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兒子
寂靜至極的夜,總會令人胡思亂想。
身側的呼吸清淺,聽得出枕邊人的小心,也能聽出他根本沒有入睡。
但是他在努力裝睡。
陸錦畫越發不明白他在打算什麼,好幾次她都感受到了他抑制不住的欲,偏偏等夜深人靜,他又恢復如常。
是他有病還是她有病?
不就是男男女女那點兒事么,也不是第一次,他到底在顧忌什麼?
思來想去,陸錦畫只能琢磨出一個結論:秦翊還有事瞞著她。
至於到底什麼事,她暫時沒有頭緒,不過直覺告訴她答案很快會浮出水面。
所以在此之前就耗著吧,儘管耗著。
結局最糟也不過是重蹈覆轍,她再次離開。
而這次她一定能比上次瀟洒。
在胡思亂想中漸漸睡去,聽到她的呼吸聲漸漸平穩,秦翊輕輕一笑,試探著伸出手,勾住她的一截手指,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次日醒來,秦翊已經不在身邊。
她下意識地撫過身側平整的地方,觸及冰涼,倒不知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喚來下人送來熱水,梳洗打扮過後,又覺得夏暑難耐。十分睏倦。原本打算去翎羽堡的街市走走,熟悉熟悉環境,末了又打消念頭。
讓隨旁伺候的桑葉尋了幾冊書過來準備打發時間,翻了翻發現這些書冊都是她兒時便能倒背如流的。想提筆作畫,心頭卻越發焦躁,總歸左右都不對付。
桑葉見狀,主動提議道:「奴婢聽說這院子里有一處自流亭,檐角高翹。泉水順檐而下,像把傘似的。而且那泉水清冽冰涼,亭子里別提多涼快了!」
陸錦畫微瞥她一眼。
這三年秦翊身邊並未留任何丫鬟伺候,如今安雯已經嫁人,內院又全是小廝,怕她不便,才臨時尋來這個叫桑葉丫頭。
桑葉以前是奚府上的,陸錦畫如今還不了解奚家到底怎樣,但念著桑葉是安雯挑選來的人,想也知道是個機靈姑娘。
再看桑葉抿著唇怯怯望她,捏著衣角緊張地等她答案,她順水推舟,點頭答應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剛走到自流亭,還未來得及進去,一個小男孩突然從斜旁躥來,火急火燎的樣子。險些撞倒陸錦畫。
桑葉眼疾手快,趕緊扶住她,又扭頭去瞪那不長眼的小男孩,訓斥道:「你是哪家的熊孩子,走路都不看路的嗎?撞著人了可如何是好?」
小男孩原本要往前走,聽到桑葉後半句話,又折回來,仔細打量她們二人。
這個女的,沒見過。
這個女的,嗯,也沒見過。
十有八九又是廉價往上湊的哪家小姐吧!
他目中透出兩分輕蔑,嬉皮笑臉地拱手行禮:「不好意思啊兩位姑娘,確實是我不對。這後院兒畢竟是我家的,再怎麼說,我也該把這一條路全部剷平,然後讓您二位過,這樣才合乎情理~」
桑葉「哎」了一聲,上前一步想和他繼續說道。
陸錦畫抬手制止了她。
這個小男孩看上去年紀不大,但舉手投足的氣勢卻不容小覷。再看他穿著螭穿祥雲花樣的錦袍,綉工和衣服質地都不是凡品,定然是哪位貴人的孩子。
嗯……他家的院子。
陸錦畫蛾眉微蹙。
再多打量他兩眼,忽而發現這小男孩的神態竟和秦翊有五分相似。
難道?!
「你……你可是姓秦?」她臉色蒼白。
秦蘇陌「咦」道:「你怎知我姓秦?父親明明說這府上沒人知道我……」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他趕緊閉嘴。
可陸錦畫還是聽明白了。
這孩子姓秦,秦翊也姓秦。
這孩子說內院是他家的,而這內院分明是秦翊私宅。
這孩子還說這府上沒有人知道他……
所以,他還是個藏得很好的私生子。
私生……子……
一瞬恍惚,陸錦畫的心臟絞著疼,有些站立不穩。
「不和你說了,我要去找我娘了,請自便吧!」說罷行了一個大禮。
目光落在那孩子遠去的背影之上,她拽緊手中的帕子,決定跟過去瞧瞧。
「姑娘?」桑葉摸不透她在想什麼。
陸錦畫側目吩咐:「你先回房裡等著,我再去附近走走。哦,替我備一碗甜湯,我回來會喝。」
「是。」
甩開桑葉,陸錦畫趕緊尋路而去。
秦蘇陌並不知道身後有人跟著,才從外面遊歷回來的他像只出籠太久的鳥兒,格外眷戀溫暖的家。
或許母子天生的血脈牽繫能讓他們感應到彼此,素來足不出戶,只顧吃齋念佛謝琴鳶早早站在千梅園外等候。
秦蘇陌剛走到拐角,一眼看到身穿素白染墨蘭花紋的母親,當即歡喜得一蹦三尺高,連聲叫著「娘親」二字,快步朝謝琴鳶跑去。
兩行清淚順著謝琴鳶的臉頰滑落。
用力抱住大半年沒見的兒子,她溫熱的手不斷撫摸兒子嬌嫩的臉龐。而後又想起什麼,後退半步,端起他的臉細細左看右瞧。
「瘦了瘦了!」謝琴鳶不住搖頭,「還黑了不少!」
秦蘇陌「嘿嘿」一笑。用手背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道:「兒子此行是有要事在身,又不是遊山玩水,瘦些黑些又何妨?」
謝琴鳶點點頭,又搖搖頭:「理是這個理,可我是做娘的,你叫我如何……」說著話,眼淚再次泊泊流出。
秦蘇陌的心一揪一揪的,也不知道怎麼勸她,只能抱住她不說話。
良久之後,謝琴鳶終於不哭了。
她吸吸鼻子,感慨一嘆,滿眸愛憐地摸了摸秦蘇陌的腦袋,輕聲問他:「我還沒問你呢,回來見過尊主了嗎?可別一高興,就把什麼禮節都忘了!」
秦蘇陌小腦袋一揚,頗是驕傲:「那當然不會忘記!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同父親說了外面的見聞,父親還誇了兩句,說我現在已經抵得上他一半啦!」
「呵!你就只會聽好話!要知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娘您什麼都好,就是啰嗦得過了頭!」
「沒大沒小!」謝琴鳶嘴上雖在責備,心裡倒甜滋滋的。這世上沒有能比母子團圓更令人高興的事了。
她伸出手:「走,我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糖糍粑。趕緊趁熱吃去!」
「嗯嗯!」秦蘇陌毫不猶豫抓住了她。
正盛的日光莫名有些晃眼,刺得遠處的人眼睛發酸,酸到幾乎忍不住要流淚。
陸錦畫緩緩鬆手。
被她壓在指尖之下的枝條驟然彈起,顫動的葉片迷了她的眼,亂了她的心。
別人是金屋藏嬌妻,他是除了藏嬌妻,還要藏愛子。
秦翊,她還是不懂他呢。
無心再去生氣、傷心、難過,她認命地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去。
傍晚時分,秦翊從外面回來。
什麼都不想做,沐浴更衣後頭一件事便是去敲陸錦畫的房門。
無人應聲。
正暗自懷疑,桑葉恰好抱著一盆換下的衣服經過。
看到秦翊站在門口,她吃了一驚,慌裡慌張地放下木盆下跪。
「桑葉見過尊主!」發現秦翊側身站著,面向房門,眉頭微皺,又趕緊道:「姑娘應該正在午睡,下午的時候姑娘覺得屋子裡悶,便去後院走了走。回來以後喝了碗甜湯,那甜湯里奴婢照大夫的吩咐加了兩味調養安神的補藥,因此姑娘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來的。」
秦翊微瞥她一眼。
安雯挑選的丫頭果然跟她一樣伶牙俐齒。
既然陸錦畫在休息,也沒必要強行讓她起來。簡單一句:「等她醒了告知本座。」不再多說。
回到書房。
風清點燃書案上的蠟燭,布好燈籠。輕輕退下。
四下無人,他從懷中拿出一本摺子,靜靜翻看。
字是晦澀難懂的青丹文,內容他早就爛熟於心。存書吧
額頭一片隱隱拉扯生疼,他用兩指按住鼻骨,稍稍捏按,緩解不適。
突然,耳畔疾風肆掠。
一枚銀鏢貼牆而過,扎在他身後的書架上,入木三分。
秦翊陡然起身,將摺子揣入懷中,拔下那枚銀鏢,取出穿在它上面的紙條展開。
「房中無人,尊主請去一查。」
秦翊赫然愣住,召風清提了燈籠,快步朝陸錦畫的房間而去。
距離他離開不過小半個時辰。桑葉正在用花剪修茉莉多出來的枝葉。乍見秦翊匆匆歸來,登時意識到可能出了事,急急忙忙跪下,不敢過多言語。
「她在哪?」
桑葉指指房間,小聲道:「還沒起來……」
秦翊更加確定房中無人,轉向台階而上,一腳踹開大門。
門閂應聲而斷,裂成兩截,掉在地上。
每個房間都找了一遍,果然不見她的蹤影。
秦翊臉色難看至極。
小錦,這就是你口中的「試試」?
他不敢相信。
他原以為她所說是給他一次機會。
既然給他機會,那至少也應該等他去證明自己,而不是昨夜才說好,今夜就悄無聲息地離開……
「父親,出什麼事了?」秦蘇陌站在門邊一臉茫然。
秦翊對他極其嚴格,完全按照以前自己身為太子時所需要的一切規定來要求他。眼下正是往常的抽書時間,秦蘇陌恰好路過,看到這邊鬧哄哄的,也就過來湊湊熱鬧。
秦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擰著眉頭看他。
秦蘇陌甚少見他這副表情,頓時大感不妙,急急想找個借口溜走。
話在嘴邊轉了轉,剛要開口,忽然發現地上跪的婢女是下午在花園裡遇到的那個。
「嗯?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父親親手給另一位母親備的新房。他三年前就知道了。
聽到秦蘇陌這樣問,秦翊略有驚訝:「你認識她?」
秦蘇陌微微搖頭:「回父親,孩兒不算認識,只不過下午打過照面。當時她身邊還有另一位姑娘……看上去那位姑娘是她的主子。」
秦翊心裡咯噔一聲,立馬猜到七八分。
「她是不是問了你的名字?」
「是的。」
「……那你說了什麼?」
秦蘇陌仔細想了一番:「大概說了……你為什麼知道我姓秦?大家都以為我姓蘇,父親明明說這府上沒人知道我真姓……」
「唉。」秦翊一聲長嘆。
話已至此,無需多說。
以小錦那敏感的性子,定然會認定秦蘇陌是他的私生子。
畢竟同樣的姓。幾分相似的眉眼,以及這個稱呼……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們會在他回來之前相互撞見。
秦蘇陌擅長察言觀色,見秦翊萬般無奈的神情,再見這新房似乎有人住過的痕迹,他立馬反應過來。
神色大駭,結結巴巴問:「那、那、那是母親?!」
「你說呢?」秦翊乜他。
秦蘇陌雙手捂住嘴,不敢再多說一句。
秦翊也無心同他多去計較。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尋小錦回來才是。翎羽堡雖比外面安全數倍,但畢竟人心隔肚皮,她一個弱女子隨意出去,只怕會招來不懷好意之人。
「風清。」
「屬下在!」
「你帶幾個人去街上找找,切記不要太過張揚。」秦翊低聲吩咐。想了片刻,再添一句:「尤其去客棧看看,再去守門處問問,看她是否出城。」
「出城?!」秦蘇陌很是驚訝,「今下午見母親的時候,只覺得她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怎麼還敢在大晚上的出城?!」
秦翊又是一嘆。
很多話想說,但如今說來卻不合時宜。
末了他伸手撫過秦蘇陌的發頂,簡潔一句:「早些休息,今夜就不抽書了。」
「哦……」秦蘇陌應聲,心裡倒不曾為此高興。
他知道母親「出走」十有八九是因為他。
他也知道父親不高興是因為母親的「出走」。
所以說來道去,還都是他的錯。
沒想到一回來就闖這麼大的禍……
心事重重地走回千梅園,正在燈下刺繡的謝琴鳶看到兒子這麼快回來,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繃子和針線,嚴肅地問他:「可是書答得不好,尊主生氣了?」
秦蘇陌搖搖頭。
突然又想起什麼,抓住謝琴鳶的手問:「娘,您知道內院新來了一個女人嗎?」
「女人?」謝琴鳶似乎比他更懵懂,「我不知道呀,我也是今晨才被尊主派人接回來的。兒子你忘啦,尊主他不希望內院有女人在。只因你年紀小,還需要我照顧,所以尊主才破了例。而且也是你在的時候,我才能住進來……」
秦蘇陌知道自己娘親一說起來就嘮叨個沒完,立馬擺手道:「香在哪兒?我要給爹他再上一炷香!」
謝琴鳶哭笑不得:「早晚一炷能表思念與誠心,你這倒早不晚的,成何體統?」
「我想爹了嘛!」秦蘇陌振振有詞。
謝琴鳶到底拗不過她。何況他也是一片孝心,到底還是拿了香點燃,遞去他手中。
三縷青煙繚繞而上,纏在一起。
他看著靈位上的「爹爹之靈位」,火焰彤彤的雙燭熏得他眼睛疼。
他懂事,知道現在還不到寫自己生父名字的時候。
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又轉,想起在沒遇到秦翊前,他和娘親流落街頭的那番遭遇,一時難以控制,還是讓一滴淚掉了下來。
怕謝琴鳶說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飛快地用衣袖擦了淚,瓮聲瓮氣道:「娘,這燭火也太熏眼睛了,下次換好些的吧!」
謝琴鳶看破不說破,心裡一陣泛疼,配合著他應聲:「好。都聽兒子的!」
……
原本並沒有想好要去什麼地方,陸錦畫打算先在街上閑逛,看看四周是否有能短暫棲身的地方。冷不防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快速往前走。
她吃了一驚。
正要大聲呼救,猛地發現牽她的人一身月白色衣裙,很快反應過來。
待行到無人的巷道,暮雲桓轉過身來,是一張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清麗容顏。
陸錦畫怔了一瞬,撲哧笑道:「大哥你這本事當真厲害了!」又道:「不過你怎麼進來了?我聽秦翊說這翎羽堡難近難出,像你這樣的身份,只怕……會被誤會吧?」
暮雲桓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細密的汗珠,回她:「你進來那天我就進來了,一直在等機會尋你。」
「尋我?」
「是啊,」暮雲桓捏了捏她的手腕,「你這丫頭,該不會把我之前同你說的事給忘了吧?」
陸錦畫沉吟一瞬。
忘倒是沒忘,但她其實沒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她看得出所有人都忌憚秦翊,這個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暮雲桓。
她不想強人所難。
加之前段時間情況特殊,她突然血崩,又牽引出陸向晚那堆破爛攤子,等這七七八八處理完,她早就累得苦不堪言。
若非今日機緣巧合下得知秦翊不僅有妻還有子,受到刺激,只怕她會住在翎羽堡里,日子一長,還真和秦翊重修舊好。
一想到那個人,她深深吸了口氣。
罷了罷了,都無關緊要了,不用去想了。
回神間發現暮雲桓已將易容用的那些工具悉數擺放出來,陸錦畫微微一怔,問他:「這是要做什麼?」
暮雲桓捏起琢顏刀,回頭,對她莞爾一笑:「給你易容。」
「……?」
「然後,跟我回千瓏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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