個魔鬼,明明年紀輕輕就練成了被公認為「神功」的功法,卻低調了整整三年。關鍵問題是這三年裡宣是低調地默認了遍布江湖的有關他是個廢物的言論,還任成甫將他軟禁並控制了整個重霄閣,他是想悶聲幹什麼大事???
其實他幹什麼事都與她無關,他愛怎麼作就怎麼作,飛上天與太陽肩並肩都行,但是偏偏把南海也摻和了進去。當年宣庭閣主練成九霄七日華后,在瓊華樓所作、江湖中公認的武林高手排行榜中從第十三一下躍到了第五,僅次於皈依門門主靖業大師。饒是宣現在年輕、所練功法尚且遜於眾位前輩,練成這神功后怎麼也能進前二十了罷。
排行榜前二十的哪個不是魔鬼?可這個魔鬼不好好收拾自家已經著火了的後院,跑來她一個小小的南海做什麼?她尋思著她南海也沒藏什麼值得世人覬覦的寶物或是武林秘籍啊,不至於招惹進來這麼一個魔鬼……
可他還是進來了嗚嗚嗚!還是她南海的弟子一路保護著扛進來的!大門都進了,誰還能把他扔出去!!!眾所周知南海在浮沉總部並四個分部里的總體戰力是最弱的,首席殺手離帆在排行榜上也才將將擠進前八十,不然總部高層怎麼會輕易同意讓她這個連自己都顧不好的弱雞來帶這裡。
伊瀾欲哭無淚地懵了許久,直到腦門被狠狠地一推才回了神。
空間足夠寬敞時,她的身體在不經意地受到外力作用后總會飄起來——是真的飄起來,飄起來再落地,落地了再飄起來,來回幾次之後才能徹底穩住身形。
南海的人都見怪不怪,倒是重霄閣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干正事,吃飯,睡覺。」
祭離帆言簡意賅地說完后便拂袖離去,身形徹底閃遠前還大有深意地瞥了那早已落地的車廂一眼。
眾人都反應過來,安宴也看了看那應該裝著自家閣主的車廂,上前一步道:「吾等已經聽從伊首領的安排向總榭回了訊息,也到了南海,伊首領能否讓在下看一看閣主是否安好?」
伊瀾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回過神時視線在車廂門帘上落了一刻,而後猛地轉頭:「不能!」又轉回去,兇巴巴地對自家弟子說:「抬到該抬的地方去,按我之前的吩咐安排好,誰也不許怠慢!」
南海的弟子也是難得見自家最和順不過的首領如此疾言厲色,忙又扛了車廂走遠了。
安宴見狀有些著急:「伊首領為何不讓我等看一看閣主?」
伊瀾皺眉說:「看了又如何,你們又沒見過,我便是抓來了個假的你們能認識?」
鬼知道這人為何突然暴躁了那麼多,安宴有些懵,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閣主的美貌武林眾人皆知,在下亦有閣主的畫像,足以辨認……」
「安統領別忘了宣閣主如今是在我手上,我讓你們做什麼你們才能做什麼,哪裡來的這麼多要求?」語氣中有些惡狠狠的意味,話鋒又毫不違和地一轉,「美貌什麼美貌,一點都不好看!」
黑心的人最丑,那麼一副皮囊有個鬼用。
「……」
安氏兄弟再次默默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她莫不是真地抓了個假的」的字樣,一時無言。
「我廢話不多說,今日將你們所有人帶過來就是為了防止有人在路上泄露消息、給我找麻煩。諸位聽好了,若宣閣主被浮沉救走並住在南海山莊一事,除了我南海的所有弟子以及你們三十七個人以外另有人知道了,你們分部的所有人,包括家眷在內,都將是我伊瀾的劍下亡魂。」
倏忽有風襲來,所有人都縮了縮身子。
她冷了聲音,抱起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安止和安宴的表情。
「至於這件事的原委,你們一個小小的鳳凰榭分部無需知曉,只需做好分內的事,不多聽不多看更不多問,等這件事結束了以後自然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她道,「除此之外,鳳凰總榭有任何消息或是指示傳來,必須第一時間報來南海,且內容只有你們二人才能知道,不得泄露給任何人。」
被點名的安止和安宴咽著口水下意識地點了頭。見一直被她掩著的氣場暴露出來了,被震得一動不動的重霄閣弟子也是略帶驚恐地看向她,不斷地點頭。
伊瀾合上眼嘆了口氣:「重霄閣在湶州的每個產業附近都會有我安排的弟子,你們幾人更是逃不了監視。不要想著耍小聰明『為總榭效命』,一個人出差錯,遭殃的會是所有人。我是個殺手,最是不懼因果輪迴,區區幾百口人還殺得起。」
見她的語氣已然弱了下來,就知道她橫也橫不了多久的封荷在一旁補充:「原本我和離帆的建議是把各位都殺了,讓三十七個南海的弟子挨個將你們扮演,這樣不僅不用擔心泄密問題,重霄閣在湶州的產業還會全部納入我們囊中,可謂是一舉兩得的事呀。」
眾人只感覺渾身汗毛一豎。
江湖人都知道浮沉的殺手最是全能,誰不會個易容變聲都不配當。浮沉殺手殺人也不算完全光明正大,雖然大部分人都是自報家門后對著委託對象就是干,但還有一部分沉迷於角色扮演,化裝成委託對象身邊的人進行近身刺殺。雖然刺殺時也是會自報家門,但就是不現出原形,極易給委託對象帶來視覺上的迷惑干擾,從而更順利地解決。
一般來說做任務時玩角色扮演都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對委託沒有絕對的把握,或是盡最大的力量排除可能干擾任務進度的不確定因素,一種是實在無聊想換個殺法,順便體驗一下不曾體驗過的生活。
目前瓊華樓所公布的浮沉完成委託任務的方法就只有這兩種,除卻殺手必備的「快、准、狠」,角色扮演必需的易容和變聲以及縮骨等技能也不能落下。
殺手終究以殺人為生,即便每個人的性情都有所差異,每個人都不是天生冷酷,與正常的武林人士相比,仍舊是異類。他們不能因為覺得南海這位副首領的性格親切可人,就忽略了她是個骨子裡多少流著冷血的殺手的事實。
……雖然大部分人都能看出來她這一出是裝的,無非是想用武力震懾他們讓他們屈服而已。有多少事好言相勸是沒用的,不用暴力根本行不通,他們亦表示贊同。
他們都十分清楚自己在重霄閣不過是最末等的弟子,很少有人,尤其是江湖上的知名人士會將他們放在眼裡。今日他們不走運地碰上了正帶著閣主趕路的南海副首領,本來都已做好了被滅口的準備,卻不曾想過她的第一反應是要與他們商量著解決,甚至白費了那麼多工夫。
真的尊重他們這些不起眼的小弟子也好,另有打算也好,都還挺令人……感動?
就是有一點實在不對。
接受了南海這邊的安排后,安止和安宴留了一步,拱手向封荷和伊瀾道謝。前者沒什麼反應,後者卻是有些莫名。
臨走前安止還特意留了一句「伊首領,我們閣主是真的好看,你再好好看看,一定會覺得好看」,最後叨叨著「一百年前起每一任宣閣主的容貌都是咱們重霄閣的臉面,可不能讓別人看輕了」走遠,終於讓伊瀾又想起了方才被魔鬼支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