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回 金山寺尋夫
「白蛇!」法海趕在青青動手之前一個厲聲呵斥,卻是隔過青青直對白卯奴,「你自己想想,徐宣贊真的會心甘情願同你回去?他若對你不離不棄不存疑慮,又如何能跟我來這金山寺修持!」
「那定是你用法術強將他虜來的!」白卯奴迎前一步,一頭墨發隨著風勢吹鼓而舞的凌亂招搖,「我夫君同我情深意篤恩愛十分,端得能心甘情願同你來這金山寺,端得會信你的鬼話!」
「很好!」法海又是一喝,說話間抬步行下寺前石階,對著卯奴直走幾步,在一段恰到好處的不遠不近處停住足步,「你自己想想,徐宣贊可曾對你起過疑心?承天寺前被你戲弄的道長、鎮江金山一行湖面疾馳的柳葉船、落水驚魂一覺醒來已然歸家……樁樁件件放在心裡,他只是不說出口罷了。你糊弄得了他一時、又端得能夠糊弄他一世?他又如何能夠不懷疑,如何能在得知你『妖身』真相之後還心甘情願跟你回去!」單手一禮,「阿彌陀佛。」一句佛號誦讀在口,冗長心緒呵出口外、清明思量落在心裡。
「嗯……」心虛唆使,一席逼仄之言震得卯奴下意識碎步退了開去。
法海聲聲口口所言不差。除開這些,還有一些他沒有言出來的。比如王主人母親壽宴上的現形、小表相公有心無心的告知……卯奴打了一個恍神,眼前忽地閃過那晚徐宣贊詰問自己時,那張懷疑且中傷的臉。
佛的心思她可能永遠不會懂,道的真章奧義她尚且仍在摸索,可徐宣贊……那是她的官人,是她的良人,他的一切她又端得不是了如指掌?
她與他之間隔絕了整整一千七百年的光陰,也同樣隔絕了一千七百年的堅貞愛情。經年前的他可以毫無底線的全部的信任於她,可以一次次的包容她所帶給他的全部欺騙,可以為她義無反顧的衝出關乎世理與倫常的牢籠禁錮,可以毫不在乎她的妖身、心甘情願捨棄畢生修為與她共訴情話欲結百年好……那麼輪迴轉世了那麼多那麼多次的時今的他,何故就沖不破這顛撲不破的世俗常理真章,尋回昔日清遠對幻兮的那一份矢志不渝的堅貞愛情?
呵,也是……她欲逆天,又何必拉他相陪!
「姐姐?姐姐!」
惝恍迷離,卯奴忽覺身邊有人搡她。側首一看,見是青青。
青青只見卯奴忽地陷入彌深綺思,恐她失態,故而推她一把將她喚醒。凝目又見她眼角眉梢皆是煢色與別樣繁複,心底一絲冷然之意不覺徐徐升起:「姐姐,你變了。」青青訕笑,「變得跟從前的你大相徑庭判若兩人!」她一拂袖,「從前的你多了快意恩仇爛漫恣意……可現在呢!為了一個臭男人你變得處處小心、時時防備,瞻前顧後、畏手畏腳!」於此淺淺一呵氣,清涼眸色騰起一抹肅殺神光,「予其在這裡哀天憐人善感多愁,不如提劍做法殺他一條血路讓他滿門僧侶塗炭去!」語盡霍然一閃青光,將手中變幻出的青鋒劍錚地向前挽起一個劍花。
「好刁蠻跋扈的丫鬟!」法海亦急,雙眉之間閃過一抹狠戾,目光沉澱、冷聲冷色,「念在前緣因果的份兒上,我本不願為難你。你可不要逼我做法先收了你!」
這金山寺住持法師的身上,似乎永遠都帶著一股不落俗塵、又深不可測的威嚴氣勢。莫說八百年道行傍身的青青;這樣的氣場,即便是連有著一千七百餘年修為的白卯奴都不敢近身。
經了這望似永遠平和祥寧的和尚陡然一喝,青青亦不由自主的鬆了松握著劍柄的纖長素指。只顧心悸,那通言語反倒沒有怎般聽得真切。
「夠了青兒……」便在這進退不知何去何從的當口,忽見白卯奴側首轉眸心緒凜下,「我們回去。」復狠狠睥睨一眼金山寺寬大流金的三字匾額,那是牙關被咬碎后吐出的字眼。
「什麼?」忽聞此言,青青不禁一個失聲猝然出口,吃驚遠遠大於無計可施的挫敗感。
秋風颯沓,只見卯奴絕姝面靨沉澱了臘月西子湖的薄薄冰晶,哀傷與怨悵籠在眉彎眼角。驀地一下,她已意冷心灰,語氣沒有波瀾,失落了魂魄般的:「法海說的對,不能看清我的本來面貌而愛我的美麗,這樣充斥著強持與欺心的愛情,真的是我想要的么?」
這句話太高深,因為其間裡外縈索繚繞著專屬於「人」的錯亂紛雜,對於此生本是妖身、又涉世太淺的青青,聽來便只覺的奧義無限、無法明白。
「呵。」青青一聲碎嘆薄輾在口齒,「徐宣贊因那王主人表弟的一番話而對你逼問不舍時,我曾嗔他叱他不去管顧旁人,反倒來跟你理論。你也問他夫妻感情難道便是這般因著別人幾句閑話,便生了間隙、脆弱如斯……時今這些話兒,姐姐。」她眉心顰蹙,又霍地好笑起來,「我是不是又應該拿來問你一問呢!」薄薄的笑、淺淺的冷,寒徹了一顆先前火熱欲焚的心。
又是一陣風起,料峭秋風卷雜著一通唏唏噓噓的微小悲意。幾瓣昆黃的花葉隨著風兒的吹掠,粘連在白卯奴纖纖玉肩的勾花上,邊沿已經泛起枯萎凌色,半點不由它自己。
低低一嘆,白卯奴頓了幾頓,轉而徐徐然介面:「既然官人的心已不在我身上,我們這個時候也不好強迫。人回來了,魂卻沒有回來,有什麼用?」娥眉輕蹙,看向青兒,「我們先回去吧!尋個時機,來跟官人好好聊聊。」狀似最無奈的釋然,軟眸黯了幾黯,「希望官人,可以回心轉意……」
這一番解釋,倒也情理通透。青青原是怨怪卯奴,可這怨怪歸根結底也是源自如織心疼。現下既聽她如此解釋,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人世間的情愛聚散,青青不及姐姐懂得通透。可有時候不知怎的,她又會隱隱有著這樣一種錯覺,自己……似乎早已勘破、早已參透,適才會對這些情情愛愛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毫無興趣。更有甚者,甚至便連聽誰說道起來,她都情不自禁的是在潛意識裡深深的鄙夷著。包括白卯奴。
落紅無情、凌葉無聲,在這一派隱隱初秋的葬地埋天的大悲慟里,一白一青兩道身影徐徐消散,宛若最落寞的晚霞、被透涼夜風溫柔又無情的緩緩吹散。
迎著二姊妹消失無形的方向,法海抬了抬首,半闔起沉澱許多智慧的眸子,半晌后又睜開。
他沒有馬上轉身回寺里去,而是只此一人默然獨立在此時罕見人煙的金山寺前,己自沉淪、己自滄桑,良久良久。
卻又不知,是在沉淪些什麼、又在滄桑些什麼……
命運輪轉、定數莫測。
曾幾何時,當法海不是法海,青蛇還非青蛇……曾玉殿瓊宮貪歡醉媚朱顏伴,話月西櫥繁華茜紗棹流觴!
只是,只是……后來古剎清修客,枕卷誦經參道聽雨卧禪房!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夢已闌……
。
天色暗了,暗青色的雲霧於這幽深浩瀚的夜空里隱隱顯顯,月華便盪碎著撲了過來。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白卯奴獨自一人立在月下庭前,眯眸看那天幕月光浸染了整個不大不小的院落。
一雙又一對,才是美事。沒有了徐宣贊在身邊,空落落的,單單留下白卯奴一個,即便是再無可挑剔的完人美玉,怕也難以繼續光彩奪人、悅目賞心!
莫道傷高恨遠,付與臨風笛,盡堪愁寂、花時往事,更有多情個人憶……物是人非,身邊不變一塵的景物沒有一處不在散發著戀戀的神韻,這樣的懷舊之感忽地便將卯奴心下那懷深濃悲意昭著欲出。
青青倚著竹樓窗棱居高臨下的默看著失神的白卯奴,百味心間忽地又起一些好笑、一些疑惑。
她知道,姐姐再也變不回先前未下青城山時的姐姐了;而她自己,怕也不會再是原來的青青……
情愛真是傷人的利器,她搞不明白,在她由眼至心看來全是真真無趣的情愛,為何便會有那麼些個人、妖、甚至於神不顧一切去磕去碰到頭破血流,爭先恐後的甘當那撲火的飛蛾?
或者說……為什麼似乎唯獨她自己對這情愛平淡無感?
沒有興趣、也不是厭惡,只是無感。似乎早已歷經,似乎早已被傷被害得體無完膚過、焚心斷魂過,有了昔日那般痛不欲生的歷練,適才鍛造出如今無喜無悲的青青!
修行百年,她深深明白一切皆有前緣因果,自己的這副心境也必然會是那前事之因而得來的果。
「前緣因果……」
念及此,青青猝地回神。白日跟著姐姐往赴金山時,那住持法海禪師似乎也提到了這「前緣因果」,對自己提到的。
當時慌亂,她對他的那句話並沒有聽的清明。現下時候回味起來,似乎絲絲縷縷總浸染著那麼幾許說不出的奇怪。不止是那話奇怪,還有,她對他的那種感覺……
說不清、道不明,隱隱現現、難捨難收,似是依賴、又不如說是熟悉……這是姐姐說的愛么?雖然青青不懂這情這愛究竟為何物,心底卻也清晰的明白,這並不是。
只是樹有根、水有源,到底是一段什麼樣的因,結下了怎樣的果?
天風浩蕩、夜朗星稀。
兩條披著蛇皮的生靈,一上一下、一樓一庭,就這麼孑孑然的吹著冷風沐著霜露的過了一夜。
獃獃滯滯,一夜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