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回 夢裡花相依

第三百三十七回 夢裡花相依

但重獲新生的馮天鶴茫然的站在府衙門前,木訥地望著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行人,如今他身無分文,卻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那座花光家當買下的宅子。他下意識的回到那所謂的「家」中,空蕩的乾坤之下,馮天鶴坐在門前,遙望著扈家的方向,卻不敢鼓起勇氣上前。

在大牢里的這段時間似乎將他先前最為鋒利的稜角給磨平,他還想保留最後一點臉面,他認為扈老爺子不會將女兒嫁給一個蹲過大牢的中年人。可他並不知道他在大牢里的這些時間,外界究竟發生了甚麼。他只知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也因此獲得赦免。可沒想到剛一出獄,就與匆匆趕來,欲與他相會的扈家小姐擦肩而過。

扈家小姐本想著去討求一件新衣裳,為馮天鶴迎接嶄新的生活,沒想到衣服沒有討得,拜拜受了一頓羞辱,還錯過了與馮天鶴相逢的機會,她迷茫的在城中尋找著馮天鶴的蹤跡,但虛弱嬌貴的身子哪裡受得了這許多折磨,沒走多遠玉足之上便多出幾個水泡,每多走一步,都是剜心的劇痛。

但她沒有放棄,哪怕一個時辰只能挪動數十步,扈家小姐也沒有停下腳步。因為她似乎能感覺到馮天鶴還在天休府,兩人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難以斷絕的聯繫,連著二人的心。

馮天鶴就這樣一直坐在自家門前發獃,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直到飢腸轆轆,難以忍耐,方才回過神來。他在家中翻箱倒櫃,又將貼身的衣物拖下翻來覆去的找了個遍,終於從裡衣的衣縫中摸出一枚銅板,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起身去買些吃食。

拖著疲憊的身軀在鬧市裡兜了幾圈,唯獨留戀那熱騰騰的包子,眼巴巴地望著那籠屜掀起之時騰起的陣陣蒸汽,撲面而來的肉香令他沉醉其間,府衙大牢里的伙食極差,堪堪能果腹而已,幾乎是吃糠咽菜,折騰了這一段時間。但好在馮天鶴本就是江湖中人,習慣了風餐露宿的生活,清粥白水倒也不在意。

兜兜轉轉,不知走了多久,還是回到了包子鋪前。上了年歲的老闆記性並不差,一眼便認出了他乃是棒打差役的好漢,見他眼巴巴的望著籠屜里的包子,手裡緊緊攥著甚麼,眸中滿是渴望,還不時舔舐·著嘴唇,便知曉他囊中羞澀,大方的翻開籠屜,挑了一個最大的肉包,用油紙裹了,塞到他的手中。

馮天鶴依舊死死捏著自己僅有的一文錢,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將這最後的錢財花出去時,手裡卻突然多了一個滾燙的包子,叫他受寵若驚,甚至沒能反應過來。見老闆沖著他慈祥的笑著,心間沒來由的一暖,當即要將那一文錢遞與老闆。可老闆卻推而不受。兩人僵持許久,誰也不肯遷就誰,最後還是馮天鶴見老闆不願收錢,欲將包子還回,老闆才做出讓步,收下了那一枚臟舊的銅板。

大丈夫立於天地間,寧餓死不受嗟來之食,直到如今這般絕境,馮天鶴還是沒有拋卻自己的尊嚴與氣節。但他不知道,如今一個肉包,得要兩文錢。

心滿意足的馮天鶴像捧著金元寶一般捧著那還冒著熱氣,滾燙的包子,宛若最虔誠的信徒,拜伏在天神的腳邊,來不及道謝,便匆匆離開。任那暖流自掌心徐徐湧入心間。薄薄的油紙並不能阻擋那溢出的肉香,馮天鶴坐在自家門前,始終捨不得開吃,而是貪婪的吸吮著那溢出的香氣,賣力地吸著鼻子,雙眼微閉,十分享受那香味順著鼻腔湧入大腦的過程。

他從來沒有這般神奇的感覺,也從未覺得食物有這般神聖。事到如今,哪怕是將一本武功秘籍擺在馮天鶴的眼前,他也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包子。曾經的他揮金如土,酒肉無缺,如今卻因一個肉包如此狼狽。正所謂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身無分文,英雄氣短,一分錢難倒英雄好,便是如此。

雙眼死死盯著那肉包,雙手小心呵護著,生怕走脫了半點熱氣。猶豫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定。先吃了這一頓,暫不想他事。馮天鶴已然絕處逢生,他愈發堅信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如先解決眼下肚餓的問題,至於未來如何,還是交給命運去決斷罷。

正當馮天鶴欲大快朵頤之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腌臢邋遢的漢子,破衣爛衫,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瘦骨嶙峋,無精打采,形神枯槁,宛若活死人一般,身周散發著陣陣惡臭,甚至還飄著幾隻嗡嗡叫的蒼蠅,令人作嘔。此人與馮天鶴似乎一般年紀,乃是個赤腳拄杖的老叫花子。行路人紛紛避讓繞行,唯恐沾染上這叫花子的晦氣,可那叫花子卻死死盯著馮天鶴手中的肉包。

若是換做從前,大方豪爽的馮天鶴會當即取出一錠銀子,隨手丟給這叫花子,然後瀟洒離去。可如今豪俠英雄也囊中羞澀,手中僅有這一個救命的包子,豈能讓予他人?但望著那叫花子清澈的雙眸,馮天鶴分明讀出了渴望與悲戚,他不禁想起自己先前在包子鋪前的模樣,感慨不已。他從不看輕這些人,若不是走入絕路,無可奈何,有誰願意把自己糟踐成這般模樣?

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馮天鶴仰天長嘯,他終究難以放下堅持了半輩子的俠肝義膽,毅然決然將那一隻手掌大小的肉包掰成兩半,誘人的香氣隨著那白嫩薄軟的外皮撕裂的一瞬間湧入周圍的空氣當中,叫兩人都感受到了鼻尖前的一絲甜膩。馮天鶴將一半包子遞到那叫花子身前,可叫花子卻呆若木雞,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兩人的肚皮極有默契的同時叫出聲來。

馮天鶴便晃了晃手中的肉包,生怕那叫花子不放心,自己先咬了一大口,心滿意足的咀嚼著,感受著那鮮嫩多·汁的肉餡在口中一點點蔓延,溫熱的香油在唇舌之間留下了數道鮮亮的痕迹。但叫花子仍不敢接下那半個包子,馮天鶴只得說道:「此非施捨,乃是幫助。出門在外,江湖不易,遇到難處,幫一把也是自然。若你日後得以飛黃騰達,莫忘了此事便是。」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感動,瘦弱的叫花子劇烈顫抖起來,蹲下身子抱頭痛哭,哭的驚天動地,神鬼俱驚,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就連馮天鶴都滿頭霧水,不知他何至於此。可那叫花子自顧自哭了一陣,抬起頭來,淚水將滿臉的臟污沖刷殆盡,露出髒亂頭髮下炯炯有神的雙眼,淚眼朦朧,叫花子顫顫巍巍的抬起手,指了指包子,又指了指自己,似乎不敢相信馮天鶴的所作所為。

馮天鶴恍然大悟,啞然失笑,重重點了點頭。叫花子的雙眼之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雖還有些難以置信,但卻將手中竹杖棄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雙手接過馮天鶴手中的半個包子,也坐在馮天鶴屋前的石階之上,狼吞虎咽起來。兩個八尺高的漢子,一個包子掰成兩半,如何夠吃?眨眼間兩人便將半個包子吞入腹中,只留下滿嘴的油光。

拍了拍乾癟的肚皮,還不到三分飽。但兩人身上再沒有一分錢。

不知為何,這二人似乎很投緣,相視一眼,竟各自大笑起來,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如今的觸景,反倒為多了一位患難之友而高興。那叫花子當即起身,行大禮拜伏在馮天鶴腳邊,馮天鶴大驚,欲將其扶起,叫花子卻三跪九叩,不肯起身,還表示願意追隨馮天鶴一生一世,當牛做馬,牽馬墜鐙,至死不悔。而這個叫花子,竟然就是如今的馬標。

二人因此結識,從此成了莫逆之交。在困境中相識相知,也註定了二人既能同福,也能共難,死不相背,無話不談。

但馮天鶴卻面露難色,若是換做從前,他倒是很願意多一位同甘共苦的知己與朋友,但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如何再多養活一個人?萬般無奈之下,馮天鶴只得將目光拋向自己僅剩下的,唯一的財產——那座空無一物的宅子。若是賣了這間宅子,不僅能贖回自己的金刀,還能重回闊綽的日子,自此重歸江湖,快意恩仇,瀟洒一生。

但這也意味著,他先前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自己也再沒希望能夠迎娶扈家小姐,再也不能享受他翹首以盼的天倫。心如刀絞,緊咬牙關,進退維谷,萬般為難。正當他欲狠心放棄這一切時,下意識的轉頭,竟徹底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一聲熟悉又陌生的呼喚聲在背後響起,馮天鶴與馬標同時回頭,望見那面色煞白,緊咬著下唇,淚眼盈盈,悲喜交加的扈家小姐。再看她裙下隱約探出的雙腳,殷紅的鮮血竟將薄薄的繡花鞋面浸透,在身後留下斷續的血腳印。如此一位嬌弱的千金小姐,為了尋找馮天鶴,不懼大海撈針,竟獨自走遍了大半的天休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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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冷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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