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回 暮晚歸家生詰問
一任那迂迴晚風涼颼颼的在面上、眼瞼、前額、發間習習吹拂,徐宣贊緩緩抬首,微側過臉頰,目光里噙著一絲孱弱:「娘子。」便連這口氣,都是孱弱不堪的,「今兒白天,王主人的那位表弟來到保安堂抓藥。跟我說,你是妖。」徐徐的,像一陣風一樣。
隔著籠在身邊的一層霧靄,這輕微微的聲音順著耳畔一路飄浮進去,白卯奴甫地一怔,旋即慢慢放開了牽在徐宣贊袖擺上的素指,裊步退後幾步,身子沒有動、神態極平靜淡泊:「然後呢?」宛若點水漣漪。
這般情態的白卯奴,眉梢眼角皆是揮之不去的落寞暗殤,又兼之夜風拂身、月華過眼,愈襯得她宛似在那瑤台凈土清凈地里生根落身的一朵清漠白蓮花。
徐宣贊喉結一動,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酸澀的憐惜自心底涓涓綿展,終又被他竭力按捺住:「那日金山寺一事,娘子說,是我自己回來的。」斂目一頓,又抬起,「可我為何,竟不記得是如何從鎮江乘船回到姑蘇,又從姑蘇回到家的?」於此情緒上來,心下里壓抑已久的那些不解和存疑,在這一瞬息里皆數爆發,語氣不由也高了幾高,「娘子說那是夢,可若是夢,夢裡的一切所感所觸又端得能夠真切服帖到如此地步!是夢是醒是真是假難不成娘子比我這個當事人還清楚么!」心之所至,情緒便應運而發,到了最後已隱隱在咆哮了。
一通詰問逼得白卯奴說不出話。千頭萬緒、千種指向萬種針鋒,至使她頭腦嗡聲、耳廓長鳴。
白日里在墨竹林中,法海禪師那一番話突忽在耳……
「他愛你,是因你是人,你跟他一樣。但有一日他得知你是蛇妖,他還會愛你么?還會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會說不會再有類似的事,你會小心。可白蛇啊,這便是你要的真愛真情?存在著欺騙、存在著僥倖、永遠都不知真相只愛幻影的真愛真情?」
「這便是,你要的真愛真情……」
太陽穴猝然傳來一陣針刺般的疼痛,如織疼痛像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她柔弱的身子整個囫圇的箍入網中。
白卯奴被這一下一下的刺刺生疼,做弄的又一陣連番倒退。面靨素白、神光慘然。
「娘子……」被滔滔心緒掩埋中的徐宣贊一個回神,顫巍巍抬手欲去攙扶有些踉蹌的白卯奴。
便這時,卯奴忽地一抬狹眸,隔過不遠不近一段距離,對徐宣贊凄然苦笑:「原來如此……」唇兮呢喃,絕倫的面孔在月光的濡染之下依舊淑麗,可因這薄薄訕笑而平添一層癲狂不遜,還有一絲空幽的殤、寂寞的冷,「我們的感情就這麼脆弱,旁人幾句閑言碎語,你便不信任我,疑我是妖?」若露水貼著碧草葉吻過的痕迹。
「我……」徐宣贊一晃神。
彼時一刻,青青剛好踱步出來,可巧正撞見了眼前現下這一幕、聽清明了白卯奴言的一番話。心下明白大體是個什麼事態,不期然便是一惱:「姐夫!」蹙眉睜眸,三兩步急走到徐宣贊正前,冷厲著把語氣一揚,「你與我姐姐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你們夫妻不睦?呵……」於此梨渦一啟,挑眉打了個訕笑,極譏誚的,「你不去管束那用心不純的人,卻反倒來跟我姐姐理論?」抬臂指了不遠的卯奴一下,又收回來,將脖頸揚起,聲色愈狠,「好,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姐妹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一層高似一層、狠似一層。到了最後,美麗機靈的青青立在徐宣贊正前,已儼然蛻變成了不敢一顧的笑面羅剎。
「青兒!」白卯奴忙一個激靈喝住。青青這通話說的明顯分寸太過,可怖陰森的把那妖邪氣息昭然若揭!心虛之故,卯奴再先顧不得生氣,慌得遮掩般奔趕至青青身邊,抬手將她一把拉住。
「姐姐!」青青還想說什麼,見白卯奴拉住了自己,亦是一惱,轉目無奈。
「官人莫怪。」電光火石,白卯奴顧不得安撫青青,轉目又對徐宣贊一通急言遮掩,「青兒嘴上不饒人,但她是無心的!」
眼見姐姐如此不分「裡外」,青青心下一撥撥惱的十分厲害,卻又誠然發作不得。一通急氣憋在胸腔里,抑鬱難遏、直嘆奈若何。
一來二去,徐宣贊冷眼一旁默然立著。被微涼風兒一吹、又經思緒百結,兀地一下重又糊塗了去:「不,是我的錯。」斂目沉嘆,主動邁步走到白卯奴身邊,抬手握住她沁著寒意的指尖,十指相扣,又貼在心窩處,「娘子,我沒有旁的意思,我怎麼會懷疑娘子呢!我……」臨了微微哽咽,卻是什麼也說不出。
男子身上傳來的一脈脈溫熱體溫,似乎能把白卯奴融化:「官人……」她本就多情,所滋所漲出的許多情態,嗔、惱、急、燥、憂、怖……等等許多,說明白了也都是因這情愛之事給做弄的。在「情」之間、在「愛」之里,流離游.走,惶惑而又繾綣,「官人可知,卯奴還有一字?」她軟軟凝眸。
「似是……聽娘子提起過。」徐宣贊不明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略略愣了一下,「我記不真切了。」
白卯奴斂眸:「我字『素貞』,白素貞。」
「白,素,貞……」徐宣贊放於口齒間細細尋味。
卯奴頷首,沁水眸光流離一片款然情深,一字一句:「白是我之形,素是我之境,貞是我之志向。」展眉又蹙,「素性清靜不願爭,貞潔執著志不移。」
「娘子……」徐宣贊自是動容的。現下白卯奴突然跟他提起小字,還做詳解,用在此處明顯只為喻己之情堅定不移。當然,他沒明白這「白是我之形」究竟作何意,只當娘子是在說自己的姓。
隔著夜的淡淡銀色經緯,路邊成簇成簇尚未開敗的野花伴月踏歌,招搖出一片片斑駁依稀的花影來。
百般猜忌、有意無意的離間作難,終抵不過一顆矢志不移的貞潔的心。
便如此,這對宿緣夫妻和好如初。
沒有一個解釋、也不消一個答覆。沒有道理,也不需要道理。
。
便這般琴瑟相好、鸞鳳和鳴了好幾個日夜,年淺夫妻最是恩愛,蜜裡調油歡愉不迭。
這日白卯奴做好了晚膳,只等徐宣贊從保安堂回來后開飯。
青青掃了眼桌上菜色,眉頭皺皺:「姐姐,又是這麼清淡的菜肴啊!」
聞聲在耳,卯奴一笑淺淺:「清淡還不好?」念及天色不早,邊說話間擺好了碗筷,「修行養心最是妥帖的。」
「啊……」青青故意把聲調拖得冗長,落身坐下、單手托腮,一副懶散無趣的樣子,「可也不能總是這樣吧!這都一連幾日了……」小聲嘀咕。
說話間碗筷已擺好,聽了青青這通抱怨,卯奴也是哀哀一嘆,落身坐下:「青兒,實話跟你說吧。」一轉眸子,「保安堂的生意,一直都不太好。而在人間過活,又處處都離不開銀子,可我們兩度盜取銀錢都為官人招來了牢獄之苦,所以……」於此止住。
青青自然聽得明白,心下里愈發對這人世生活不喜的打緊:「當然了,這姑蘇大大小小的生藥鋪多了去了,你跟姐夫是外地人,本地人難免欺生。」目光落向白卯奴,嘟嘟嘴角,「而且姐姐又不會經營,姐夫也原不過就是一店鋪里的小學徒、小夥計。噥,經營之道還不是得慢慢摸索!」
「所以說啊。」卯奴忽地莞爾一笑,將身湊近青青幾分去,語氣一低、聲色淺徐,「我們得幫幫官人……」
「自是好的,可要怎麼幫?」青青抬眸不解。
卯奴顯然已經胸有成竹,就等青青這一問了。抿唇片刻,附在青青耳畔如此這般一通秘語。
聽得青青漸漸瞭然,側首回之一笑:「姐姐放心吧!我自會做好。」
「青兒你記住。」卯奴不太放心的強調,「你往井水裡做法時,一定掌握好度,不要害了人的性命,便是我們的惡業了。」
「我知道。」青青點頭,示意白卯奴且安心著。
姊妹兩個相視一笑,也不多話。
不知過了多久,青青百無聊賴的掃了眼暗沉天幕:「姐姐,你打算在人間輾轉多久?」無意間問了一句。
白卯奴亦抬首去看天,沉吟良久,緩聲一曼:「我也不知道。」又轉面補充,「至少至少,得等官人這一世走完。我得陪著他,在他身邊。」
霧鬢風虔相借問,浮世幾回今夕……
「那姐姐你有沒有想過,等姐夫老態龍鐘的那一天,姐姐依舊貌美年淺,又該如何與他過活?」思緒所至,青青不無擔憂。
卯奴心下一空。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念想幾番都不得解,故這一時半會子又不知該怎樣回答:「我……陪著他一起老。如果可以的話。」囁嚅的。
「噗。」青青沒防的一嗤笑,轉眸顧去,「姐姐也是擔心的,可姐姐也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不是么?」白卯奴,你本是妖仙,端得能夠同那凡人共老同死呢?可這個道理,青青沒有直言出口,「要我小青說,那就是沿襲我們妖道一貫的做派,快活逍遙遊戲人間,過完一天算一天!」
「免得日後偕老不偕死,箜篌遺凄涼!」
便這一瞬,法海的勸誡宛似夢靨一般又於白卯奴耳畔繚繞不歇,加之徐宣贊幾日前對自己的那般詰問……白卯奴一時心亂,又聞青青如此說,權且於慌亂里胡亂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言,一晌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