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總是恰當好處,眼淚總會不可控觸
方楚楚站在觥籌交錯的酒桌旁,望著對面華麗高雅的大牆上的鐘,計算著時針走過的度數——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這合同還沒談攏。
飯桌上的美味佳肴幾乎沒人動過,酒倒是喝了一箱又一箱。
談判對方明顯是個精明蟲,方楚楚所在公司一幫人嘴皮子都磨了這麼長時間,即使生氣他們的總經理沒有親臨,這麼長時間也該消氣了。
況且誠意的公司還派出銷售經理和三位得力員工出面調解合商,也算是公司精英人才了,竟然一點也沒有打動對方。顯然,這四個倒霉蛋不是對面那個老油條的對手,那人表面上說著客套話,手上嘴裡的勸酒功夫卻一直都沒停。再喝下去,合同沒談攏,四個人就先倒下了。
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方楚楚這樣想著,卻也無能為力,可老天偏偏讓她遇上,真是嘲笑。
對,方楚楚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酒局,她只是代替姚燕艷來送個文件而已,沒想到會困於此地這麼長時間。想必那姚燕艷現在已經在某個酒吧舞池裡,和某個帥哥正身貼身地跳得火熱。
自己當初怎麼會答應她呢?方楚楚笑自己單純,明明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臉上卻還要裝作受寵若驚的表情連連答應,就因為那姚燕艷是她的上級?
這世界可真是公平,欺負人來這麼「尊卑有序」。方楚楚冷笑,卻沒想到這一切都落進了別人的眼裡。
「你…對!說的就是你,怎麼不喝酒呢?」突然被點名,方楚楚嚇了一跳,看著指著自己的那個油光滿面的大頭佬,呆在原地竟說不出一句話。
在場除了她,其他全都是酒氣熏天的男人,此時此刻都安靜下來了。
「會喝嗎?」銷售經理總算注意到她,轉頭詢問。一杯就醉算嗎?方楚楚艱難地搖搖頭。全公司誰不知道,姚燕艷是舞池殺手千杯不倒的酒吧女王,叫她來送文件是多麼正確的選擇。
可卻讓方楚楚替她來,老天可真喜歡和方楚楚開玩笑呢。
經理臉色很難看,但還是有理智,站起來擋在方楚楚前面,穩中有力地說道:「她只是我們公司的小小職員,來這送資料的。您剛剛不是說我們準備的不夠仔細嗎,要不您看看這個。」說著,也不用經理使眼色,方楚楚機靈地將文件遞上去。
大頭佬點點頭欲要接過來,不過也不知道是喝醉無意還是有意為之,他伸過來的油膩燥熱的手恰好觸碰到方楚楚的手。
敏感神經在那一刻爆發,方楚楚不由地渾身一顫,文件掉在地上。
沒有多一秒的猶豫,方楚楚連忙蹲下去撿,卻看見一隻腳堂而皇之地踩在上面,她的腦子一下子空白了。
「都說了,來這裡就是喝酒,酒喝多了情誼也就深了,還怕簽不了合同嗎?」
「瞧您說的,」經理一股氣把方楚楚從地上提起來,拉到自己的身後,
「我們四個人陪你喝還不夠嗎,至於她嗎,女孩子就讓她回去吧!」經理一使眼色,馬上就有人上去撿起文件——對,方楚楚起來時,那隻腳也離開了原來的地方。
「看來貴公司對於公司職員,還真是體貼入微啊。」大頭佬陰陽怪氣地這麼一說,空氣再一次陷入死一般沉寂。因為躲在經理身後,方楚楚看不清其他人的表情,只感覺握在手腕上的那隻手,力度愈加重手心愈加滾燙。
方楚楚在那一瞬間突然想到了父親,多少年前,他也是這樣擋在自己的面前,隔絕「母親」對她的拳打腳踢。
所以,著魔般地,方楚楚掙開經理的手,走上桌前,冷靜地望著大頭佬問道:「如果我喝,你會簽合同嗎?」
空氣又一次死一般沉寂,安靜得方楚楚心裡直打顫。
還是,經理再次出來拯救她,「季佬,她胡說呢您……」
「哈哈哈……」不加掩飾的笑聲打斷了經理的話語,大家都摸不著頭腦。唯獨方楚楚,她被大頭佬充滿慾望和貪婪的目光上下打量得心裡直發毛,她知道自己今晚是逃不掉了。
「直接,我喜歡!」他最後這麼說,就再也沒有下文。
氣氛也似乎變得和緩,他們又開始自欺欺人地互相勸酒,方楚楚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終究回歸了尷尬。
「如果答應,你會喝幾箱呢?」聲音從門口響起,醇厚的嗓音,清冷的聲色,與這喧嘩的酒局格格不入,方楚楚以為自己是幻聽。
回頭,她目光追隨著那西裝筆挺的男人走進來,看著大頭佬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為他讓坐,看著那四位倒霉蛋後知後覺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向他點頭問好。
只有她,呆站在原處,仔細咀嚼男人說過的話。
待男人坐定方楚楚才回過神,二話不說拿起子開酒,然後就往嘴裡死命地倒。
不知道喝了多少,但方楚楚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靜靜地等著她。所以,即使肚子疼得厲害,方楚楚還是不停地灌酒。想起男人說的「幾箱」,她現在喝完一箱了嗎?方楚楚竭力想著,眼淚被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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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楚楚很會憋淚,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知是從何時養成的習慣,或許是童年時父母每一次激烈的爭吵,或許是中考時得知他們終於解除了婚約,或許是高一時被新媽媽第一次扇耳光。所有這樣的時刻,方楚楚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不過前提是——在人前絕對沒有。
小的時候,無論父母在樓下怎樣爭吵,樓上的方楚楚關上房門、塞住耳朵,然後逼著自己想象父母正在為她是否去學跆拳道而展開激烈討論,這樣一來,她就可以不想著哭了。
中考結束的那天中午,心裡還思考著英語閱讀最後一大題是選A還是選B,眼前卻遞來一張離婚證明。媽媽問她是選爸爸還是選她。
可笑的是,當時靈光乍現,她突然想出了答案,然後面無表情淡定自若地在那張密密麻麻的紙上寫著「B」——她跟了父親。
那時大家只知道她是個冷血無情的孩子,卻不知道母親離開后的每一夜她都捂著被子哭著進入夢鄉,在夢裡她才能見到她的母親。
高二暑假回家,父親身邊多了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那是她的新媽媽。
本來在家就是透明人的她,這回繼續做空氣。可儘管再怎麼小心翼翼一切還是無法避免,她還是在一次不經意間觸碰到新媽媽凸出的大肚子。
她驚慌得都忘了抽回手,同樣驚慌的新媽媽重重地呼了她一巴掌。偏著頭目光所及處是樓梯轉角處面無表情的父親。
可是他沒有下來,只是站在那;他不能下來,只能站在那。
於是方楚楚閉上眼睛,僵硬地轉回頭,向她的新媽媽道歉,然後又當回了空氣躲進房間。
她不知道自己對新媽媽說了什麼,也聽不見自己說了什麼。
新媽媽戴著戒指的手呼到她的左臉上時,這個世界對於她而言就變了默片,她想或許她的耳朵現在已經失聰了。
可是現實並沒有那麼「稱心如意」,眼淚流下來,打在書本上,她就聽見聲音。她還聽見了敲門聲,聽見父親在外對她說:「楚楚,粒阿姨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太緊張了。你開門讓爸爸看看你。」
她忍著哽咽盡量溫和地回道:「爸,我知道。但我要睡了。」她關了檯燈,卻未離開書桌,借著窗外煞白的月光,一篇一篇地做英語閱讀。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哭了,可是直到書頁被打濕無法寫上選項答案,她依然無法停止哭泣。
她從來都不是冷血無情的孩子,情緒到的時候也會傷心難過痛心疾首,但她不會胡攪蠻纏歇斯底里,因為她知道她沒資格了。眼淚是她的解藥,卻只能在無人的時候。後來藺森告訴她,他才是她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