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憶
閉眼再想起挽月,劉玄玉總能記起兩人初見的那一幕,隔著窗戶對望,彷彿一眼萬年。
他從小跟著父親在外闖蕩,見過的人數不勝數,也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
所以他做事有度,加上天資聰穎,打小就很受長輩喜歡,這也沒有讓他恃寵而驕,反而越來越謙遜,經常跟著父親虛心請教做生意。
等再大一點,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劉玄玉越來越吸引各家姑娘,就連嬌縱蠻橫的永樂公主也對他一見傾心,還揚言非劉玄玉不可。
幸虧劉玄玉能言善辯,花了許多時間推推掉了。
還把永樂公主忽悠成了自己知己好友。
他這一輩子,都想認認真真的活著,活成大家羨慕的模樣,並遊戲人間,做那個「取次花叢懶回顧」之人。
所以對待感情之事,他也沒有花很多時間。
直到,他遇見了聞挽月。
在那之前,父親喜歡聽戲,他跟著父親出入宣昌了幾次,便認識了陸央央。
陸央央那樣的魅貌,經常勾去男人心魄,所以戲迷也是一大把,偏偏劉玄玉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興許是女人見得多了,一般輕易入不了眼。
陸央央也因此說過:「哥哥你不會喜歡男人吧,我這樣你也能不心動,沒有天理啊。」
劉玄玉隨即有些氣笑了:「你才喜歡男人,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哪有這麼多理由。」
饒是這樣,陸央央也纏著他,甚至對外說兩個人在一起了。
劉玄玉懶得計較,反正對他毫無影響,直到那一天,他誤入了一個院子。
那院子不大,正中央有顆老楊樹,樹榦參天,枝繁葉茂。
劉玄月一抬首,是窗子里的聞挽月。
他從前不知道歲月如何靜好,那會看著她,卻突然想若是就這樣一直看著,一眼萬年。
如此,便好。
那晚是三月份,微風不燥,繁星璀璨。
劉玄玉後來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本以為會看到她詫異不已的神情,卻見她回過頭,挑眉無聲的問,怎麼了。
他的心莫名跳動了一下,慌成了一片。
那是在他兵荒馬亂的少年時,未有過的悸動。
這場悸動,是這樣開始的。
「我是劉家的少爺,劉玄玉。」
「聞挽月。」
他好奇的問了一句:「怎麼寫?」
挽月自然而然的拉過他的手心,低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劉玄玉心都落了一拍,目光落至月光投在她側脖的陰影處,險些連呼吸都要忘記了。
而後,劉玄玉在心底徹徹底底的記下了這個人。他甚至有了一時衝動,把挽月就捆在自己身邊,哪裡也不准她去。
只是沒有幾天,挽月開始躲著他。
陸央央在一旁說風涼話:「要我說,你惦記上誰不好,偏偏惦記我們戲班子的摺子先生,她心裡好像有人,哥哥你是沒有戲的。」
劉玄玉不信,甚至想就算有,自己也能把那個人的位置擠下去。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驕傲。
後來,兩人越走越近,劉玄玉才慢慢曉得,她的與眾不同,她的軟肋和盔甲。
不過總歸還是個小女孩,心性也同常人家姑娘一樣,見到好吃的會趴在攤子前不願走,眼裡的光彩簡直比見到他時,還要亮。
這時他會忍俊不禁,將好吃的都買來雙手奉上。
她會咬著酥油餅,含糊不清的說:「謝謝,好久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這算好嗎?」
「算啊,你會在我餓的時候給我買吃的,我難過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一次我生病,還堅持指導她們戲詞,是你突然衝上來強行把我抱去醫館的。」挽月笑得眯彎了眼:「這還不算好嗎?」
他看著她出了神,從小就備受寵愛的他,從來不知這些在有些人眼裡,居然是難得的溫柔。這讓他心生出了,一輩子要這麼待她好的想法。
所以他問:「那你願不願意,我一直這麼對你好?」
捅破了窗戶紙,他居然緊張得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就見挽月重重的點了點頭:「也好,勞你費心追著我那麼久,今天也該給你一個交代。劉玄玉你聽著,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可能是從昨天,或者從上月,總之不是今天。」
劉玄玉哭笑不得,他的小挽月,總是那麼特別呀。
挽月生得很好看,經常挽著高高的髮髻,臉頰旁會隨意散落下兩縷青絲,髮髻上也沒有多餘的點綴,只用一支瑪瑙綠色珠的釵子挽住,襯得她清秀的眉目更顯水色。
所以他總有患得患失之感。
說來也奇怪,就那麼一眼,從此心裡再也裝不下其他的,想來這就是命中注定,良緣所至。
不然怎麼會連她有時候難得的溫柔笑意,都會讓他的心猶如針扎一般,細細密密的疼。
可惜他遇過那麽多鶯鶯燕燕,從未正正經經的將那個人放到心裡過。
所以只要誤會挽月,他就會毫不留情的看著她,以一個高傲者的姿態看著她,冷漠又決絕。其實他心底慌亂不已,不會表達,他才只能用冷漠偽裝自己的慌亂。
在挽月看來,是他不相信她。
殊不知,他不知該如何去處理才如此。在生意方面得心應手的人,情愛之事,他反倒笨拙極了。
一直到尾夏,顧修然出現了。
他沒理由的就是討厭顧修然,覺得他表面一套實則背後又一套,所以在看到挽月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會小孩子一樣宣示主權。
挽月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時間越久,這個觀念在他腦海里的印象就越深。
故才有了沒完沒了的糾纏。
「挽月,你究竟愛不愛我?」
這時挽月大多數都不理他,被纏得煩了,就將筆一丟,插著腰說:「劉玄玉你有完沒完,我還要趕戲本,哪個姑娘家家會把愛啊愛的常掛在嘴邊,膩不膩呀?」
劉玄玉不高興,孤零零的坐在一旁自顧自的玩了起來。
挽月看不下去了,只好磨磨蹭蹭的說道:「愛,我最愛的就是我們家玄玉了。」
劉玄玉眼裡黯淡下去的光忽然又亮了起來。
能怎樣呢。
朋友們沒有一個人記得他的生辰,挽月確是記得一清二楚,還在那日給了他一個驚喜,載滿燭燈的紙船,一路向他而來。
她拉下他,踮起腳尖吻在他額頭上,然後自己耳朵紅得不成樣子。
他看著她,便想這輩子就是她了。
這才眼裡容不得沙子,容不得顧修然,容不得挽月不回答說愛他。
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
皮影戲的事,讓他心境來了場狂風暴雨,雨落不止。
他想不明白,挽月為什麼要和顧修然出去,又為什麼要騙自己。
當晚,他輾轉反側許久都不得入睡,想著以後再也不理她,可又忍不住去看她,鬧彆扭的不說話,就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陸央央說:「她本就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之人,早提醒你了,你偏不聽。」
劉玄玉冷下眸子:「不要再讓我聽到你說她的一點不是。」
誰都不能說。
陸央央不屑的嘁了一聲:「就算我不說,那些事就不存在了嗎,你隨便去找戲班子里的人打聽一下,顧修然是不是天天來找她。」
「那也不能證明什麼。」
確實不能證明,可後來兜兜轉轉,在劉玄玉看到那件衣服時,他難過得不能自已。
挽月也解釋不清,幾乎快要語無倫次。
他其實有些不太記得當時的場景,只記得秋日的風刺骨,連他的心都涼透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把挽月一個人留在那裡獨自面對風雨,自己則走到大運河最繁華的街區,沿著喧囂聲一直走。
一直走到後半夜。
回去時身體溫度驟然升高,大夫來說感染了風寒,需要靜卧休息。
這向來硬朗的身子,卻病倒了,也不知道真是因為風寒,還是那心結。
沒過兩日,傳來挽月被戲班子趕出去的消息。
劉玄玉從床上驚得坐起,引來好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勉強問道:「怎麼回事?」
那家丁邊給他撫氣邊道:「那邊傳來消息,說前兩天就被戲班子趕了出去,之後就不知所蹤了……誒,少爺你去哪兒?」
劉玄玉此刻也顧不得病了,他怎麼可能愚笨到相信挽月真的做了泄露戲本的事,後來置身事外的仔細一想,那事情針對性尤為明顯,像是提前設計,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挽月。
只是,他過不去的心結,是那件定製的衣服。
讓他吃醋的快要發瘋。
可是眼下也顧及不了這麼多,想到挽月孤苦伶仃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他就什麼也顧不了了。
於是拖著帶病的身體,在偌大的京城片刻不停歇的找。
茶館,客棧,戲園子,就連深處小巷子他也不放過,可是不是,都不是!
開始家丁覺得他瘋魔了,嚇得不輕:「少爺,您不能再這樣了,你的身子撐不住了呀。」
「她一定是生我氣了,所以才躲起來了,一定是這樣,我必須找到她!」
劉玄玉一意孤行,在京城漫無目的的搜尋著。
有一日,他尋了許久,身子不堪重負的發軟,便進了一旁的吃食店,打算隨意休息一下。
那掌柜認出是劉家公子,立馬笑吟吟道:「劉少爺已經許久沒有光顧小店了,怕是忙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吧。餓了還是渴了,要不先上座?」
劉玄玉心不在焉,倚在櫃旁道:「不用,我就是進來討一杯茶水喝,還有事情要忙。」
「好嘞少爺。」
休息片刻,劉玄玉鉚足了勁下樓往出走,正好進來了一個戴面紗的姑娘,低著頭同他擦肩而過。
一瞬間,怪異的感覺席捲而來。
再回頭,那姑娘已經上樓,他只看到她衣裙的一角。
殊不知,那戴面紗的姑娘走到掌柜面前,掀起面紗,俏皮一笑:「掌柜,我剛才來訂的吃食呢?」
「給姑娘你存著呢。」
「是最便宜的嗎?」
掌柜疑惑道:「是,不過姑娘打算正午就用這麼些嗎?也太少了。」
挽月嘆息一聲:「也沒辦法不是,最近時日不穩定,有上頓沒下頓的,湊合著得了。」
劉玄玉出了茶館,行了五十米后,越想越不對勁,還是返回了食館,開門見山問掌柜:「剛才那個是不是有個姑娘來,有沒有登記姓名。」
掌柜愣了一下:「沒有登記,不過我記得她的名字,挽月,好像是這個。」
剎那間,劉玄玉彷彿被雷擊中,面色慘白的後退了一小步,無論掌柜說什麼,他也聽不見。
而後,發了狂的往外跑,跑到樓下還跌了一跤,摔得鼻青臉腫也沒管沒顧,掙扎著爬起來又跑了出去。
可是,外面哪裡還有她的影子,早就融入茫茫人海中,消失不見。
「挽月,挽月!」
劉玄玉大喊一聲,那被他消耗已久的身子終是撐不住,膝蓋軟了下,就跪在了地上。
狼狽,何時如此狼狽,就連路人看他的目光都不自覺帶上了一絲憐憫。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在意,只要能夠找到她,苦一些又有何妨呢。
「劉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耳旁忽然傳來熟悉又無比討厭的聲音,劉玄玉睜開眼,慢慢的站了起來,面對顧修然,他恢復成之前的倨傲,面無表情的看著對方,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思。
「顧修然,你老實告訴我,那衣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顧修然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到底存了私心,笑了笑:「劉少爺,木已成舟,是我和挽月對不起你,她寫了一封信給你,說是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便也從此不願意再見到你,希望你快意餘生,從此前路萬安。」
劉玄玉木然的接過信,半天沒有動。
那信上的字跡,他是認得的。
顧修然看他臉上的血色退的一乾二淨,臉上還有淤青,猶豫著將那封偽造的信,遞到了他手裡。
這件事,不是陸央央叫做的,是他自己做的。
劉玄玉拿了信,目光落至前路未央四字上時,竟是緩緩的,緩緩的笑了一下。
生之時,可不得人生得意須盡歡。
劉家少爺在京城的望月台大擺酒宴,紅毯鋪了十里的階梯,美酒佳肴,友人知己,就連酒家女,舞女,都應邀而來助興。那觥籌交錯的幻影,浩然盛大,奢靡無比。
熟悉他的人,都道那個痴情種去了,風流倜儻多情郎又回來了。
但知他內心的摯友,在私下小心翼翼說:「何苦,為了一個女子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樣子,劉父知道了,該心疼你了。」
「我願意。」劉玄玉仰頭一飲而盡,聲音透著苦澀:「我真愛她,她與別的女子都不同。可是為什麼?我待她那樣好,都恨不得將心刨出來,獻上去,她還要愛上別的人。」
說著,劉玄玉回身去接待別人,因為醉得有些厲害,故而眼中透出異常的興奮。把酒言歡至卯時,天已微亮,眾人有些大醉的躺在地上歪睡,有些酒量好的則千杯不倒,一些歌女被富人攬在懷裡,暗生情愫,就只有劉玄玉,身邊多得是小嬌娘,卻對摯友悄聲道。
「我們一醉方休,明天之後我劉玄玉心裡,便再也沒有內個人了。」說著,劉玄玉頭一歪,倒在友人肩頭。
友人倏地愣住了。
他竟覺得脖子間似乎有冰涼的東西滑過去,會是向來沒心沒肺劉玄玉的眼淚嗎?
誰也不知道。
喝了一宿,天亮以後友人醒來,望月台的風燈已經熄滅許久了。
「好睏,回家繼續睡吧。」劉玄玉說。
友人躊躇了下,還是開口:「玄玉,聞挽月的事……」
他本想開口再勸慰兩句,卻聽到劉玄玉投來疑惑的目光:「聞挽月是誰?」繼而笑了笑:「我不認識呀。」
友人被劉玄玉那風輕雲淡的笑意弄的有些不自在,卻發現他的笑里,竟帶了那麼一絲絲的苦澀。
很快,就隨著風消散不見了。
其實,有件事劉玄玉深深埋在了心底,沒有來得及告訴她。
挽月,喜歡你的那些日子,我歡喜無比。
只是那歡喜,往後此間再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