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誠布公
宋清時醒來的時候,發現夜已深,他看著周圍天武門客房的擺設,迷糊了一會,思考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看到桌上的燈是用天工坊出品的夜明珠做的,不是油燈或蠟燭,才徹底醒了過來。
他焦急地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著足,四處尋找,卻見那人披著件紅色的錦袍,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斜斜地坐著,偽裝早已褪下,月光灑落在極盡艷麗的容貌上,暗金色的鳳眸里是沉沉的黑,微微捲曲的長發隨意束在耳邊,少年的氣息早已褪去,身量也變得高大許多……
這是鳳君,是墨淵,還是無歡……
宋清時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指沾了靈茶,想在桌上寫字詢問。
「你已經能說話了。」那人從思緒中醒了過來,看見他努力寫字的模樣,忍不住道。
宋清時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啞巴了,他趕緊「啊啊啊」地叫了幾聲,練習發音,花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回說話的能力,想了很久,悄悄地叫了聲:「無,無歡……」
唯有這個,才是他希望呼喚的名字。
神君沒有再否認,只是輕輕地牽過了他的手,放在掌心,攥緊。
「對不起,」宋清時看見這熟悉的動作,明白對方已經知道自己在墨淵法陣里做的事情。他在法陣里,靠著遲鈍的心堅持著做了上百次任務,如今塵埃落定,他終於感受到上百次失敗帶來的痛苦,先是鈍鈍的抽痛,然後痛得越來越深,直到心底。他嗚咽了幾聲,想按捺亂涌的眼淚,可怎麼忍也忍不住,最終嚎啕大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了,我努力了,可是怎麼也做不出那道題,對不起,我讓你受了好多苦……」
他哭得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別難過,我回來了。」神君知道他積攢了太多的情緒需要發泄,沒有勸止,只是把他抱進懷裡,輕輕地撫摸著背部,耐心地等待他把記憶里所有的痛苦都哭出來,徹底回歸現實。
宋清時哭了很久,漸漸地停了……
他死死地抓住溫熱的手,確認這個人還在身邊,沒有失去,眼裡滿滿都是疑問。
「我進入法陣后,沒有接到亂七八糟的任務,直接附在了無歡身上,我知道這是前世的自己,很厭惡那樣的身份和處境,本想直接退出,可是發現你來了,便沒有走。後面的事,我就像親身體驗一幕幕戲劇般,觀看著,感受著,卻無法控制故事的發展和行動。」神君見他終於冷靜下來,緩緩地說起自己在法陣中的經歷,「我看著你……很努力地救我,牽著我,心中歡喜,你答應求婚,結為道侶,更是快樂至極。我覺得有過這樣的幸福,就算墨淵的未來遇到不幸,瘋狂而死也沒有關係。可是,我沒有想到故事的結局會是這樣,痛苦得讓我無法接受……」
宋清時再次道歉:「對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錯的人不是你,」神君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在宋清時沉睡的時間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第一次失敗的時候,我憤怒得不能自已,痛恨命運,痛恨任務,甚至痛恨前世的自己,想把虎撐給撕了,可是我看到你再次選擇了重新開始,有些驚訝,鬼使神差地……想知道你要做什麼,便停止了行動……」
於是,他看著宋清時一次又一次地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同樣的開局,不一樣的失敗,宋清時兜兜轉轉了無數次,沒有放棄救他的努力。
失敗的原因是什麼?
最初的憤怒漸漸平靜了下來,他終於明白了墨淵法陣的真正用意。
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墨淵法陣不是給宋清時的考題,而是他留給自己的答案。
「被所謂的任務和命運擺布,是上天的不公,但無可解的失敗在於我……」他知道宋清時在無數次重複失敗里,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卻沒有解決的辦法,「我很喜歡你,什麼都願意給你,感情、生命、靈魂……可是我唯一沒有給你的是信任。」
他太聰明,太驕傲,太自信,太追求完美,所以無法面對錯誤和失敗。
他不相信宋清時的任務,也不夠相信宋清時對自己的感情,造成了無解的結局。
幕後操控命運的東西,利用了他性格上的完美主義和潔癖這兩個小漏洞,只要把他丟進污穢骯髒的黑暗中,便可以輕輕鬆鬆地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作繭自縛,自我厭惡,哪怕是遇到救贖的浮木,也會把浮木拖進水裡,一起痛苦地沉入深淵。
真是愚蠢至極……
「偏執來源於恐懼,逃避來源於自卑,」神君終於剖開了自己的心,面對裡面的濃郁的黑暗,「我在害怕,害怕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個美麗的錯誤,害怕你找到正確答案后便忘記我,害怕你去喜歡別人,也害怕別人喜歡你,更害怕你有天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完美,便會意識到我的不完美,然後失望離開……」
宋清時拚命地搖頭,表示他不會。
墨淵在瘋狂的殺戮中隕落,臨死前終於窺到了天機,他明白了宋清時曾經說過的任務是真實存在的,可是已無力挽回,便做了這個虎撐,將記憶封了進去,並設置出這個無可解的任務。
任務開啟的方式是宋清時的兩種異火,目標卻是未來的自己。
墨淵要讓自己看的,是宋清時永不放棄的救贖,然後打開這顆偏執和頑固的心。
一百二十七次任務輪迴。
不管任務有多難,多痛苦,不管他是瞎子還是骯髒的無歡,不管他落到多差的境地,不管美貌還是醜陋,不管他的內心有多陰暗,不管他做了多少次錯事,他都是被選擇,全心對待的那個……
宋清時一直在努力,想把他拖出深淵。
所以,不要害怕,他永遠不會放棄你……
神君將宋清時的手心翻了過來,輕輕地撫著手背,看了他一眼,得允許后,重新烙下了神魂之印。
兩朵桃花印記早已在生生世世的羈絆中,紅得幾乎滴血。
他笑得比哭還難過:「我們是結了多少世的道侶,才弄出了這樣的印記?」
「我,我說過的,」宋清時還沒完全適應語言功能,說話有些不太流利,他努力道,「無歡,我喜歡你。」
他是世上最死心眼的人,喜歡上的東西絕不會更改。
宋清時有點委屈:「我說了,很多很多次喜歡。」
任何事情說三次以上都代表很重要,他以為自己說得夠明白了,結果對方還是有些不明白……
神君算了算:「這個世界里,你說了一百八十四次。」
他把每次都記住了。
宋清時愣了愣,他失去了部分記憶,很多東西記不太清楚,但感覺自己也不會說得那麼頻繁吧?
神君想起那些愉快的回憶,解釋:「你喜歡在床上說。」
宋清時懂了,老實招認:「我應該是在求饒……」
神君愣住了。
宋清時尷尬得想撓地,但話已經說出來了,只能解釋:「人家都說,男人床上不能說不行,所,所以我不好意思直接……」
他在墨淵的記憶里有慘痛的教訓,劍修做什麼事都是不要命的狠角色,他最初修為不太高,也沒修鍊身體,被弄得不行,還說不出話,好幾次結束時都快暈過去了,他當時也想弄塊木牌試試寫這句話,用婉轉的方式,盼他看在自己那麼喜歡他的份上……饒過一二,但感覺略奇怪,就沒做這蠢事。後來把修為提上去,用藥物錘鍊了身體才適應的。
宋清時招供出真相,感覺雄風掃地,低著頭,臉都紅了。
神君被他逗樂了,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
宋清時看見對方忍笑,臉更紅了,努力承諾:「我會好好煉體的。」
「嗯,我不害怕了,不管多少次任務,多少次輪迴,我都相信你會來找我,救我,」神君止了笑聲,認真道,「清時,我以後會相信你的感情,相信你說的每句話,不會再破壞你的任務……所以,讓我們試試開誠布公,說出所有事情,然後聯起手來,試試打破這噁心的命運禁錮。」
宋清時認真承諾:「如果任務失敗了,我就陪你灰飛煙滅。」
神君想了很久:「好。」
「開誠布公的第一步,」宋清時提出了最重要的問題,「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墨淵也好,鳳君也好,通通都是無法面對過去的懦弱產物。
如果無法面對黑暗,面對真正的自己,就永遠無法衝破黑暗的禁錮,被噁心的命運戲弄於股掌之間。
神君遲疑片刻,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的名字是越無歡。」
話音剛落,少年柔軟的唇便烙在了他的唇上,然後快樂地大聲告訴他:
「無歡,我喜歡你。」
「無歡,我喜歡你。」
「無歡,我喜歡你。」
最重要的事情必須說三次。
這次,你千萬不要再誤會了。
我們一起努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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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淵法陣里,宋學霸有次做好了求饒的牌子,藏在枕頭下面。
最後,他還是為了男人的尊嚴,忍住了沒舉,否則無歡的車可能會開向歡樂喜劇人的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