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醒來
「鐺……鐺…」
修道院的鐘聲驟然響起,在寂靜的夜空中留下一陣沉悶的迴音。
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索爾下意識地翻了個身,忽然從一夜亂夢裡醒了過來。
四周很安靜,空氣里隱約有一股潮濕的霉味,他試著側耳細聽,可周圍的黑暗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睡意消退,索爾這才恍惚想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於一口荒廢的枯井裡,而剛才似遠似近的鐘聲其實只是自己的幻覺。
實際上修道院的鐘聲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響起過了,那個敲鐘的雜役也許早就死了,也可能正縮在某個牆角里瑟瑟發抖,誰知道呢。
沒來得及有更多的思索,索爾便感覺到深深的飢餓感迫不及待地佔據了自己的意識,然後由於長期深陷飢餓所帶來的眩暈和虛弱無力等各種後遺症也相繼在身體里復甦。
艱難地咽了口唾液,索爾只能勉力保持著一個仰躺的姿勢默默忍受。
不知道此刻自己黑暗裡的目光是否依然明亮堅定,還是早已像死去的螢火蟲一樣丟失了光明。
但是顯然,這該死的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昨晚快要入夜的時候,索爾找到了一個蘑菇。
就在修道院後面的墓地里,這片自己早已無比熟悉的區域,一個蘑菇神奇而突兀地出現在了某個墓碑旁的灌木叢中,彷彿它一直在那裡一樣。
而在此之前,索爾已經三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
這是一次及時的幸運?諸神的憐憫?還是什麼狗屁的命運指引呢?
當索爾伸手穿過倒刺齜長的灌木,忍受著皮膚的割裂把這個蘑菇連根拔起捧在手心裡仔細端詳后,發現的喜悅很快就被失落掩埋。
整個蘑菇通體死灰色,比手掌略小,菇柄細瘦,菇帽表面散布著不規則鮮綠色斑塊。
這種詭異而毫無美感的色調搭配實在很難讓人把它和食物聯想在一起。
索爾很確定他從來沒有在灰幕鎮上的任何雜貨店裡見過這種蘑菇,而僅憑自己短暫的藥劑學徒經歷顯然也無從判斷手裡這個東西是否帶有毒性。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就算死於一個毒蘑菇不怎麼體面,至少也是一種結局。
於是索爾做好了不再醒來的準備,把這個丑蘑菇整個塞進了嘴裡。
就像吞下某種肥胖的蟲子。
那糟糕的口感並沒比想象中好多少,寡淡無味,卻粘膩多·汁。
不停打著冷顫,索爾甚至不敢用力咀嚼,只能皺緊眉頭任由它滑進自己早已乾癟的胃,然後鑽進一堆破布里擁著噁心感沉沉睡去。
索爾並不是一個厭世者,或者說以他十二歲的年紀和那點少得可憐的人生閱歷也遠遠到不了那種心灰意冷的境界,但他的確已經很累了,很想就此永遠長眠。
半年前,灰幕鎮突然暴發了一場瘟疫。
大部分倒霉鬼都及時地死掉了。
他們死得各具特色,在路上,在夢裡,在酒桌邊,突然毫無預兆的倒下。
腦袋像被敲碎的地瓜一樣慢慢裂開,流出粘稠腥臭的黑色血液,身體由內向外飛快地腐爛,成為許多興奮蟲子的樂巢。
可怕的疫病和恐慌的情緒不停感染著周圍的人,那段時間幾乎在灰幕鎮的每個地方都能聞到那種焚燒屍體所帶來的獨特烤肉香味。
最初有人猜測這場瘟疫的散播來自異教徒的反抗與復仇,也有少數學者認為這種未知疫病根本不是瘟疫,而是灰幕鎮肆意買賣屍體的行為終於觸怒了主神從而降下的某種懲罰。
後來隨著更多的人追隨死神而去,各種質疑也漸漸沒了聲音。
瘟疫前,索爾一直生活在菲尼斯修道院里。
作為眾多孤兒中毫不起眼的一個,他瘦弱、孤僻、無依無靠,常常是其他半大孩子們欺負取樂的對象。
災難降臨后,孤兒們全部被限制了自由,嚴禁外出。
修道院的聖職者們一致認為只有待在修道院這個神聖的庇護所里才是正確的,只要不斷向神虔誠祈禱,眾人終將獲得拯救。
或許事實的確是這樣,至少在這場災難里,整個修道院竟然奇迹般的沒有任何人死於疫病或者傳染。
當小鎮上的混亂開始萌芽,聖職者們對外封鎖了修道院安然無恙的消息,又果斷封閉了後院,及時把修道院後院的生活區域和外界隔離開來。
外面很危險,並不是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死於瘟疫,趁亂而起的謀殺和掠奪總在發生。
對外修道院只保留開放了正廳,一間稍大的神聖禮堂。定期會有聖職者在這裡舉行一些看似很神秘的儀式,藉此安撫惶恐不安的鎮民們。
在那個肥胖的挂名主教的示意下,修女和執事們駁回了所有申請入住修道院獲得庇護的請求,然後悄悄從外面撿回來幾具早已被焚燒得面目全非的骸骨。
之後,修道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用裹屍布把這些無名骸骨依次打包,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舉行一場又一場莊嚴沉痛的葬禮,這樣在外人看來就會覺得修道院也被這場災難所殃及。
這些遮遮掩掩的小把戲最終的確收到了一些效果,不論外面如何瘋狂,整個修道院暗地裡卻一片風平浪靜。
當小鎮上的人口數銳減到了過半的時候,瘟疫終於劃上了句號。
不過僥倖活下來的人們又進入了新一輪的災難,飢荒。
在這場疫病里倒斃的除了人類外還有大量的牲畜,勞動力的嚴重缺失造成了農田的荒蕪。小鎮上大部分存糧在最初幾個月就已經消耗得所剩無幾,食物成了比金子還珍貴的存在。
吃人,最初發生於貧民區,然後迅速在人群里蔓延。
這並不值得奇怪,即使在瘟疫前,灰幕鎮就一直是一個沒什麼道德底線的地方。
小鎮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不時有消息通過信鴉斷斷續續從遠方傳來。
據說薩維恩領主從領地里派出了擁軍,後來擁軍在穿過黑暗荒野的時候遭遇了敵襲,在付出了一定數量的死傷后,他們不得不帶著救援的物資撤回。
灰幕鎮的人們並不關心領主擁軍在黑暗荒野里究竟遇見了什麼該死的怪物,畢竟這類事大家早就習以為常。
真正擊垮眾人心防的是救援回撤的消息,這意味著接下來的日子裡因為物資短缺和黑暗荒野的阻隔,整個灰幕鎮將陷入自生自滅的困局。
局勢終於徹底崩潰。
膽小和心懷僥倖的人選擇了留守小鎮,繼續在厄運里掙扎。
少部分自認為勇敢的人則決定把性命交給運氣,他們自發組成了一支支冒險者小隊,離開小鎮踏入黑暗荒野尋找出路。
不論是生是死,這些贏面很小的賭徒們都再也沒有回來。
灰幕鎮,位於整片大陸的最南端。作為薩爾維尼亞大陸很小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荒僻的邊陲小鎮從未被世人所關注。
自從進入黑暗歷之後的數百年來,這片大陸終日被濃重的黑暗所淹沒,人們日復一日生活在這片光明不及的土地上,白天成了夜晚的延續。
大量植物相繼死去,又有更多奇怪的植物冒出來,頑強的生命總會自己尋找出路。但對於人類而言,這個黑暗籠罩的世界早已不再友好。
艱難的生存環境導致了人口不斷流失,資源匱乏,聚集地縮減,人類也由此日益走向沒落。
在這片永夜的大陸上,城鎮周圍的黑暗荒野一直是所有人的噩夢。
據說那些荒野里棲息著數不清的魔獸和怪物,食屍鬼和樹精在漫無目的的徘徊,沼澤和湖泊里的宿主也在時刻期待著誤入者的血肉。
踏入黑暗荒野無疑需要很大的勇氣,除了一些甘為利益鋌而走險的冒險者和商人,灰幕鎮的居民幾乎很少離開小鎮。
即便如此,小鎮上的人口仍然從不穩定,有新生命的誕生,也總在發生許多悄然離奇的死亡。
很多人來來去去,說不準某一天誰突然就「嗖」的一聲消失了,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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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仍然在威脅著留守灰幕鎮的每一個人,修道院終於也不再神聖。
不時總有一些暴民翻牆入室血紅著飢餓的眼睛到處翻尋,當兩個修女和三個孤兒死於混亂后,修道院的聖職者們終於意識到世人對神的敬畏已經有了動搖。
在生存的逼迫面前,信仰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神也許會偶爾發出點神光亮瞎誰的眼睛,但誰也沒見過他發放食物。
為了食物孤兒們不得不開始結伴外出。
男孩們在小鎮上到處乞討尋找,或者去偷去搶。女孩們則在幾個修女的帶領下走上街道,靠出賣身體賴以維持。
黑暗籠罩下的小鎮如今到處充滿了危險。
很多男孩離開修道院后就不見了蹤影,而出賣身體也不再是女人們的優勢,她們大部分的結局是被玩弄后再分切成塊然後塞進誰的鍋里。
修道院里的人數越來越少。
到了這個時候,瘦弱的索爾已經離開了修道院。
就像一隻小老鼠消失在麥田裡,索爾的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畢竟對於他這種可有可無的存在,誰也懶得去浪費自己的目光。
索爾知道自己的離開並非出於什麼高明和遠見,切確地說,這更像是一種無奈地逃離。他很清楚繼續暴露在別人的視野里將是件多麼危險的事,甚至遠比飢餓本身更可怕。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從此不得不開始獨自直面生存,然而食物、住所、安危……,太多要面臨的問題足以將他淹沒。
索爾最初的計劃是看看能否找到機會跟隨某支冒險者隊伍去黑暗荒野里碰碰運氣,不論以什麼身份,雜役、僕從、甚至是奴隸也無所謂。
但最終他不得不放棄了,因為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去荒野里亡命的資本。
除了年齡得不到重視外,自己瘦弱的小身板甚至比不上一隻野狗強壯。不難預見,一個毫無用武之地的拖累除了在半路成為別人的食物外幾乎不會有更好的結局了。
至於另一個原因,其實在索爾心底也未必看好那些倉促間組建的冒險者隊伍。
雖然索爾一直生活在小鎮上從未踏足過鎮外的荒野,但他曾經閱讀過一本書籍。
那本書的書名叫《黑暗裡到底有什麼?》,作者是一個署名騙子霍恩的人。
整本書充斥著戲謔和諷刺的語氣,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冒險者們在黑暗荒野里的各種遭遇以及面對怪物時諸多離奇古怪的死亡方式。
最初索爾只是帶著消遣的心情去閱讀,甚至還多次因為書中作者那天馬行空的想象而嗤之以鼻。但隨著反覆閱讀和理解的深入,他突然意識到這本書的內容很可能是真實的。
因為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有可能寫下這些巨細靡遺地描寫。
索爾沒有興趣去揣測那個署名騙子霍恩的作者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在無數次的冒險里依靠運氣和畏縮不前逃脫了一次次死亡。
真正令索爾心懷悸怖的是,書里的內容只要有一半是真的,那麼足以想象進入黑暗歷后的數百年來,外面的黑暗荒野已經危險到了什麼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