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共赴永殤之河

第27章 共赴永殤之河

終於看到某處山石向外延伸,底下空地被遮擋,形成一個天然屏障。我馱著陸向左躲進裡面,長舒了口氣,此處北風雖然凌厲,但至少大雪飄不進來。

把人一卸放在地下,頓覺身上一輕,但想要直起腰卻異常艱難。猛地想起剛才陸向左一直沒說話,急急回頭去看,卻見他仰靠在山壁上,眼睛半合半睜著,雖然人沒昏迷,卻是極不對勁。

俯身探手一摸,發覺他的手是冰的,額頭卻滾燙。我立即撕開了一片衣料,沾一些冰水,貼敷在他額上。但他最需要的其實是立即送醫,背後那顆子彈留得越久,危險就越大。

可蒼茫一片,在這深山凹地里,我要如何向外界求救?口袋裡的手機早就不知遺落在了何處,可能滾下山時就掉了,摸他袋裡,也遍尋不到任何通信工具。發覺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沒有猶豫抱他在懷中,並且解開了羽絨服外套的拉鏈,將他包在身前,希望我的暖熱能夠傳遞給他。想了想,又湊到他耳邊說:「陸向左,你醒醒,不要睡,我們說說話。」

我的聲音似對他很有效,本是無力的眼又睜大了些,目光定在我臉上,隔得如此近,那雙漆黑的眼眸尤為清晰,連我的倒影都能看到。

「敏子,你是不是想起我們以前的事了?」他突然極緩慢地問,一下就把我給問蒙了,想要否認,可對著那雙迷離悠遠的眼,訥訥不能成言。腦中無數翻轉的念頭,最終變成了疑問:「你怎麼知道?」

他吃力地抬起手撫過我的發,然後道:「你的眼睛告訴了我。長久以來,你看我的眼神都是不喜的、煩躁的,甚至是厭惡的,可現在你的眼裡藏著眷濃的疼痛。」

從小叔叔口中得知我的身體狀況后,向他做了個請求,讓他把那個塵封我記憶的催眠師找來,解開那道封存的指令。既然人生可能會很短暫,那麼我希望能夠清楚知道自己的過去,這樣才是完整的蘇敏。

當答案真正打開后,我沉默了。只能說,沒有想象中糟,媽媽臨走前,確實起了念頭要帶我一起走,她把我用繩子綁在她身上,一圈一圈地繞,嘴裡說著:你不該存在的,你是背叛的證據,我要帶你走。我當時嚇哭了,一遍遍喊著媽媽,可是她都充耳不聞,甚至拿安眠藥想要來灌我。

可臨到跟前時,她握藥瓶的手頓住了,痴痴地盯著我看,最後又是哭又是笑,吞服下了整瓶藥丸。我就那麼看著她慢慢閉眼,不再動,那時候太小,不明白她是怎麼了,就是一直喊她,她也不再睜眼,漸漸我不哭了,雙眼睜得極大。後來,老爹就沖了進來……

之後,我看到了一個不會說話的自己,整日就坐在椅子里傻傻地發獃。然後記憶是模糊的,人在五歲時其實記不得太多事,是媽媽的事件太過深刻才會記住。然後從兒時到少年的這段過程,我無憂無慮像天空不知疲倦的鳥兒,總有無限的活力。在八歲那年,跟陸向左一次對打里,拿板磚砸破了他的頭,他報復地咬了我一口。

咬得其實不重,至少是沒我那一板磚砸得狠,據說他後來被縫了幾針,老爹差點就拿皮帶抽我。這事深深印在腦海里,是見證陸向左從小到大一路欺負壓榨我的最強有力的證據,每次埋汰他時,都會把這往事揪出來,覺得那牙印深入了骨,埋進了心裡。

卻沒想到,是真的埋進去了……

當寧一第一次跟我說陸向左喜歡我時,我不信,笑得前俯後仰,說那壞胚子怎麼可能。

當第二次從同學口中聽到這句斷言時,我依舊嗤之以鼻。可當身邊每個人都說陸向左那個啥,對你有意思,一次兩次會不信,三次四次會懷疑,五次六次就信了。十四五歲,別看我像個男孩子,但還是有少女心,也會萌動。於是在某年某月某日,開始覺得這陸向左其實也不是那麼討人厭,他的眉眼其實很帥氣。

陸向左雖然嘴巴毒一點,常常不定時還會給我一頓排頭吃,可但凡有別人欺負我時,他都是沖在第一個的。寧一說,這就是陸向左對我愛的表達,我似懂非懂,再看他時,覺得人更加英挺了,然後稱呼從陸向左慢慢變成了阿左。

就這麼磕磕絆絆、打打鬧鬧又無限歡樂地一路伴隨成長,直到那年江邊出事。半夜三更,被陸向左騎著機車載到江邊,江風陣陣,吹得人跟冰柱子似的。

他卻渾然沒察,還神經兮兮地拽著我的手說,有句話一定要在這種浪漫的地方講才有效果,我的回應是一個大噴嚏打在他臉上。

黑漆漆、冷颼颼,寒風撲面,浪潮滾滾,哪門子的浪漫啊。我也懶得吐槽他了,且聽他下文是什麼,打算要是不中聽的話,直接把他推江里得了。

於是,他的那句「我喜歡你」的告白,飄散在空中,但也飄進了我的耳內。

當時的我因為羞澀與環境惡劣的因素,還學不會回應,到底還是喜悅的。但喜悅還沒來得及躥升,一聲幽怨的呼喚來自我們身後:「阿左!」轉頭去看,蕭雨從黑暗中走出來。

陸向左看到她神色變了變,不耐煩地問:「你怎麼在這兒?」蕭雨忽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年輕的臉上有著不屬於她這年紀的凄然:「阿左,你忘了那天我們……」

「蕭雨!你閉嘴!」陸向左的一聲暴喝把我嚇了一大跳,本還削尖了耳朵想聽聽這半夜三更是糾結啥事呢。蕭雨突然將矛頭指向了我:「蘇敏,你為了幫簡寧一,故意來搶我的阿左,是不是?」

沒等我辯駁,她重新拽住陸向左的胳膊,語氣轉了個調,不再像剛才那般咄咄逼人,變成哀求狀:「阿左,我們回去,好不好?我懷孕了。」

陸向左什麼表情我是看不清,我的表情是瞠目結舌,張大了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懷孕!這名詞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想都沒想過的事。可沒想過不代表無知,知道懷孕必須是男女雙方那個啥之後才可能有的結果。這蕭雨與我一般大,她可當真是大膽!

只聽陸向左似不相信地低吼:「你胡說,不可能!」

「白天我剛偷偷去查的,醫生確診過了,才一個月。」

我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打斷他們:「等等,我不太明白,蕭雨懷孕是怎麼回事?阿左你激動個什麼呢?」雖然我也挺震驚的,可也不至於像他激動成那樣。

陸向左沒答,蕭雨卻開了口:「我懷的是阿左的孩子。」

「……」

陸向左聞言急了,一把拉住我的手解釋:「小敏子,你聽我說,是她乘我喝醉酒了犯的錯,原本我還不知道,前幾天她給我看手機里的照片,她竟把我和她躺在一起的畫面拍了下來,現在她又說懷孕了,這根本就是預謀好的。小敏子,你要相信我!」

我點點頭,甚是焦躁:「嗯,我相信你。可是蕭雨真的懷了你的孩子啊,這要怎麼辦?」

當時的我因為年齡關係,沒法成熟到正確判斷這件事,手足無措得反倒像我出事一般,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陸向左背叛了我。而我的問題提出來,他也蒙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能說,那時的我們都還年少,不管是我還是陸向左,都不懂得如何去處理。而就在此時,蕭雨忽然尖銳地笑出聲來:「哈!阿左,你是不是想要打掉我這孩子,然後與她在一起?你休想!我真是恨,恨小時候就不該跟家裡說在月華寺看到你,那樣你就可能被遺棄在那無人知曉,或者被人販子給帶走了,也不會來搶我的阿左了。」

「什麼月華寺?你在說什麼?」

「蘇敏,你還要裝嗎?你五歲那年,我親眼看到你媽媽將你遺棄在月華寺里,若不是我,你現在根本就不可能站在這裡!你以為表面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就能掩蓋你被你媽媽遺棄過的事實嗎?」

「你胡說!我媽媽沒有遺棄我!」憤怒充斥我心頭,她可以說我別的,但不能胡編亂造這種謊話。陸向左也在旁怒斥:「蕭雨,你不要亂說話。」

蕭雨一下就跳了起來:「我亂說?全大院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不信你回去問問陸伯伯。雖然蘇家極力隱瞞,可事實俱在,糊不了眾人悠悠之口的。她媽媽指稱她不是蘇家的孩子,曾多次試圖遺棄她,就是後來他媽媽突然病故,據說都有內幕,很可能是自殺身亡的。」

腦子「轟」的一下,思緒被炸飛。在我能做出思考前,拳頭已經出去了,一拳就砸在了蕭雨臉上,怒吼:「讓你胡說!信不信我打到你滿地找牙?」

蕭雨被我一拳打得後退了兩步,卻捂著痛處對我繼續喊:「我沒胡說!蘇敏你少在那裝,這些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故意裝了一副天真爛漫樣來迷惑阿左,你其實是個爛貨!你根本就不是蘇家人!」

砰!又是一拳,這回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收回你那句話!我姓蘇,我叫蘇敏,我是蘇家人!」如果她敢再說一個侮辱的字,那麼我絕不會手軟,管她是不是女人。

陸向左見情形不對,上來扯住我胳膊,急道:「小敏子,你別衝動!」

「滾你犢子去!」這時的我不是衝動,而是吃了炮仗,誰來就炸誰,「陸向左,你給我閃一邊,今天我不把這丫的嘴巴治一治,還不姓蘇了。」

蕭雨也來得硬氣,她立即沖我一句:「你本來就不姓蘇,你是你媽在外面偷漢子生的!你老爹戴了頂大大的綠帽子!」

得,拳頭下見,我還不信打不服她了。又是一記重拳砸過去,可這次卻被陸向左給攔住了:「小敏子,別再打了,再打會出事的。」

出事?出什麼事?恍然想起前面那事,頓時火冒三丈,口不擇言就開罵了:「好哇陸向左,你因為她肚子里有你的種就幫著她是吧,今天我還打她打定了,你敢攔試試,我連你一起打!」鬆開對蕭雨的桎梏,轉而對陸向左開揍,他因為理虧不敢還手,連連往後躲避。

蕭雨在身後尖叫著喊「不要打阿左」,我充耳不聞。

「啊——」一聲尖吼突從背後而來,稍一回眸,就見蕭雨跟蠻牛一樣鉚足了力沖向我,條件反射往旁邊避讓開,卻沒想到剛跟陸向左打架已經退到了江邊岸堤上,這一避腳下一空,身體不受控制往後傾倒。

陸向左凄厲的呼喊聲在耳邊,而我已經重重砸進了江中,龐然巨響之後,就是人往下沉。江水沒過我的身體、頭部,口鼻間被水灌入,冰寒侵入我四肢百骸,手腳完全無法動。即便我會游泳,即便我尚存意識,也在片刻之後,意識逐漸抽離,只感覺身體一路往下沉,然後沉到底時,覺得像躺在了軟榻上。

之後是漫長的黑暗,我如跌進了一個蠻荒地帶,每日都在那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沉浮。可腦中卻會慢慢有影像,一個小女孩在月華寺里反反覆復爬著門檻,一次次跌倒在那,眼淚鼻涕縱橫,丑得不像話,嘴裡不知道在喊著什麼,最後躲在了神台下面。

又見小女孩與一個女人共躺在一張床上,女人閉著眼,小女孩哭著喊著她就是不睜開眼看一看。我仔細辨認,終於看出了那口型,女孩在喊:媽媽。

媽媽?!那個女孩是我,那個閉著眼的女人是媽媽!我從昏睡中驚醒過來,瞪大了雙眼也不敢相信,這些影像從何而來?為什麼我不知道有那些事發生?是過去太久了沒印象,還是受了蕭雨的影響而形成了幻覺?

我仰望著神色焦急萬分的老爹,喃喃而問:「媽媽是否遺棄過我?」

其實我不信蕭雨的話,就是在那無邊黑暗裡看到了許多影像,我還是不信,可是老爹的神色,卻讓我信了。我的話問出來,他猶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般,震驚之後是痛。

這一刻,我終於知道,蕭雨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我是被遺棄的孩子,我不是蘇家人!光這兩個事實,就讓還年少的我,根本無法承受。之後就又開始昏昏沉沉了,甚至變得不敢面對老爹,也不敢將那些疑問問出來,怕問了得到肯定,然後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

又一次被催眠,抹去不敢面對的事,也抹去了與陸向左相關的一部分記憶。這個曾經讓我擁有羞澀、憤怒、喜悅等情緒的人,留存在腦中的印象只剩下厭惡、不喜。

回到當下,陸向左喘息著說:「敏子,其實當年我並沒有碰過蕭雨,那都是她有意設的局。她跑來找我,見我跟朋友一起喝醉了酒,就拍下那些照片,後來她說懷孕也是假的。這些事是出了國,她追過來,我才得知的。」

我沉默著,垂著眸不去看他,良久才輕聲道:「其實,阿左,不管這件事是真還是假,你至少給了她機會,而你自己事後也不敢肯定,你敢說那年的你,完全問心無愧嗎?」

「不,不是的,敏子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境。我沒把你掉落江中這事推到蕭雨頭上去,是真的認為錯在我。如果不是我聽阿昊說什麼江邊表白浪漫,就不會把你帶到那裡去;如果我把蕭雨的事處理好,也不可能會出事。你不知道你掉入江中的一剎那,我渾身血液都凝固了,想都沒想也要跟著跳下去,可被蕭雨死死拽住,就是耽擱了那幾秒的工夫,差一點害得你……」

他說不下去了,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當年的事在情景重現,然後深刻的、雋永的痛意慢慢爬進他眼底,布滿他臉。我能明白他的那種懊悔,真的能明白,因為那滋味就跟我懊悔老爹逝去一樣難受。但他其實是幸運的,那場浩劫里,我至少活了下來。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我從愣神中迴轉,低頭一看,發覺陸向左眼睛都閉上了,連忙急喊:「阿左,你怎麼樣?阿左?」連喚兩聲后,那被長睫毛覆蓋了的眼又睜開了,他定定看我,輕聲說:「敏子,你終於又肯喊我阿左了。那些記憶都回來了,是不是你對我……」

「不,阿左!」我打斷他,「那些都過去了,你明白嗎?」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那年我們處於櫻花爛漫的年紀,喜歡一個人很單純,如果後來的事情沒有發生,我沒有忘記對他的感情,那麼可能會一路陪伴,青梅竹馬到開花結果。

可是發生了太多不可預料的事,尤其是在我成年後,認識了子傑。兩種感情拿來比較,孰輕孰重立刻就分得清,一種是初戀的美好情懷,一種是眷戀的愛意纏綿。我沒有辦法違心地說,恢復記憶了,就找回了對他的感覺,在這之前,我早已將所有情感、所有愛戀統統給了子傑,收不回來。

在我態度表明后,原本含著希冀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我艱難地扭開頭,想到一事:「阿左,你背過來,讓我看看那槍射在你身後的傷。」

但,一切快得讓人來不及。

在我準備將他翻身時,忽然滾燙的液體,從他嘴裡噴出來了,有些濺到了我的臉上。我的眼睛里,有那麼一個片刻,視角里變成了紅色。我蒙住了,摸摸自己的臉,又去摸他嘴角不斷溢出的液體,是紅色的,黏稠滑膩,是血!

腦中所有的神經都塞住了,鈍鈍地疼。我小聲問:「阿左,你怎麼了?」

顫抖著手去抹他的血,可是越抹越多,因為那血一股一股在向外冒。巨大的恐懼佔據我心,比之剛才任何時刻都要強烈,似乎這許多的鮮紅都在指明一件事,可是我不願承認。

「敏子,你是在為我流淚嗎?」蒼白的雪地里,他蒼白地笑著問,短短一句話,血又大量湧出來。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睜大眼,我哭了嗎?「阿左,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血?」

他輕聲嘆息:「敏子,我想我的肋骨至少斷了兩根。從那麼高的崖頂摔下來,著地時應是受了重挫,剛才其實就很疼了,我一直強忍著,怕嚇到你,但到底是沒忍住。」

斷了兩根肋骨!天哪,那我這一路把他馱在身上,豈不是一直將他斷裂肋骨的地方擠壓。難怪他那時堅持要自己走,可我偏偏不聽,以為他是在逞強,殊不知我這是在害他!

「阿……阿……左,」再出聲時,我語音都開始顫抖了,「我帶你走,我立刻帶你走出去,你不會有事的。」再不能等救援隊趕來了,再等下去,他會死,他真的會死!

說完就俯身去抱他,不敢再用原來方式背人,可是他太高大,也太沉,我根本抱不起來。尤其是他又一口血嘔出來,直接就吐在了我身前衣襟上,染紅了一大片。五內俱焚,我的眼圈紅了,卻不敢再妄動他,怕每動一分,都會牽連到他那斷裂的肋骨,吐這麼多血,極有可能是肋骨斷裂后刺穿了肺葉。

再也忍不住,絕望滾燙的淚滑落,落在他慘白的臉上,血和淚交融在一起。要怎麼辦才能救他?他不能死,哪怕我現在不再愛他,可他也是我曾經的阿左啊。

冰涼觸碰我臉頰,是他吃力抬起的手,指尖的溫度就如這地上的冰雪一般,他虛弱地說:「敏子,你別怕,我沒事。我很高興終於等到這天,你願意為我流淚了。這眼淚好珍貴,如果可以,真想用什麼裝起來,永久珍藏。」

他的樣子哪裡像是沒事,強撐著睜開的眼,虛弱到快無聲了,卻還在說:「你做得很好,這裡視野極佳,又有天然屏障可遮風擋雪,就待在這裡等待救援,很快會有人找來的。我的小敏子長大了,學會思考,成熟處理各種緊急狀況,你在與歹徒搏鬥的過程中表現得非常睿智而勇敢;你對我傷勢的處理也沉著而冷靜;只是你沒想到我除去后心中槍外,那麼高摔下來還摔斷了肋骨。」

「我知道你很內疚,認為當時如果不對我使眼色求助,就不會害我這樣。呵,你個傻瓜,你是我心愛的姑娘啊,在那種情況下,就是你不暗示,我又豈會坐視你陷入危境?你能向我求助,當時別提有多高興呢。所以,你不要自責,這是……天意。」

在陸向左慘淡地笑著說這是天意的時候,我知道他是抱了必死的心了,之前他說沒事的話,根本就是在騙我,或者他身上可能還有別處的傷!

用力將他摟在懷中,俯身貼在他耳邊,夾著淚水堅決而肯定地說:「阿左,我一定帶你出去。」

二月的天,很冷,下著鵝毛大雪的天,更冷。但我脫下了羽絨服,將它緊緊裹在了陸向左身上,用帽子遮住他的頭。如此隔著兩件厚外套,應該背動時,能避開點他受傷的肋骨。

再一次,將人背在了身上,深吸一口氣邁入大雪紛飛中。只穿一件羊毛衫的我,冷得牙齒都在打架。怕身上的人昏過去,我一邊走一邊與他說話:「阿左,還記得我八歲、你十歲那年,咱們是為了什麼打架的嗎?怎麼會狠到我敲你一板磚,你咬我一口呢?」

「呵,還不是你為了幫寧一出頭。那條疤還在我頭上留著呢。」

我咧了咧嘴,反駁道:「是這樣嗎?我怎麼記得是你牽著阿土去遛彎,結果回來時你一個人,說把阿土賣掉了,是那樣我才跟你打起來的。」

「不是的,你記錯了,那次沒砸我板磚,那次我們就是扭打在泥地里,滾了一身泥。後來阿土自個兒跑回來了,你就放開我投奔阿土去了。」

「不是,不是,是你記錯了,阿土那次……」

細數年少往事,每一樁都遙遠而熟悉,不是我不記得,而是有意以此來引他說話。從他聲音的笑意里,可聽出回憶那些過往,他很開心。可是他的氣息依然在以緩慢的速度逐漸變弱,我背著他在茫茫大雪裡艱難行走,心中越來越絕望。

他的唇湊在我耳旁,小聲說:「小敏子,我給你講個故事。有一個年輕小夥子,上了一艘遊船,他在船上遇見了個姑娘,兩人一見鍾情私下裡相會。沒想到那船在夜間行走時,突然撞上了一塊巨型礁石……」

我忍不住笑著打斷:「你這是講的《泰坦尼克號》吧?」

「你看過?」

「這麼經典的電影,誰沒看過呢?」

「那你記得結局是什麼嗎?」

我不說話了,明白了他講這故事的含義。但他見我不語,輕聲而又緩慢地繼續講:「故事的結局,你一定知道,Jack把浮在海面上的木板給了Rose,最後自己沉了下去。後來Rose活著回去了,然後嫁人、生子,活得很長很長,到了滿臉皺紋的時候,她去回憶這個故事。敏子,其實這不是一個愛和奉獻的故事,而是懂得取捨的故事,因為在當下,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同歸於盡並不代表情深意重,只有代替另一個人活著,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不要說了!」我粗聲打斷他,「那是電影,是虛構的,我不會放下你。今天哪怕是走斷了腿,我也要帶著你走出去,再往前走一段看看,如果還沒出路,我想辦法帶你爬上去。我做過特殊的極地生存訓練,如何攀越高山,我有經驗。」

「敏子,為什麼你要這麼固執呢?」

這不是固執!我在心中吶喊,人在末路時,不是留守原地安享太平,而是命懸生死之間的一線生機,不放棄追逐求生。

當我身體因為極寒凍到全身僵硬,腳也變得麻木時,一個趔趄,猛地往前扎去,重重栽進了雪地里。想要起身,可是身上因為壓著一個人,竟再也起不來了。試了多次,都沒有辦法,絕望重重而來。陸向左已經有一會兒沒說話了,即使我一直在喚著他……

記憶猶如暗涌層層退卻,年少時的一切,恍若電影鏡頭在腦海中一幕幕閃現。

歡笑的、憤怒的……好像與他一起時,只有這兩種情緒,而此刻,生生感受到了休戚與共的慘痛和絕烈。

子傑!一聲輕喃在唇間滾出,一聲之後又是一聲,到後來我聲嘶力竭喊:「子傑!」你在哪?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為什麼每次我最無助的時候,你都不在?這些念頭在最初出事時,就一直極力壓在心底,沒敢拿出來想,可此刻,我絕望了,真的絕望了。

「蘇敏,是不是你?」

恍然間似有人聲傳來,我以為太想一個人生出了幻覺,可過了會兒,聽到一道清脆的女聲:「蘇敏,你在哪?」是救援隊趕來了嗎?我奮力從雪坑中抬頭,舉目而望,雪太大遮擋了視線,可是那呼喊聲還在傳來,啞著嗓子嘶吼:「我在這,我在這!」

前方出現了一道狂奔的身影,越來越近……

「蘇敏!你怎麼樣?」黑色身影飛奔而來,衝到跟前,我仰著頭看那清麗秀美的臉,第一次覺得這張臉是如此美麗。

我親愛的,袁珺姑娘。

「喂喂?人找到了!方位:山坳深處五百米左右位置。一共有兩人,其中一名男士身受重傷,人已昏迷,需要擔架以及急救醫療設備。」袁珺對著通信器做了一番彙報后,就上前小心地把陸向左從我身上翻了下來,驚呼出聲,「天哪!這麼冷你居然只穿一件毛衣!」

二話不說,把自己身上的羽絨服解了下來,裹緊我。我已經僵硬到全身沒有了知覺,只能愣愣地看著袁珺一邊搓著我的手,一邊哈氣,為我身體各處做拿捏按摩,試圖讓我暖和起來,可……效果甚微。因為那寒意,已經侵入骨髓,漫進血液。

「你怎麼會來?」我輕聲問。

袁珺抬眼看了我下:「指揮官打我電話,說你在此處遇險,讓我想盡一切辦法召集人趕來救你。等我帶人趕到時,你已經掉落山崖,於是我們分成幾個小組下山搜尋,可到了下面才發現山坳如此深,只能分散開來。別這麼傻地看著我,很驚訝我會不計前嫌來救你?」

確實挺驚訝的,我跟她從集訓到工作,一直都針鋒相對,多次交鋒,勝負各半。

但覺眼皮沉重,想要閉上,卻聽袁珺湊在耳邊說:「蘇敏,別睡,你的子傑就要來了。」我立時精神一振,睜眼去尋找,可是蒼茫一片,根本不見他。

突聞她驚喊:「來了來了!欸——我們在這!」順著她的視線而看,果見幾十米開外處,有好些人向這邊飛奔,眯著眼細細辨認,最終眼中的光翼黯淡下來,失落與失望交織,子傑沒來。

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與他跌進了某個遙遠不可及的輪迴。上一回老爹將逝,他車禍受傷趕不及,這一回又是如此!拿陸向左那句話說,是天意!天意如此!

救援隊來了有三人,一共抬了兩副擔架,袁珺要來扶我,我搖搖頭,指著地上氣息微弱的陸向左說:「先救他!」袁珺回頭看了眼,沒有多說轉身就去抬陸向左,邊抬邊與同伴講著他的傷情,急救設備諸如氧氣罩這些都已先為他接上。醫護人員探手進他衣服內摸了摸后道:「初步估計,斷裂兩根肋骨以上,有刺穿肺葉的可能,必須立即送醫。」

話不多說,兩名救援者抬了陸向左就往原路回奔。袁珺扶著我起身,可我剛剛直立起來,就聽她驚喊:「蘇敏!」

我疑惑地去看她,只見她的視線落在我腳跟處,低頭而看,愣住。蒼白的雪,本身就很刺目,如果在雪上染了殷紅,那就更加刺目了。是血!

可是,怎麼會有血?

袁珺急問:「蘇敏,你哪裡受傷了?為什麼不早說呢?醫藥箱都被帶走了!」

我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想說我沒有受傷,從山上滑下來最多是一些擦傷,之前馱著陸向左走了那麼久,都沒有特別嚴重的傷,怎麼這會兒會流血呢?且那血似乎在擴散,還在流?!因為極冷,凍住了我的知覺,包括痛覺神經,無法感知究竟哪處有傷。

「蘇敏……」突聞袁珺抽噎出聲,她看我的眼中多了悲憫。怎麼回事?她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我?莫名地,心頭浮上了一層陰霾,甚或不祥的感覺。

只見袁珺別開了頭,似忍著什麼情緒,過了會兒才喚旁邊那名救援者將我扶到另外一副擔架上躺下。隨後我聽到她說:「蘇敏,沒事的,你跟指揮官以後還會有的。」

我懵懂而問:「還會有什麼?」

她的神情窒了下,轉而眼底滿滿悲意:「蘇敏,你不要這樣,我會怕。」

我想了又想,都沒明白她的意思。擔架已經抬起在行走,仰看著頭頂的天空,雪終於慢慢停下來了,落在臉上無涼意,也不會立即融化,是我的臉太冷的緣故。不知怎的,心上如迷了一層灰,很壓抑、很難受,聽到自己在問:「袁珺,我沒明白,你剛才在說什麼?」

過了好幾秒,袁珺才極難開口地說:「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孩子這事也是講緣分的,你跟指揮官還年輕,以後再懷就是。」

「孩子?什麼孩子?」

袁珺驚異又難言:「你不知道嗎?你的血是從……那沿著褲管而流下來的,這情況孩子應該是保不住了。」

轟的一下,腦中什麼被炸飛了,支離破碎。

「敏敏,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我好喜歡小寶寶,可是……敏敏不要。」

「生吧,你想要就生吧。」

一些詞句閃過我的腦海,靜靜的,仿若輕風掠過。是曾經過往我和子傑為了孩子這個問題的糾結,是他對生命的索求與我的妥協,是滿滿釀著我對子傑的愛。

那些話不是輕風,是驚雷,從我耳邊掠過。帶著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入我腦海,疼得我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又覺得有梗塞的鈍痛,從胸中蔓延開去。那感覺,像是被人在心中塞進一塊巨石,還偏偏往心的最深處塞進去——那是一塊尖石,稜角分明讓人血肉淋漓。

痛啊,真的好痛!

周圍一片死寂,我抬眼矇矓地看向袁珺。她似頓悟到什麼,眼中滿滿都是悲憫,嘴唇在上下翻飛說著什麼,可是我一個字都聽不到。

孩子……這兩個字僅僅是在心間滾過,猶如讓那尖石又扎進了幾分,疼得我連喘息都不能了。忽見袁珺抬眼間,面露驚喜,拉著我在說什麼,我努力聽了又聽,終於辨認出她在說:蘇敏,指揮官來了!

我強撐起身扭頭去看,很遠的地方,一道高大而又挺拔的身影在向這邊狂奔,看不清面目,但無須辨識,對他的身影太熟悉了。「子傑……」我嘶啞著聲喃念。

撐著身體的手忽然一軟,重重跌進擔架里,眼合上失去意識前,我拽住袁珺的手,語氣近似哀求:「打電話給我小叔叔,找他來,務必!」

……

黑暗並不可怕,清醒才可怕,因為我不得不面對殘忍的、悲痛的現實。

再睜眼,是意料中滿目的白,高高掛著的點滴液瓶,還有坐在床邊的男人。

當意識到那雙黑眸間滿溢痛惜時,我覺得眼睛又刺疼了,連忙閉了眼,不讓那疼從眼睛漫流進心底。但眼能閉,耳朵卻沒辦法閉塞,只聽他沙啞的嗓音穿透耳膜:「敏敏,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了。」

心角的某處又開始泛疼了,而且一路沉冷,沉到不知哪裡的水底,又分外清晰。似遠又似很近的聲音在問:「是不是……真的有孩子了?」問出來后才發覺那聲音來自我。而話一問出,原本緊握我手的掌,重重一顫,然後,死一般靜寂。

再一次覺得猶如身在冰川,寒意將我圍攏,多希望他說其實沒有孩子,那些血只是我腿部受傷或者哪裡受傷而流的,我寧可是那樣!可是他的沉默宣告了我希望破碎。

「敏敏,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壓抑的、沉痛的、悲慟的……還有更多無法言表的情緒,即使我不睜眼看他,也能從他聲音里聽出來。強抑住淚不要衝出來,可是拚命忍拚命忍,也像是心口被揉進了什麼,最後忍不住了,只好側轉了臉埋進枕頭裡,灼熱的淚終於可以不受阻攔了。

修長的手撫在我頭上,只覺得他極小心極小心地將我抱在身前,唇貼著我的耳朵:「敏敏,別哭……」可他話出來,居然自己也哽咽了,他有多想要那個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是,孩子沒了。

不是一個人的殤,是我和他共同走進了永殤之河。只聽到自己的嗚咽聲,環繞在整個房間,而他將我緊緊抱住,臉貼著臉,濕了的淚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交融在一起。

我啞著嗓子問:「小叔叔來了嗎?」

子傑答道:「來了,在醫生那邊詢問詳細情況。」

「我要見他!」

「敏敏,我……」

「小敏!」后一聲呼喚壓過了前一聲。我驀然轉頭,見門框處站著的男人,輕呼:「小叔叔!」說不出道不明的委屈、哀傷以及難過,蜂擁而出,眼中藏不盡的悲意。

小叔叔神色陰霾地走過來,看也沒看子傑一眼,就道:「出去。」儘管沒有指定誰,可那意思是人都能明白,但子傑沒有動,握住我手的掌握得更緊了。

心又開始抽痛了,我緩緩背過身,輕聲要求:「能讓我和小叔叔單獨待會兒嗎?」炙痛的目光凝在我後腦,死死咬住唇,任由那痛意從腦後抵達腦中,再流到心口。

終於,聽到他起身了,然後,腳步逐漸遠去。

我抬手胡亂抹了把淚后就仰起視線問:「小叔叔,我昏迷有多久了?」

沉黯的目光在我臉上徘徊良久,他才開口:「你是想問你身體情況有沒有瞞過他吧?」

我語塞了,小叔叔一句話就把我給堵住了,直接戳中我的硬傷。確實悲慟之後就是理智回籠,我驟然想到的一件事,就是這個……

身體是自己的,哪裡不好,哪裡出了狀況比誰都清楚,許多癥狀都在指示著我又一次得重感了,而且因為流產,從未有過的虛弱。僅僅是剛才說一番話,就覺渾身疲乏,無處不在痛,這些我都刻意藏起來,沒讓子傑發現。

小叔叔的眼神中染了怒意:「如果你擔心這,那我可以告訴你,第一時間這邊安排留守的人就將你的情況彙報給我了,所以在你進醫院前,醫生方面已經做了相應安排,不會有任何人將你的真實情況告知。」

我剛舒了口氣,就聞小叔叔咬著牙恨極了地怒斥:「可是小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如此不愛惜自己?你這情況能懷孕嗎?啊?你是不是腦袋發昏了?跟歹徒搏鬥?你當自己是警察?明知自己是易感體質,居然還敢冰天雪地脫了外套去救人?我真該敲斷那陸向左的腿,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是真的害死你了!」

我瞪大眼睛看他,心在下沉。

「流產和重感一起迸發,你的體質根本承受不住,你不是問你昏迷了多久嗎?一天。嗯,聽著只是一天,與上一次掉落江中昏迷一個月相比,少之又少。可是醫生正式通告,你的生命力開始衰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衰弱,直至終止。」

我心中忽然大慟,不是得知孩子沒了時腦中的一片空白,不是有話不能對子傑言的心酸,不是每次我最需要他時他卻不在的委屈不忍……

而是翻江倒海的痛。

那些隱藏的疼痛彷彿從血肉中湧出,清晰得寸寸入骨。我的身軀似都被這劇痛洞穿,僵硬麻木不能自已。

因為我清楚地洞察到一件事:我和子傑,終究,或是早就,無法再相守在一起。我與他的故事,走到今天,只有兩種結局,一個叫永遠,在夢境里;一個叫死亡,在現實里。

聽到極遙遠的聲音在問:「那……那我還能活多久?」

「蘇敏!」驚怒聲劈進我腦中,我愣愣地看著滿面都是憤怒,又變成扭曲的痛苦的男人,猛然覺悟到剛才那個問題是有多殘忍。試問有哪個親屬會去問醫生這樣的問題?哪怕明知是死局,依然都不願放棄,也不願知道那個最終答案。

我連忙慌亂地抓住他的手,哀哀地道歉:「小叔叔,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但他重重甩開了我的手,臉上痛楚依舊,神色間是無比的荒涼:「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這次的事,但凡你有考慮過自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如果只是受凍得重感,還不至於如此糟糕,可是流產,這就是對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傷害。該死的許子傑!是他害了你!不,該怪我,我以為你們和好了,你會跟他回去過年,早知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就是拿繩子綁也把你綁回家。」

看著滿目都是內疚和沉痛的小叔叔,我心頭無比酸楚,張了嘴話卻又變了味:「小叔叔,你別自責,這事其實怪不了子傑的,是……命!」

可等我一說完,小叔叔愣怔了下,然後身體顫抖著凄涼而笑道:「是啊,不能怪他的。根本就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讓你和他結婚的,在你隱隱有那個火苗前,我就該生生掐滅了!害你到如斯地步,大哥泉下有知,要如何瞑目,我又有什麼顏面去見他?」

從未見過如此這般瘋亂的小叔叔,我被嚇到了,極力想要撐起身去拉他的手,可是他卻顫著身體一步步往後退,我急喊:「小叔叔,不是這樣的,這不怪你!」

「怪!都怪我!啊——」他一聲嘶吼,向門外衝去,我急得從病床上翻下,可雙腳剛點地就摔了下去。整個人都是虛軟的,手臂上的吊針掉了出來,血湧出來,滴在地板上,紅得刺目鑽心疼。

子傑驚慌的臉出現在門后,他一看我的情形,面色大變地衝過來,一把將我抱起,重新放回病床上,按下呼叫鈴后問:「發生了什麼事?」

「小叔叔他……」倏然止口,真實情形如何能對他說?最終我道:「剛跟小叔叔起了點爭執,他發火走了,我想去追,然後就跌倒了。」

子傑不疑有他,心疼地撫了撫針頭掉出來的地方,那處已經不出血了,但留了烏青。護士很快就進來了,為我重新輸上了液,病房內恢復靜默。

我困頓地閉上眼,很快意識就混沌了。之後是沒日沒夜的重感入襲,病菌沒有放過我,依然是將所有感冒癥狀染了個遍,加上本身身體受創,我虛弱到連喝水吃東西都需要喂。即使不照鏡子,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臉色有多蒼白難看。

陸向左那邊的情況,算是於我最大的慰藉吧。子傑說他在重度昏迷三天後蘇醒過來,繼而醫生宣布他脫離生命危險,到底還是活下來,也不枉做出如此大的犧牲。

這日,子傑剛好出去,病房的大門就被踢開了,蕭雨滿臉怒容沖了進來,疾閃到我跟前就欲揮手向我打來。條件反射地閉眼,預期中的疼沒有傳來,睜開眼,見陸昊拉住了她的手道:「小雨,你冷靜點。」

早得知陸昊與蕭雨趕了過來,但不曉得為什麼寧一沒來。之前可能是子傑讓人把他們攔在了外面,如今子傑剛好走開,蕭雨就見縫插針衝進來了。

「冷靜?」蕭雨怒然揚聲,「她差點害死了阿左,你還叫我冷靜?」

陸昊低眸快速掠過我一眼后蹙著眉對蕭雨說:「這事怪不了敏子,她也受傷了。」

「怪不了?哈,不是為了來找她,阿左會大年初一趕到這邊,然後初二陪她上山嗎?不是因為她,那該死的英雄情結泛濫去救什麼人,阿左會中槍受傷還被歹徒拉著摔下山嗎?不是因為她,這麼多事哪一件會發生?」

憤怒的質問,讓陸昊無言以對。

蕭雨的硝煙並沒有停止,她狠狠地看我的目光,像當年,像一年多前在江邊一般陰毒,無須臆測都看得出裡面刻骨的恨意。她說:「蘇敏,你這個害人精!你可知當年阿左為了在江中救你,凍傷了肺葉?所有人都只看到你昏迷不醒,陸伯伯甚至還抽打了阿左一頓,卻沒想第二天他就倒下了,醫院一查是肺部極度受損。可就是這樣,你叔叔和父親還是用盡各種手段,逼陸伯伯將他送走!」

我驚愣住,震撼地看向陸昊,從他臉上窺知蕭雨說的是真的。我以為那江邊的後續已經知道了全部,卻沒想背後還有隱秘事藏著。

蕭雨突然大聲笑起來,笑聲凄然,滿目都是悲切。我心緒波動,不明她為何笑成這般。就連旁邊的陸昊也頗為焦急地喚她:「小雨,你怎麼了?」

驀然間,眼淚就從她眼裡沖了出來,垂了眸,聲音哀戚:「蘇敏,你從來都是坐享其成的,等著阿左把心掏給你。他在國外沒日沒夜思念你,卻遲遲不能回國,因為你的小叔叔下了禁令;他為了想與你靠近,學你最喜歡的射擊,練習搏擊術;當他從阿昊口中挖來你的消息,卻是你即將結婚的喜訊時,他整個晚上哭得像個孩子;他準備不顧一切回國找你時,他卻……昏倒了。」

「小雨,你說什麼?阿左昏倒?」陸昊率先震驚地問。

蕭雨沒抬眼,依舊垂著視線,眼淚撲簌簌地掉,再出聲已經是聲音哽咽:「我親自送他去的醫院,親耳聽到醫生說阿左得了肺癌,晚期!」

我僵化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眼瞪得極大。

「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進行治療,卻堅決抵制動手術,以及化療與放療,只肯吃保守藥物。知道他為什麼不肯做那些治療嗎?因為他要回來看你,他怕動手術沒命活下來,他怕做了化療頭髮脫落丑到不成樣,那樣他沒臉見你,他更怕你知道。」

是的,在他得知自己生病後,就放棄了對你的念頭。你結婚那天,他站在窗口整整一夜,明明隔了十萬八千里,即使洞眼欲穿也根本無法看得到,他就是偏執地看著東方。後來病情穩定些,他就回國了,也可能是你結婚了,你小叔叔就解了那個禁令了吧。

等我回國,徒然發現阿左變得更加沉默,他說你不快樂,也不幸福。多少次,我看他一個人靜靜守在遠處,看著你,卻不敢走近。直到你那次生病,簡寧一打電話給阿昊,他比任何人都快衝了出去,等我和阿昊趕到時,就看見他滿臉痛楚和憐惜地抱著你出來,那表情就像是呵護最珍貴的寶貝一般。可轉身,你的丈夫許子傑就打了他一頓,他又被你父親趕走。

「那天回來,他臉色特別蒼白,連吃幾顆葯都不見好轉。夜裡他就開始發高燒,人昏迷說胡話了,可他念在嘴裡與心裡的全是你的名字。看著這樣的他,你說我怎能不恨?我恨你的天真無辜,我恨你不知道他所受的這些苦,我恨你佔據了他的心,即使我守了他這麼多年,也敵不過你對他的一言一笑。」

蕭雨抬起頭,眼睛被淚洗刷得極亮,那裡面似有淬了毒的釘子,向我飛射而來。我在腦中鈍鈍地想,她是真的恨我入骨,所以那天不惜引我去月華寺,拼著兩敗俱傷,再次將隱藏的秘密揭露開來,為的就是要打破我的天真。

她不是要搶陸向左,而是要為陸向左求個公道!

「蘇敏,還覺得你無辜嗎?」她輕聲問。

我無言以對。

「半年前他接了個電話人就不見了,等再回來時,他一頭栽倒在了我身上,嘴裡念著『我害了她』就暈過去了。等他蘇醒后,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卻閉緊了嘴巴一個字都不說。我是不知道他那句話的含義是什麼,只知道他自那以後變得更加沉默,眼中常常流露痛楚。大年初一那天,他躁動不安至極,後來打了個電話,我在旁偷聽是打給旅行社的,在確認你仍在吳市后,下午就找了借口出發了。我知道他又是去找你,卻沒想這次你幾乎把他的命都索了。」

蕭雨說到這兒,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恨意刻骨成殤。

陸昊問:「小雨,為什麼這些事你不早說?阿左他……」

「早說有用嗎?早說了就能讓阿左放下對她的執念?你沒聽到嗎,這幾天他人在昏迷,口中喊的全是她的名字!他就是至死也放不下她!」蕭雨聲聲凄厲,句句如斷腸。

我的心口又開始泛疼了,像中了毒一般,很疼很疼,之前陸向左說我終於為他流淚了,這一刻我是在為他心疼。他怎麼就那麼傻呢?

在我還在凝神炙痛時,忽然原本對我滿載了恨意的蕭雨彎下腰鞠躬到底:「蘇敏,拜託你,去看看他。」我驚愣住,她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這般卑微地求我?忽然想到什麼,失聲而問:「阿左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醫生不是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蕭雨彎了腰不動,身體卻開始輕顫起來。我將目光轉向陸昊,卻見他雙眉緊蹙,眼中亦含哀色。他說:「阿左至今都未蘇醒,他除了偶爾會喊你名字外,一點動靜都沒。已經被醫生下了通牒,說如果二十四小時內再不醒來,就……」

他再也說不下去,別開了臉,不讓痛色盡顯。

我的臉色一寸寸變白,子傑騙了我,他說陸向左脫離生命危險了;不光是他,就連來病房為我換點滴的護士都在騙我。我以為犧牲換來陸向左的生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們卻說,陸向左根本就沒醒來!

「誰允許你們進來的?」門口一聲厲喝,側轉目光就見子傑滿臉怒容站在那兒。他沒有看我,大步走進,伸手就去拽陸昊的領子,要把他推出門外。蕭雨面露驚恐,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我的手,急聲道:「蘇敏,求求你去看看阿左,你不去他會死!啊!」

隨著她一聲尖叫,原本抓住我的手鬆脫了開,人也被子傑一把推開。我再也忍不住,嘶啞著嗓子吼出聲:「子傑,你住手!」他本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震驚地回眸看向我。

「我要去看他。」

不管為了什麼,我必須去看陸向左,無關情愛,無關道義。只因,他是我曾經的阿左。

「敏敏,你的身體根本沒法動,你要怎麼去?」

「輪椅,如果沒有,我爬也要爬去。子傑,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他脫離危險了?你為什麼讓周圍所有人都瞞著我?」

「我……」他喃喃答不出后話,眼中痛楚一閃而過。

明知不該質問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可是無法在知道后還無動於衷。當坐著輪椅進病房時,只看一眼,我的鼻腔就酸澀了。

這才幾天,陸向左就瘦得形銷骨立,孱弱到幾乎看不見他胸口有起伏。

我讓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包括子傑。

就在剛才,下了個決定,一個至此將愛埋葬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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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我唯一,許我天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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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共赴永殤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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