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dragonfly
蔣易坐在桌子旁邊發了一會兒呆,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他知道學校網站上,生活服務類板塊下面有個華人社區,知道歸知道,一直沒需要有什麼服務,所以也沒有仔細的看過。
剛剛顧儀範的話就像是一個活蹦亂跳水靈靈的小鉤子,在他的心尖尖上不偏不倚的刺了那麼一下,然後回這把型鉤就有摘不下去的趨勢了。
是人就有好奇心,尤其是對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與世界的好奇心。
假使顧儀範雲淡風輕的跟他說,誒,那人啊,葛箏,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事兒多半也就輕飄飄的過去了。
可顧儀範非得來這麼一下,也真是夠煩人的。
就像在北方的寒冬臘月里,多少家長耳提面命的對自己孩子交代,不要去舔鐵欄杆,可架不住越這麼說,那掛著白蒙蒙霜凍的鐵欄杆越是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連蔣易自己幼兒園的時候還偷偷的舔過自家樓下的鐵把手呢,拔下來的時候,舌頭表面一層皮都給拔掉了,現在想起來還忍不住會哆嗦一下。
唉。
社區里都是比較務實的信息,最近新發的幾條都是轉賣二手物品的,上一屆的老生居多,賣的架勢都是奔著「凈身出戶」的路子去的,從床單被套,到桌椅板凳,電飯煲插線板斬骨刀,只有想不到,沒有買不到的。
蔣易簡直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還抽空加了個微信,打算一會兒聯繫聯繫,買個二手的電飯煲回來使。
手指滑動滑鼠再往下拖,就能看見一個ID刷屏似的連著發了十幾條信息,都是顧儀範說的那種,比較有技術含量的「服務」了。
蔣易不好判斷這人是不是就是葛箏,因為他不記得對方的車牌號。
只從帖子上看,倒看不出什麼來,也沒覺得葛箏這人有多「亂」,相反,蔣易反而覺得這人挺有本事的。
宿舍里幾個同學剛一到懷村兒,就都躍躍欲試的想要去體驗一下影視劇里的異國打工環節,但視野思來想去,最寬也就只能看到村兒口的那家中餐館里,想象力基本被鎖死在了洗盤子刷碗這一件事兒上。
但葛箏......如果這發布信息的人真是葛箏......
蔣易掐指算了算,這一個月下來,進項還是非常可觀的。
他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自己要是個暖棚里頂花帶刺的黃瓜,那葛箏就應該是塔克拉瑪幹上的頑強的仙人球。
不是,黃瓜?這干黃瓜神馬事啊?
......走廊里喧騰了好一陣子了,是顧儀範又在發神經,在廚房扯著脖子喊自己放在冰箱里的酸奶和黃瓜被人偷了。
可惜他叫破了喉嚨,也沒有真兇出來自首。
蔣懷推開門房間門走出去,經過狹長曲折的走廊,路過了十幾扇房間的小門,大半都是還沒有入住的。
他趴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兒,才笑著說:「差不多得了,多少錢的玩意兒啊,還不夠你費嗓子的呢,你這是金嗓子喉寶帶多了沒地方消耗是吧?掛社區里轉賣啊,肯定搶手。」
「多少次了!」顧儀範一臉不忿,「我心裡約莫知道是誰,就是沒有證據,靠,下回別讓我抓個現形!」
「我也知道是誰,」蔣懷笑了笑,「習慣不一樣而已,後半夜玩回來,餓了難免,早上酒醒了,都未必記得這事兒了估計。」
「所以真想趕快找個房子搬出去住,」顧儀範說,「真是受夠了,小來小去的噁心人玩兒!」
窗外有人喊了幾聲,蔣易上去推了顧儀範一把,顧儀範氣鼓鼓的一插腰,往窗檯那邊瞭了一眼,「籃球?昨兒就說好了要打一場的,三對三,我忘和你說了。」
「沒和我說就算上我了?」蔣易讓他說的很無奈。
「有毛病?」顧儀範睨了他一眼。
「沒毛病,走吧,哥陪你打一根黃瓜的球去。」蔣易強推著他就往外走。
夏令時天黑的特別晚,晚上十點半十一點的時候,天空還是蒙蒙亮的,就算黑也黑的不徹底,等早上三點多不到又已經亮了,這樣的天光底下,總給人一種白日苦長不知疲倦的錯覺。
約打球的幾個人都是國內留學生,不同專業的,彼此也不太熟,反正蔣懷事除了蒂芬一個也不認識。
不是很熟悉,打得就比較矜持,配合默契之類的也都很稀鬆。
打了小半場,蔣易勉強找著感覺了,不時轉頭看一眼顧儀範,卻看他遲遲還沉浸在晃神兒的狀態裡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裡還惦記著那根黃瓜。
「想什麼呢!」蔣易帶球從他身邊過的時候,低聲吼了一句。
「啊?啊!」顧儀範皺眉看了他一眼,猛然驚醒似的往後退了兩步。
結果正趕上對方一個人上來斷球,顧儀範腳跟都沒踩實,被莫名其妙夾擊在了兩個人中間,懵了一秒,就被對方那哥們兒一個肘擊糊在了下唇和下巴之間的位置,臂肘和自己的下牙驟然相逢,石破天驚。
「噗」的一聲,他居然吐出一口血來。
「操,什麼情況啊!」蔣易餘光掃見都都懵了,扔了球就過去抓他胳膊。
其他人見狀也都圍了過來。
「我......」那罪魁哥們兒一臉歉意,「沒事吧?真是寸了嘿,我真不是故意的。」
「知道不是故意的,就打個球還能有血海深仇啊,我沒爆肝爆肺,都別那麼看著我了,」顧儀範接過旁邊一個人遞過來的紙巾,又彎腰吐了一口血沫子,「是我自己牙把嘴裡面硌破了,沒事兒。」
打球日常有點兒小擦碰都是難免的,要不是他剛剛那一口老血跟被廢了畢生武功似的,別人也不會這麼當回事,不過一聽說只是嘴破了,包括蔣易在內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那算了吧,」一個哥們兒說,「我有點兒暈血,看你噴那一下我手都涼了,咱們也不在國內,看個病忒費勁,」他看向蔣易,「要不你陪他回去吧,我們自己再找地方隨便玩一會兒去,等他好了,咱們再約。」
「行,」蔣易點點頭,「那咱們回頭再約。」
「丟人。」往回走的時候,顧儀範還一臉的不甘心,「我這回算是出名了,私底下不一定怎麼埋汰我呢。」
沒有外人在了,蔣易瞥一眼他那熊樣就忍不住想笑,一路裝模作樣的扶著他回了宿舍房間,坐在顧儀範床上還不停的悶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你也知道人言可畏了啊,想想你們背後怎麼說葛箏的......」
「嘿,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啊,」顧儀範站在洗漱台那兒照鏡子,「小蔣同志,是一回事嘛你就往一起類比。」
「你要不刷刷牙吧,齜牙照鏡子,一牙縫血。」蔣易緩過那口笑氣,掏出手機看了看,「對了,你說想出去租房子,有合適的地方嗎?」
「你也想出去住?」顧儀範順手接了小半杯水,擠上了牙膏,「要不咱倆合租吧......不過我這間宿舍比你還多訂了兩周呢,錢都付完了,白空著不划算,你要是到期不續租,可能得先找先搬,我再緊隨其後。」
「那我還是看看校外的宿舍吧,」蔣易想了想,「我看了租房中介的網站,房源信息上都寫了不短租,要不就死貴那種,誒,你要有譜,我就先租校外宿舍了啊,回頭等你這邊可以了,咱們再一起找房子。」
「行,你找吧,我肯定不放你鴿子就是了。」顧儀範滿嘴血腥味,皺著眉頭胡亂刷了幾下,就拿起杯子,含了一大口水,咕嚕咕嚕的漱口,把整個口腔都撐了起來,一邊臉頰上一個大包。
蔣易原本還低頭漫無目的的划著手機,視線一偏,正好能看見顧儀範的小腿以下位置。
他皺了下眉,總覺得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落了下來。
那東西砸在素色的地毯上,瞬間氤起一小攤深色的印記。
什麼鬼?!
蔣易的視線順著那液體的動線快速向上飄......
「我操......蒂芬吶......」
「嗯?」顧儀範嘴裡含著水,只能用鼻子哼了一聲。
蔣易半張著嘴,喉間動了動,覺得自己心裡真的有一萬隻小羊肖恩撅著尾巴絕塵而過。
他抬手指了指顧儀範的下巴,「你......你.......你妹的!你照鏡子!」
「嗯?」顧儀範不明所以的又瞪眼看了他一下,滿眼都是你丫要耍我你就死定了的意思,但也還是轉頭湊近了鏡子一照。
鏡子里,緊閉的嘴倒是沒什麼,可下唇到下巴中間那一截,詭異的有個地方,此刻居然神奇的往外滲著水珠......一小顆一小顆的,凝聚到了一定體積,才會華麗麗的墜落下來。
顧儀範一口水瞬間全噴了出來,一臉匪夷所思的看看鏡子,又看看蔣易,看看蔣易,又看看鏡子。
「你下巴讓牙啃漏了啊?」蔣易真的莫名其妙就笑了,捂著肚子簡直要把自己笑抽了,肋條骨都隱隱開始發疼了,可就是停不下來,跟按了開關似的,到最後笑的都快斷氣了,眼睛里一層水霧,還是不過癮,又從床上滑到地面上,跪趴著啪啪拍著地面。
原本還雄赳赳氣昂昂的顧儀範,兩腿一軟,直接斜靠著房門直挺挺的出溜到了地上,「我完了......」
蔣易狠狠掐著大腿,擦一把笑出來的淚眼婆娑,「你別說話了,你現在說啥我都想笑,我也要完了。」
那邊半天沒動靜。
蔣易抬眼看過去,就見顧儀範一臉慘白,兩眼發直,胳膊腿兒都癱軟著,跟中風還是中邪了的癥狀極為類似。
「我操,你真的假的啊?」蔣易直接用膝蓋往前蹭了兩步,拉著顧儀範的腿,抬手在他臉上拍了拍。
顧儀範目光獃滯,氣若遊絲的說:「我完了......」
「我操了真是!」蔣易這情緒瞬息萬變的大開大合,感覺自己也要跟著出心臟病,也要完。
按理說,吃飯的時候誰還沒咬過嘴啊,咬掉一塊肉咬出血那都是常有的事,這回顧儀範不過是把自己嗑得徹底了一些,來了個對穿......但以此類推,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兒吧。
但蔣易忘了情緒這個東西是會傳染的。
顧儀範自己給自己在心裡上演了一出命殞異國的悲情大戲,這會兒都演到第六集了,腦子什麼的,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蔣易主要看著他臉色煞白的真不像裝的,而且嘴破了只是表象啊,他又不是專業的大夫,也搞不清楚這事兒到底嚴不嚴重,於是腦子也讓天鵝給啃光了。
「你別怕啊,我背你,去醫院!去醫院!」蔣易手忙腳亂的就把已經癱軟成爛泥的顧儀範給背了起來。
顧儀範比蔣易還高,背在背上,兩隻腳尖遠遠的拖在地面上,劃出連綿不斷的兩條淺溝,老遠一看,就跟蔣易被喪屍給追尾了似的。
說起來也是邪門了,剛剛宿舍門前還挺熱鬧的,這會兒出來居然連只鳥也看不見,空落落的那叫一個荒。
蔣易都不知道白天讓顧儀範背自己去喂天鵝,是不是遭了報應,活該應在眼下了。
這林間小路,平常走也沒覺得,如今心裡越急躁越覺得沒有盡頭似的,又濕又滑的逶迤小道,顧儀範背起來簡直比泰山還沉!
「你怎麼樣啊?你別睡啊,你和我說說話啊!」蔣易感覺自己能說出這話,智商最高峰也不會高過馬里亞納海溝了。
「別......別告訴我家裡人......別讓、別讓我媽擔心......」顧儀範掙扎著說,「我的銀行卡在......我初戀是......」他猛地一動,「就說、就說我是刻苦學習,積勞成疾,不堪重負........」
「你別扯淡了,咱們到醫院,就沒事了!你的烏鴉嘴趕快收一收!」蔣易讓他幾句話說得心裡更慌了。
「蔣易,好兄弟,看你這麼背著我,為我著急,我就是......也不會忘了你......來世咱們也是好兄弟!」這幾句話,顧儀範都是倒著氣兒說的。
說完就沒聲了,兩隻手臂也耷拉下來了。
蔣易想到之前剛來懷村兒時,在同學間流傳的一個段子。
說一個同學肚子疼,跑到醫院去看診,結果護士小姐姐給了他一張名片,上頭有一個電話號,告訴他明天一早八點打這個電話。
同學心想明早啊,那真要有大毛病也耽誤了吧?但還是忍著接了過來,問了句,「明早才能看醫生啊?」
護士小姐姐看了看他,怕他聽不懂,語速很慢的解釋:「明早你打這個電話,來預約一個正式的預約,然後等過幾周排到時間了,就會給你打電話通知的。」
蔣易臉側滑下來一滴汗,想著要是預約一個預約,估計蒂芬早都涼了!
沒開學,校園裡挺空蕩的,公交車末班車也過了時間,摸出校門上了主路的時候,前後左右簡直漆黑的讓人心生絕望。
計程車什麼的,在這裡根本不存在的,得專門到網上找計程車公司預約,但事發突然,他根本顧不上這個。
蔣易反手在顧儀範大腿上掐了一把,顧儀範立馬疼的一抽。
蔣易無語的罵道:「你他媽的活著就出點兒聲,別嚇我啊!」
顧儀範極為虛弱的哼了一聲,又沒動靜了。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后兩句是啥來著?蔣易覺得和自己的心境還真是契合啊!
好容易從後面有了點兒菲薄的亮光,越來越近。
蔣易趕忙朝路中間蹣跚了幾步,比了個搭車的手勢,然後眼睜睜看著那輛車加著速的從他倆身邊開了過去。
「fk!fkfkfkfkfk!」蔣易粗著嗓子吼了一陣,沒發現後頭又緩緩的開過來一輛車,本來已經開過去了,居然停住車又徐徐倒了回來。
蔣易被車燈晃的睜不開眼,抬手遮了一下。
車窗搖下來,一張熟悉的面孔半探出來,瞧著他問:「要幫忙嗎?」
蔣易愣了愣,把幾乎要出口的那個名字又給咽了回去,快速的點了點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