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回 跪上金山斷痴情
「我不聽什麼都不要聽!」白卯奴此番行上金山寺,並不是為了跟法海參禪悟道論奧義的。她一揮蝶袖,狹長的美麗眸子中噙著一縷遊絲般的霧氣,犀齒銀牙浸了寒意,「我只問你,你要怎樣,你要怎樣才肯把我官人放回來!」因為太急,末尾已經帶起了依稀哭腔,柔弱的令人不忍一聽。
須臾沉默,法海淡淡的嘆出一口氣息:「你的執念太深太深了!」俄頃搖首。
白卯奴一張鋒芒畢露的瑰麗面孔依舊凜傲逼人,卻在不經意間系就了一層淺淺淡淡的煢然與無奈:「你說的沒錯,我的業障就是太重,我的執念就是太深,我不求別的,我只要我家官人!」癲癲狂狂、幾近成瘋。
看得出來,她也是痛苦的,卻也是無可奈何不知該如何真正心甘情願的放下、尋到那個真正歡喜的出處。她面上忽而變得有了頹然的韻致,唇兮微微開合,語氣突然一柔:「我求你。」她說「我求你」,黛色眉彎淺淺顰蹙,眸色若水,「求你讓我見見我官人。誠心的求你。」抿唇一頓,又定定補充。
法海立身不動,只是迎著她的哀哀祈求直勾勾的逼著問出去:「何以見得你的誠心?」
白卯奴嬌美的唇兮淺一抿起,軟眸有了沉澱:「我願一步步,跪上金山寺!」
「姐姐!」一旁立著的青青再也看不下去,含著許多憐惜與無奈以及懊惱的側目呼喚。
卯奴不語。
立身於寺前一道長長石階、神情語態始終淡然又悲憫的法海也是不語。
燦爛的暖陽照耀在他披著朱紅袈裟的身軀上,延順著流瀉出一道冗長冗長的燦爛金光,輝映、造勢的他儼然一尊雕鏤華美的莊嚴佛像。
白卯奴沉下眉心,把法海此時的不言不語當作了默認。沒有遲疑,甫一斂目,就此於原地里落身跪下,毫不理會一旁青青不知該作如何的擔憂及不忍,一步一跪、一跪一拜,就如此一步步,跪上了寺前那條長長的青石台階,跪上了金山寺正門之前,跪落在法海腳下。
成片溶著金波的溫陽華彩在她身後勾勒、交織成一大片旖旎繁茂,濡染的人間金山寺有如一個微型的沙里世界、花中天堂。
青蛇哀、法海嘆。
白卯奴緩緩抬首,持著極虔誠悲憫的神情,將自己一顆飽浸了俗世凡塵許多痴執狂妄的心,就此低低埋落在塵埃里。沒有言語、沒有再動,只就那麼抬首凝望,雙眸飽含了心底下所有的、全部的一懷徐語。
這目光太繁複,內容太多,深比天淵……卻又太純粹,太真摯。猶如一片浩瀚無垠的、廣袤無際的海,分明波濤洶湧,分明只是簡單的碧水白沙,卻又無法細細分辨出在這望似一塵不變的美麗與蓬勃之中,究竟還有著怎樣的欲說還休,又該怎樣徹底化解、徹底放下……
法海頷首,聲色一默:「我讓徐施主出來見你。」
彷彿竭盡全力撐起、頂起的一塊兒巨石在這瞬間終於可以安心放下,疲憊的身心就此失卻許多負重。白卯奴花樣面靨頃刻綻出一抹明媚笑意,皎皎的比那灼目晨光還要燦爛奪目:「謝,大師成全……」最後傾盡全力雙手拘前匍匐一拜,心下百味,其餘任何字句她已都再也說不出了。
然而歡喜只是她自己的歡喜,動容也只是她自己的動容……
當心心念念的徐宣贊隔著一段不太遠、又不太近的距離,出現在寺中院落其間、出現在白卯奴眼前的時候,所有懷揣著的曖昧與溫存,便都在這瞬間瓦解、支離的變幻成了白卯奴自己的痴執可笑、一廂情願!
「白娘娘。」只見那日思夜想念到盼到焚心斷魂的人兒,低了一下有些素白憔悴的面孔。嘴角輕牽,出口的呼喚不再是繾綣深情的「娘子」,而變成了冷冰冰的「白娘娘」。
「官人。」白卯奴含淚噙笑,依舊是那樣柔媚賢淑的可人嬌俏,幽幽的喚了一聲。
徐宣贊錯落開落在卯奴身上的目光,一顆心沒有防備的打了個瑟瑟的顫抖,喉結微動,更是幹練無情:「人畜不能結合,即便你修成人身也還是妖!人妖殊途,我們不能在一起。」於此曇然轉身,清減許多的肩膀不知被什麼情緒做弄的,打起瑟瑟顫顫的輕微抖動,但又竭力按捺住,「你走吧……」如是決絕,斷一切紛繁情路。也不待卯奴應聲,旋即自顧自的邁開步子徑自行離。
「官人……」只留下白卯奴不可思議的望那漸行漸遠的一道筆挺背影,不能自持的被中傷,「你說什麼?你要我走?」徐徐低低的,沒有人回應她,回應她的只有耳畔繚繞不止的縷縷清風。
白卯奴一步步不間斷的向後退去,退到高高的石台邊沿,依舊不知不覺的倒退未歇。好在青青見了情勢不對,早機靈迅速的行上台階從後面扶住了姐姐,才使她不至於一個傾身自后跌倒、摔滾下長長高高的寺前石階。
這痴心好意枉徒勞,是他負心自把恩情剿……
那年茜紗窗下、小池並蒂蓮開,今朝誰予汝這一地月寒石冷盡荒涼!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白卯奴呢喃自語,竟是笑開。於此一側首,對身邊攙著自己的青青語音一柔,「青兒,你剛剛聽到了么,官人說了什麼?官人都說了什麼?」煢然之色晃碎了一地溫暖陽光。
「姐姐。」青青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這人間的情愛之事,青青真的不願去想,因為始終都沒有興趣去想,故而此時也不知該如何為白卯奴解答這其中的諸多疑問。若是她自己,必殺死這個負心漢!至少至少不會再對他執著,更不會繼續痴狂……只是她知道,這些話不是姐姐喜歡聽的。
「呵……」白卯奴收了孱弱易碎的眸光回來,徑自沉沉的一埋首。
那日崑崙飄渺仙境盜還魂仙草時,菩薩之話言猶在耳。大慈大悲的菩薩都已同意,許他們這一世夫妻之緣……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阻擋。
如果不是徐宣贊怕那現了原形的白卯奴,故而主動上金山寺避難;那他與白卯奴便會做一輩子恩愛夫妻,直至一世走完,姻緣才盡。
可是徐宣贊自己放棄了,他看透了表象之下的真實原形,又從這原形霍然一下看透了所謂「空」之一字的許多奧妙,他渴望找回屬於自己的真實本相。歸根結底,至使他斷然絕情、幡然徹悟的那個緣起,並不止是因這娑婆世界中的大規章,而是發於他心底里的一層顛撲不破的怯懦。
天同意了,得了天的垂簾,卻始終都走不出人心的本性……
都只道,原來前世姻緣訂,莫怪今生總痴情;百年膠漆初心在,此生終不負卿卿?
呵,本來面目可無言,再休提三生石上話前緣!
「白蛇。」冷眼默看半晌,法海凝起目光,落在白卯奴轉瞬便凋零如風中殘花的身影之上,「是緣便有緣盡時。時今孽緣已盡、大數難逃,你不要再執著了。」穩字穩句,分明該是慰藉人心的,奈何現下聽在耳里卻又覺得何其蒼涼。
「姐姐……」青青心裡難受,眼看卯奴受盡情殤之苦,想勸又誠不知該如何勸。
天風又起,吹掠的衣袂裙裾飄然欲舉。電光火石,白卯奴突然抬首,原本素凈純美的一張面孔錚然化作了地獄羅剎!深眸滴血、墨發紛飛,妖精鬼魅、狠戾無雙的,可怖到錚然一下便令人不自覺的悚然了一身毛骨!
這樣的白卯奴,直把跟在她身邊現今已兩百餘年的青青也嚇了一跳!
白卯奴已然發了狂,竟在這個瞬息,一下子顯出了鬼相:「我不管!什麼都不管了!」銀牙微微變得尖利,歇斯底里若撕裂的錦帛,「法海!」抬袖引臂沖著法海猝地一指,「你若放我夫婦團圓,萬事皆休。你若不還我丈夫,我恨不得食汝之肉!」即便到了當下這個時候,她的心裡還是繞開了徐宣贊、只把一干錯處全部的毫無保留的推到了法海身上去。
不是不明白,是難能再明白,因為她著實不忍……不忍去恨徐宣贊!只把法海當作了心裡魂里一干哀傷與氣焰的發泄口。
心知她已被執念一縷蒙蔽了所有清明的心智,現下難以輕易回頭。法海搖首。
「姐姐。」青青把善睞的水杏眼隨那柳眉向上一挑,噙了狠戾嗜血,「既然如此,就別再跟他廢話!」語聲才落,青青解下自己纖腰間淡玉的束帶,擒在指間呵氣一吹。
這柔軟飄忽的束帶立即化作一條呼嘯又兇悍的火龍,於當空里打了個盤旋,不偏不倚,直衝法海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法海脫下亮紅袈裟展於胸前一擋。這逼仄奪人的洶洶火龍即刻便被收服了。
白卯奴見勢不好,旋即甫一運氣,自口中吐出一枚滾著火的耀目金珠,這躥動烈焰的金珠帶著一道道燦然光影,沖著法海面門便招呼了上去。
眼瞼一抬,法海閃身避開,同時揮袖將這金珠向著白卯奴重又打回來。
白卯奴無法掌控這突忽而來的發力,不及反應,這金珠便又重回她的體內。
「你瘋了!」眼見她拼死拼活命也不要,法海壓低眉心厲聲一叱,「內丹一旦丟失,你必將魄散魂飛。千年修為、毀於一旦!」旋即將這目光又沉幾沉,定格在白卯奴又忿又急的眉目間,穩下略急的聲息,口吻重歸淡然,「白蛇,收手吧!你打不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