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商量

第074章 商量

如此熾熱的夜,陸錦畫原本以為會發生些什麼,但卻什麼都沒發生。

她能感受到他壓抑不住的情愫,可末了他只是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她睡不著。

身側是他平穩的呼吸,而他的手摟在她的腰際,讓她完全倚靠在他的懷中。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陸錦畫微微一嘆,片刻后又無聲笑起,打消念頭。

這些都不是她該想的,已經有了決定,就該心無旁騖。

早膳過後,秦翊提出讓她去見陸向晚。

陸錦畫知道遲早有這一次見面,但她並不知要如何去面對。

面對那個消失多年的姐姐,那個身後背負巨大秘密的陌生人。

臨下地牢前,秦翊突然牽住她的手。

「小錦。」

陸錦畫側目:「嗯?」

秦翊幾分擔憂:「你記住,無論她和你說什麼,都是在利用你,你切莫要相信她。」

陸錦畫錯開目光一瞬,又重新落回他臉上:「嗯,知道了。」

厚重的鐵門打開,露出一段往下延伸的長階,陰冷的寒氣往外竄涌,即使站在最邊沿,陸錦畫還是忍不住顫慄。

迎黑暗而下,濃郁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經歷兩次血崩。陸錦畫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直犯噁心。用袖口掩住口鼻,勉強扶牆繼續往下走。

地牢昏暗,牆上一支斜插的火把照出大概輪廓。

她一眼就看到掛在刑架上的女人。

女人的頭低垂著,披散的頭髮遮掩她的容顏,被捆縛的手腳上密密麻麻儘是黑色的小點,薄薄一層衣服之下,是骨頭凸起的瘦弱身體。

陸錦畫無法想象秦翊命人對她做了什麼。心裡隱約兩分不適,站在離她最遠的距離,不再靠近。

陸向晚笑了。

斷斷續續的笑聲從她的嘴裡溢出,可憐又可悲。

「你終於來了啊,」她的聲音似有若無,「可讓我好等呢,妹妹。」

陸錦畫雙手交疊在一起,微掐掌心。

「我沒想到,你還活著。」她輕聲喃喃:「哥哥他死了,你知道么?」

陸向晚「呵」道:「你說我知不知道呢?」

她當然知道。

當年她極度憎惡陸府這華麗的囚牢,只要有機會,她就想逃出去。

可是她的母親綺蘿卻不這樣作想。

綺蘿愛陸如晦,正因為愛才會步步退讓,令自己置身於無比委屈的境地。

陸向晚從小都不明白,明明是她的母親先和父親在一起的,為何母親還要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

在她的記憶中。父親只有在做生意那一兩個月,才會在他們家多住一段時間。只要時間到了,任憑她如何哭著挽留,母親如何不舍,他還是要走的。

兩三歲的時候不懂,等她到了七歲那年,母親突然收拾包袱,說要帶她和哥哥一起去找爹爹。

她歡天喜地,還以為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等她到了陸府才知,團聚是團聚,不過自己的母親是南地人最不屑的妾室。

她和哥哥也成了庶出的,給嫡出小姐當丫鬟僕人差使的跟班。

當時陸錦畫三四歲的年紀,懵懵懂懂,並不太明白大人的事情,只不過溫遠芃告訴她要有哥哥姐姐陪她玩,她便歡天喜地。

所以當陸至瑜和陸向晚踏入府門的那刻,她跌跌撞撞地朝他們奔去。

陸至瑜驚訝一瞬,怕她摔倒,蹲下身去迎,而陸向晚卻站在旁邊冷笑。

這麼小的丫頭片子就知道討人歡喜,只怕等大些過後,就要騎在他們身上頤指氣使了。

入住陸府後的日子十分不愉快,他們不僅不能再叫綺蘿為母親,還要稱呼那個后嫁給父親的女人,溫遠芃為母親。每日叩拜敬茶,必不可少。還要讀書習字,學女紅,學劍術,學琴棋書畫……

陸向晚無法忍受,終於同綺蘿提出要回南地。

原本以為受了委屈的娘親會答應,卻不曾想綺蘿反而勸她放寬心。

「住在這裡,你們能時常見到你們爹爹呀,為什麼要回去?」

陸向晚氣得直哭:「這個爹爹不要也罷!晚兒不想要這個髒兮兮的爹爹!他有娘親您了,為什麼還要娶那個女人?而且那個女人是後來的,偏偏位置還比您高,我不高興!」

綺蘿嘆息,拉過她的胳膊輕輕撫她的發:「傻妹兒,西梁跟南地不一樣的,西梁三妻四妾是常事,並不像我們那邊一樣。而且你們母親……她是很早就和你們父親定下婚約的,跟在你們父親身邊的時間雖不比我久,也是理所應當的正妻。」又道:「你看看你這身新衣裳多好看,前些時候我看見姐姐在綉呢!你們母親對你們好,你們也該孝敬她才是。」

陸向晚直掉眼淚。

她知道娘親鐵了心不會走了,於是又去找陸至瑜商量。

她覺得哥哥也是妾室的孩子,一定跟她是一條心的,沒曾想哥哥卻跟娘親是一模一樣的想法,他認為陸府很好。能學到很多東西。而且父親母親都極其重視他,陸錦畫那個小妹妹也十分愛黏他,他真心把這裡當作了家。

陸向晚越聽越氣,氣他們都不理解自己,更氣溫遠芃母女讓她和自己的娘親、哥哥離了心……

心裡埋下這樣一顆仇恨的種子,憤憤難平。

她又忍了兩年。

兩年後,綺蘿突然染上風寒,最初還神志清醒,言談舉止一切正常。可幾天過去,病情卻急轉直下,已經到了喝葯吐血的地步。

大夫說那病傳人,陸向晚不能進去,只能遠遠透過窗戶去看床上的娘親。

娘親嘴裡的血絲那麼鮮紅。

娘親的臉色那麼蒼白……

手最終還是垂了下去。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娘親的喪事隆重而盛大,她穿著純白的衣服,雙眸空洞。

她聽到很多人都在誇溫遠芃,說她對一個不起眼的妾室太好,還說這樣大的喪事,完全是正妻的規格。

說得像她必須得感激涕零,甚至為此跪下,去親吻溫遠芃的腳似的。

喪事過後,陸向晚徹底不能忍受陸府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收拾好包袱,準備一個人回南地他們曾經的家。

臨走前被老嬤嬤看見了。

老嬤嬤眼神不好,只道她是想去街上逛夜市。擔心她一個小女孩子吃虧,便招來春魚,讓春魚陪她一同去。恰好陸向晚又看到陸至瑜在附近,便半哄半騙,拉著哥哥一起出了門。

沒走多遠就出事了。

三個人中陸至瑜年紀最大,也不過才十一歲,陸向晚九歲,春魚跟她一般年紀。他們衣著不俗,又都是小娃,一路引人注目。

等走到避光的地方,陸向晚正琢磨怎麼支開春魚,冷不防幾個男人從巷道里走了出來。

「綁!」

等他們再回神,人已經不知被擄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幾個男人不停商量要怎麼處置他們,有人提議男孩兒賣到偏遠的村子里去,女孩子先享受了,再賣嬌樓里。陸向晚嚇得臉色發白,不住往陸至瑜身邊靠。

「喲,醒了!」幾個男人朝他們擁來。燃文

後面,她不敢再去回憶。

只知道哥哥為了替她遮擋被那群人折磨致死,春魚被人用木棍敲了腦袋,而她……

在嬌樓里討巧賣乖,曲意逢迎,十四歲那年終於遇到個願意贖她的人。

回他家的半路上,她拚命給他灌酒。又趁機用布帶勒死了他,捲走他的所有錢財逃往南地。

「妹妹,你好幸福啊,」陸向晚勾唇一笑,忽而語氣恨恨,「你的幸福,原本都是我的!是你們害死了我娘親,也害死了我哥哥,害我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陸錦畫斂裙,慢慢坐去長階上。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她唇角微抿。

母親,您若泉下有知,是否會覺得自己一片真心餵了狗?

陸向晚的不解,她也有過。

她的母親那樣尊貴,是朝中無數男人都妄想攀附的。可母親很早就和父親定下親事,若非那幾年外祖母身體不好。她想留旁照顧,只怕會比綺蘿更先一步陪在父親身邊。

陸錦畫從小就知道父母是青梅竹馬的。

所以當她得知這世上還有個叫綺蘿的女人,而這綺蘿還給父親生了一兒一女,她覺得很難相信。

三歲的時候,她僅僅是覺得心裡有種怪怪的感覺。

過了兩年,她念的書越多,也越發懂事。

父親那樣做,分明就是對母親不忠啊!

原該完全屬於她的父親,也因此要再分幾分愛意給其他的孩子……

只是陸錦畫不曾嫉妒,也不曾為此難過太久。

她清楚男孩兒對於陸家的重要,同時也覺得哥哥陸至瑜是很能幹,很厲害的人。每每哥哥下學回來,父親臉上都會露出欣慰的笑。既然父親開心,那她也會開心。

但她忽略掉了她的那個姐姐。

躲在角落裡,陰冷窺著這一切的姐姐。

陸錦畫闔眸搖頭:「綺蘿姨娘也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陸向晚驟然發怒:「不許你提我娘親!是你們害死了她,你不配提!」

「呵……」陸錦畫笑,「我不配提,你就配了么?你身為她的女兒,一點兒都不像她!分明有一雙眼睛,卻是瞎的。不說我母親如何待你們三人,單單是父親,每月去你們院里的次數比去我母親院里的次數多多了。因為父親說,你們初來乍到定會不習慣,而且這些年他對你們也有虧欠。所以會對你們偏愛些。我母親從不計較,還勸我也不去計較。呵呵,可笑,我母親的退讓,父親的偏愛,換來的卻是你的嫉妒!你知不知道因你的一念之差,至瑜哥哥才會死?你知不知道至瑜哥哥原本有很好的前途,全被你毀了!還有春魚。春魚……那麼靈巧,那麼美麗的女孩子,若非那夜被你帶去那個僻靜的地方,又怎麼會被拍平後腦成了一個痴傻兒!」

陸向晚咧嘴不屑:「喲,妹妹竟這般伶牙俐齒了?」

陸錦畫淡淡抬眸:「無法反駁便開始轉移話題,轉移話題卻正好能證明我說的都是對的。」

「哦?然後呢?」

「然後,」她淡理指根,「然後你會遭報應的。」

陸向晚猛地抬頭。笑得猙獰。

「哈哈哈!你給我說報應?你有什麼資格說報應?你看看你的家,父親死了吧,你那虛偽的母親,也被火活活燒死了吧!你不是嫡女嗎?你不是也尊貴得很嗎?你看看你現在還有什麼?哦,對了,你還有蠱啊~我忘了告訴你男人了,你的那血蠱,啊,就是在你身體里的那個,確實被拔掉了,可還有一處,我一直在讓它乖乖沉睡哦~」

陸錦畫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又如何?人都會死的,至少我死了,秦上月會埋我。你死了,沒有人會管你。」頓了頓,加重語氣:「沒有人。」

「你!」鐵鏈碰撞,被她掙得發出陣陣響聲。

她沒想到陸錦畫竟然能如此淡然。

是人都該怕死的,不是嗎?陸錦畫為什麼不怕?不可能……不可能的……

眼看陸錦畫已經要走出她的視線,她慌忙叫住:「妹妹!等等!我還有話要同你說,是關於秦翊的!」

陸錦畫步子一頓:「你說。」

陸向晚深深吸了口氣,放緩語氣:「我想你應該也看到我這一身傷了。」

「嗯。」

「都是他命人乾的。」

陸錦畫偏頭:「如何?那還不是你咎由自取?」

陸向晚凄凄一笑:「你怎麼那樣傻?秦翊看上去溫和,實則心狠手辣,對待我這樣的女子都能如此狠毒,更不消說對其他人。畫兒,眼下我已經這樣了,就算想害你,手被釘著,也是沒有辦法的。而且……你說的那些話,我其實後來也想過。」

「哦。」

「……儘管我恨陸家,也不應該連累哥哥。他願意留下來,那就留下來。是我錯了,妄想左右他的選擇。」

陸錦畫無言以對,扭頭又上一步台階。

「你聽我說完!」陸向晚趕緊再叫她,「畫兒,看在我們身體里還流著一半同樣的血的份上,請你相信我,秦翊不是個值得你託付終身的人。他能這樣待我,遲早有一天,你無法令他滿意了,他也會這樣待你的。因為人的本質無法改變,現在他對你的好,都是在用表象蒙蔽你罷了。」

陸錦畫嗤笑:「我覺得,你還是有話直說的好。」突然營造「好姐姐」的模樣,只能是她另有圖謀。

陸向晚怔了一瞬,倒沒想到陸錦畫說話如此直接。

她壓了兩分平日里囂張的性子,露出可憐的神情。委屈道:「我想出去,妹妹……你想辦法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絕不再回西梁!而且,只要能出去,我立刻給你拔蠱,一定不會騙你的!」

說完這番話,她趕緊在心中構想新的說辭。

陸錦畫如此聰明,一次言語定然不能打動她。

只是沒想到她剛張了張口,準備再說些什麼,卻聽見陸錦畫輕輕「嗯」了一聲。

又聽陸錦畫道:「你畢竟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也不願……看你這樣。」聲音很輕。

「妹妹……」陸向晚努力哽咽。

陸錦畫嘆息一聲:「所以我有什麼能幫到你的?要知道,我明著去求秦翊,他肯定不會答應。若我去尋鑰匙,你這樣的身體,我也沒法帶你出去。」

陸向晚心頭一喜。

「不用那麼麻煩,妹妹,你只需要在這翎羽堡的範圍內,尋一處有水有樹的地方。切記樹要高大些的,水要活水,然後你劃破樹皮,用你一滴血貼上去即可。」

陸錦畫詫異:「那樣,樹就會來救你了?」

陸向晚抿唇不答。

「好吧,」她頷首,「我也不多問了。反正你記著你說的話便好。離開西梁,再不回南地。」

「還有替你拔蠱!」陸向晚急急補充。

「嗯。」陸錦畫點頭。

深深望了她一眼,臨離開前,她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若有機會,去陸府拜一拜吧。我幫你是念著父親的好,他若在天有靈,定不想看到你我自相殘殺。所以你也該念著他曾待你的好,你說對不對?」

「……」陸向晚咬住嘴唇,「對。」

得到應承,陸錦畫踏上最後一級長階,徹底離開地牢。

外面的陽光多好啊。

空氣也是如此的美妙香甜。

「姑娘,您現在想去什麼地方?」風清在一旁問。

陸錦畫思忖一瞬:「去一處有活水有大樹的地方吧。」

「呃,那得往東南那邊的民居走了。路程有些遠,起碼得走半炷香的時間呢!」風清說完,仔細去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提議:「不如去些近點兒的地方?您的身體……」

「近點兒的地方……」她眯起眼睛,「也好,那就先去找雲姜姑娘吧。」

說罷,眸中笑意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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