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外
晚來風急,吹散滿地的楊柳葉兒,一半藏暗縫裡,一半躺在青磚石上,冷白月光忽明忽暗,好似落了一地的清輝,一地的白霜。
從醉仙樓後面向外望去,便是一條幽深小巷,也不知誰家的郎兒在吹笛,笛聲悠揚,不負這偷閑的好時光。
挽月倚在窗旁,看得出神,忽然被人拉了拉腰間的繩,忙回頭看了一眼,沒好氣道:「是你啊,幹什麼?」
陸央央手順勢搭在她肩上,笑道:「這隔間就只有咱兩,不然你以為是誰,小情郎?」
「哪有小情郎。」挽月揮開她的手,自桌前坐下,抱怨道:「一天到晚埋在戲本里,大抵只有夢裡周公能夠給我情郎了。」
陸央央只笑:「怎的,最近戲本沒寫完?」
「沒有,班主催得緊,我怕是要愁得落髮了,這不才得空同你出來暢飲一杯。」
陸央央被她笑容晃了晃神。
二人雖同為宣昌戲班子里的人,她是唱角,挽月卻是個寫戲的摺子先生。儘管如此,班主去打曾說,可惜了挽月一張臉,若是從前走唱角這條路,必定名動京城。
可不是,挽月年紀不大,一張稚嫩小臉青澀未褪。膚色白膩,彎眉如黛,那雙帶笑眼睛靈氣動人,還總是一身明晃晃的青色紗衣,襯得人兒總叫旁人想起一句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有時候真讓人羨慕。
「看我做什麼。」挽月抬手戳了戳腦袋:「眼神怪直白的,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我去解手,可別把我的酒喝光了。」
「去你的。」
出了隔間,挽月笑意淡了下來。
等方便完,她在洗盡池邊洗手,餘光里走來一人,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徑直撞向她。
「對不住啊小娘子。」
挽月這人性子別人摸不透,有時候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經常隨心所欲的來,見是個小流氓故意滋事,平時脾氣烈的她倒也懶得計較,不屑的給了個白眼,甩了甩手就要走。
而那小流氓已經打開前面的包廂,走了進去。
「救命!」
挽月沒走幾步路,忽然聽到剛才那小流氓進去的包廂里傳來一女子的呼救,這裡是醉仙樓的東南角,地處偏僻,沒什麼人,想到剛才那小流氓的醜惡嘴臉,她心裡就一陣惡寒。
這時,裡面傳來女子的尖叫聲。
挽月平日最討厭這種骯髒事,當即想也沒想就直接踹了門進去,裡面已經一片混亂,裝飾屏風倒得到處都是,而那流氓此刻正壓著那個女子,企圖撕碎她的衣服。
「放開我!放開我!」
挽月衝上去,一腳踹開了那個流氓。
流氓沒有防備,踢的叫了一聲,在地上滾了兩圈后,這才罵罵咧咧的爬起來:「是你這個小娘子啊,生得可真水靈,怎的,對小爺我戀戀不捨,想嘗嘗小爺我的厲害?不過那個小娘子也生得美麗,我都捨不得,不如我們三人一起吧?小爺保證讓你們醉仙欲死。」
「我呸。」挽月撫起那女子,抱著她瑟瑟發抖的身子,罵道:「真是不要臉,還醉仙欲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得這寒磣的模樣,真是倒人胃口。」
流氓最忌諱別人說他長得丑,臉色立馬沉下來,五官扭曲在一起:「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爺得好好教訓教訓你了。」
說著,撲了過來。
挽月反應快,一把推開懷中的女子,抄起桌上的石墜,望流氓那扔了過去。
流氓閃身躲開了。
挽月轉身就跑,卻被他眼裡手快的抓住了腰繩,向後一拽。
他奶奶個腿。
她欲哭無淚,在心裡悔恨今天不應該穿這麼累贅的衣裳出來,簡直拖她後腿。
天旋地轉,挽月後腦勺著地,摔得是結結實實,還沒有等她把那股子暈眩勁壓下去,脖子就被人掐住,窒息感隨之襲來。
原來被人掐住脖子是這般難受,肺里的氣一點一點被擠壓出去,她想咳咳不出來,肺里著了火一樣的辣。
「看著不掐死你。」流氓還在罵罵咧咧:「讓你不知好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咣當一聲巨響,那流氓不可置信的睜著眼睛,就這麼直直的倒了下去。
挽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勉強爬了起來,透過淚眼,看到那鵝黃色衣裙的女子手裡還握著兇器,上面沾滿了血。
而那個流氓就倒在她身旁,腦袋後面被砸了一個血窟窿,剛才她沒有來得及避開,衣裙上沾滿了血。
那女子驚恐的丟到手中的東西。
挽月蹲下身子,探了一會他的鼻息,搖搖頭道:「只出不進,快要沒氣了,現在救也救不活。」
「啊。」那女子聽了后,有片刻失神,回過神來戰戰兢兢道:「你快走,人是我殺人的,不要連累了姑娘,姑娘真是個好人。」
挽月擺了擺手,眉眼間閃過一絲陰鷙:「這樣的人死不足惜,不要因為他浪費了自己,還沒問姑娘名姓?這是怎麼一回事?」
「宋明珠,我本不是京城人,來京城探親,詢問路的時候,被他騙來的。」
「聞挽月。」挽月簡要說:「一會萬一來人了,看到誰也解釋不清,我的衣裳染了許多血,暫時沒法出去,你先走吧,回親戚家不要出來,等風聲過了再說。」
宋明珠搖了搖頭:「不可,這不是陷姑娘不仁不義。」
「不是,我自有辦法的。」挽月推她出門:「別廢話了,快些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宋明珠欲言又止,想了一會,回身作揖:「姑娘今日之恩,來日必當湧泉相報。」
說罷,開了門走了。
挽月鬆了一口氣,此刻心裡也慌亂的很,她沒有應對這些的經驗,只是年少輕狂,一腔熱血,喜愛打抱不平罷了。
正想著,店小二過來敲門,大抵是被剛才的動靜吸引,現在得空了過來瞧一瞧。
挽月躲進了柜子里。
那小二見沒人應,自己推門進來,一看那到屋裡的場景,嚇得大驚失色,怪叫著跑了出去。
等他一走,挽月急忙推了門跑了出去。
只聽小二在樓下喊幾位衙門的官爺,說是上面死了人,一驚一乍的惹得包廂里的人紛紛探出頭來瞧,有看熱鬧的,有嫌棄吵的,也有覺得駭人的。
京城本就是是非之地,不外乎每天死一些人,所以也不足為奇。
讓挽月頭大的是,聽小二喊話的意思,今天衙門的官爺正好在醉仙樓吃酒,一聽出了人名,當即召集兩桌大概十五個弟兄,把醉仙樓圍了起來。
挽月悄悄蹲在屏風後面聽一位官爺說:「正是好巧不巧,今兒碰上爺幾個喝酒,那殺人兇手怕是別想逃了,放心掌柜的,醉仙樓已經讓我幾個手下包圍起來了,現在就命人去衙門叫人,肯定不會放過一個人。」
掌柜的笑著應下,讓小二給他上酒。
這衙門離醉仙樓很近,估計不一會人就來了,挽月思索了一番,決定去頂層。
醉仙樓的頂層全是是供客人喝醉酒住的房間,人多,物品也多,去那在想辦法好了。
為了躲避人眼,挽月捏著衣裙,光上去就花了好長時間,好不容易到頂樓了,迎面拐角處快速走出來幾人,一看行頭就知道是衙門的官爺。
這麼快。
挽月眼看就要和官爺迎面撞上,沒法子了,摸到旁邊一門,也不管裡面有沒有人,開了就進。
屋子裡沒有掌燈,唯有天窗的月光傾瀉而下,落在那一小塊木桌中間。
挽月以為沒人,脫了鞋襪和外衣,扔進床底下后,就跳上了床。
床足夠大,大到挽月不知床上有人,直到黑夜裡,一雙手忽然攔在了自己腰上。
挽月正要叫,門就忽然被人推了開來,那幾個官爺在門口喊道:「奉命查房,起來檢查。」
她嚇得頭一縮,鑽進被子里去了。
「誰呀,擾人好夢。」旁邊的人半起了身子,就著外面走廊的燈光仔細一瞧:「店小二啊?什麼事?」
挽月在被褥里狠狠地翻了個白眼,難怪這麼刺鼻的酒味,原來是個醉鬼。
那官爺也認出了是京城有名的公子哥,回答道:「劉少爺,是這樣的,醉仙樓出現了命案,我們正在奉命追查兇手,有目擊者說剛才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女子,衣裙帶血,往這層上來了。」
屋子裡暗暗沉沉,光線並不明朗。
挽月僵直了身子,不敢輕舉妄動。下一秒摟著她的人手越發用力,還往她懷裡拱了拱:「關本少爺何事,沒看到本少爺在幹嘛嗎?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要搜查還是做什麼趕緊的,不過動靜可別太大了。」
官爺聽了此話面面相覷,帶頭的忽然搖了搖頭:「算了,這公子哥鬧起來估計也沒完沒了,還是打草驚蛇,去下一件間吧。」
門,又被合上了。
挽月猛然鬆了口氣,幸虧這官爺是個明事理的人,大抵也不會想到她還真的躲在這裡,要不然自己跳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殺的?」
黑暗之中,一道清冷又乾淨的聲音傳來。
挽月倏地心一緊,剛要動卻發現自己身子被他壓得死死的,氣息交互,莫名有些說不清的曖昧。
「鬆開,是我殺的又怎樣?」
劉玄玉睜開眼睛看她,黑暗裡那一雙眼睛明亮如珠。
他閱人無數,一眼就識破:「撒謊。」
挽月有些惱,動了動身子:「放開你個臭流氓,男女授受不親。」
「授受不親?是姑娘你上了我的床榻,不要好像我對你做了什麼一樣。」
她自知理虧,紅著臉說:「那是迫不得已,你剛才也看到了。」
劉玄玉忍不住想笑:「你也知道迫不得已,那我算救了你一命,不是嗎?」
挽月向後揚了揚頭,覺得那酒味實在刺鼻,繼而又想到:「你沒醉?」
……
劉玄玉好像閉上了眼,不在說話。可手還是緊緊的摟住她的腰。
登徒浪子。
挽月氣剎,用力掙扎了幾下,沒料到劉玄玉會忽然睜開眼睛,而後,整個人的鋒芒剎那軟了下來,抱著她用頭蹭了兩下:「喜寶。」
這什什什麼鬼。
挽月頭皮一麻,想也沒想就用力一蹬,踹在他肚子上。
只聽見悶哼一聲,慢悠悠的睜開了眼睛。
她手上力道鬆了,趕緊連爬帶滾的下了床,用身上的火摺子把桌上的油燈點亮。
挽月望去,那男子眼生的很,只是看衣著舉止像大富大貴人家,五官俊俏,眉眼間盡顯富態,又不像那被嬌縱慣的孩子,反而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幹練勁。
還好,俊朗得很,自己也不算太吃虧。
「對不住。」劉玄玉說:「我喝多了。」
我信你個鬼。
挽月懶得糾纏,答謝道:「多謝公子出手相助,他日有機會會好好報答公子。」
腳沒踏出去,劉玄玉又開口:「人都還在外面,你確定要出去?」
挽月剎住腳,就算如此,她也不想跟這個耍流氓的人在同一個屋子裡。
大抵是她臉上的表情過於豐富,他看她小小一隻,有些可愛,不禁起了戲弄之心,好以整暇的靠在床頭,說道:「你擾了我的好夢,我不同你計較已經是我大度,不過呢我這人一向心腸好,乾脆送佛送到西好了。你親我一下,我就幫你離開這裡。」
挽月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要不兩下?」
「神經。」她忍不可忍,上前踹了他的小腿肚一腳,在他的哀叫聲中,開門走了出去。
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
挽月最不屑這種人,直接選了一間對面的空房間,在裡頭躲到了後半夜,才跑了出去。
穿著中衣,大半夜回到戲院子,可急壞了陸央央,還以為她遭遇了什麼不測。
她其實受驚不小,驚天動地的編了一個用外衣救跑到醉仙歌房頂貓的謊圓了過去后,就倒頭呼呼大睡。
這晚,挽月就夢到劉玄玉了,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夢見的意義是什麼。
後來,挽月以為再見不到那晚那個登徒浪子了。
再後來,挽月的夢裡落雨,她無比喜歡下雨天,雨滴落下猶如一個個水晶,打在屋檐上丁零噹啷,很是悅耳。
等到睜眼,她才發現不是夢,自己在宣昌後院的屋檐上睡著,雨將她的臉都打濕了。
完了,說好今天要去醉仙樓買幾壺酒回去的。
挽月一拍腦門,從高樹上爬了下去,上次惹班主生氣,保證今日給幾壺酒回去,才勉強哄好的,可不能落下了。
從醉仙樓里出來,挽月一手提著酒,一手撐著羅傘,加快腳步趕回宣昌戲院。
這天暗沉沉,悶雷滾滾,可別一會電閃交加,傾盆大雨,她可害怕雷電,遇到准寸步難行。
拐過老街,再走一條巷子就是宣昌戲班。
挽月正走著,眼見不遠處立了一男一女,那男子看身形極為眼熟,正面無表情在說些什麼,而那女子截然不同,情緒激烈,說話時那步搖隨之擺動,晃得搖搖欲墜。
她腳步停了一下,就見那女子瘋了似把步搖扔在地上,然後朝著自己跑了過來。
跑便跑,擦肩而過便擦肩而過吧。
那女子跑到她身邊,忽然停下。
挽月不解的側頭望女子,柳眉挑得老高。
下一刻,她手中的酒壺被打落在地,伴隨著劈里啪啦的響聲,同自己的心臟,碎成了七零八落。
什什什什麼鬼!
挽月極度艱難的扭過脖子,看鬼一樣看向那女子,聲音結結巴巴道:「你,你幹什麼?」
那女子趾高氣揚的抬起了下巴:「本公主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就是兩壺酒,你找那個人賠去。」說著,指了指劉玄玉。
劉玄玉撐傘而立,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到挽月的一剎那,微微詫異。
挽月忍啊忍,忍啊忍,忍到最後吐出一句話:「公主萬安,公主再見。」
這麼刁蠻仍性,想必就是永樂公主了。
永樂冷笑一聲,走了。
挽月低頭看著鞋尖,半天沒有說話。
直到視線里出現一雙金絲白邊鞋,她才抬起頭,紅著眼圈幽怨道:「你賠不起了。」
劉玄玉嚇了好一大跳,不明白不就是兩壺酒,怎麼惹得她還眼紅了。
他自然是不明白,她今兒買不回去酒,夜裡肯定又要去夜習了,她一個寫戲的,天天被班主逼著吊嗓子,想讓她也跟著師哥師姐學習學習。
真是苦了她。
「你可別哭,不就是兩壺酒,我現在去賠你。」
可劉玄玉剛說完,見雨勢較大起來。那些個雨兒,都快跑進傘里了。
挽月冷笑了一聲:「我應該多謝你,要不是因為你,我還從沒見過金枝玉葉,你個登徒浪子,桃花都開進宮裡去了,你看永樂公主都追這裡,你怎的還惹人家生氣了。」
劉玄玉聽她的冷嘲熱諷,起了無比想要戲弄她的心:「聽姑娘這語氣,像是吃醋了?」
挽月氣笑:「你怕不是瘋了。」
話音剛落,忽落一道雷,伴著電閃,炸開在挽月的頭頂。
她啊了一聲,丟掉傘跑進他的傘下。
劉玄玉沒有料到,她會一頭栽進來,撞進自己胸膛之中,他下意識抱住她,一股梔子花香縈繞在鼻間,淡淡的,像小時候飯桌上的廚娘新做好梔子花餅的味道。
他從前惦記,長大后吃的少了。
「你好香。」
挽月:「……」
剛要推開,又猛然一道驚雷落下,她嚇得再也不敢鬆手,也不顧面前是她討厭的登徒浪子,像抓住浮木一樣,死死的抱住他。
劉玄玉面上閃過一絲笑意:「雖說時候不好,卻有佳人主動投懷送抱,倒也秒哉。」
挽月咬著牙,她忍。
不一會,雷不響了,可雨還沒有停。
劉玄玉鬆開她。趁她還沒有發火之前說道:「傘給你,你別走,我腿腳快,再跑去給你買兩瓶酒來,站在原地等我。」
說著就冒雨跑走了。
挽月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看著他跑進雨中,也不知為何心中忽然不安起來,好像他一走,雷隨時就會下來。
好在,不過片刻,劉玄玉真的提了兩壺酒回來。
只是渾身泥濘,頭髮皆濕,一看就是跑得十分快,趕回來了。
劉玄玉站在傘外,伸手把酒瓶遞了過去。
「喏。賠你了。」
挽月抬眸,望進他深邃眼眸里,那一刻他眼裡彷彿含了萬般柔情,快要將她溺死在裡頭。
不自在的偏開臉咳嗽了下,挽月拿過酒:「謝了。」
這一路,劉玄玉送她回到宣昌門口,相對無言。
她進門時,被喚住。
「你叫什麼?」
挽月回眸,聳了聳肩:「下次再見再告訴你吧。」
便頭有不回的走進了門裡。
只是這個下次,挽月有兩月沒再碰到他。
直到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